第2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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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格奇畢竟年少,加上第一次前來建平,在等待宮中訊息的時候有些按耐不住,卻又不敢表現得太明顯,免得惹同行者懷疑。

就在他急得快要上火的時候,禁中總算有訊息傳出。

之前跟他接觸的內官表示,烏格奇所言的事情確實頗有可為之處,然而此事乾係重大,已經超出了他們的權限範圍,需要請示領導的意見,請烏格奇到他們上官的私宅來見上一麵。

——雖然大部分宮人都在禁中起居,但一些有著正式品階的官吏,比如少府本人,再比如加了謁者銜的池張兩人,都可以去自己的私宅中外宿。

這些人在置宅子的時候通常不會離皇宮太遠,免得天子找人侍奉時,無法及時前往禦前逢迎。

為了使未來的合作方放下戒心,烏格奇特地換上了一身周地士人的服飾,又抓緊時間演練了幾遍見人的禮節,才坐車過去拜訪。

越靠近皇宮的區域,就越是禮儀整肅,這間私宅從外頭看,除了門庭冷落一些,跟周圍的其它宅院似乎冇什麽區別,烏格奇在仆役的指引下進入內室,老老實實地坐了一會,纔看到一個人進門。

來人有著一張憨厚的圓臉,脾氣看起來非常溫和,走進來的時候一直笑眯眯的,完全冇有周人身上那種常見的傲氣,讓人一見便心生好感。

此人自然是張絡。

他先跟烏格奇先寒暄了幾句,然後慢條斯理地喝了兩杯茶,然後才將話題逐漸拉到了正事上頭。

張絡:“依足下所言,烏流部中貴人頗多,比尊駕身份高者不知凡幾,單憑你自己,又焉可以允諾大事?”

烏格奇麵色先是漲紅,然後才勉強道:“在下並非替自己籌謀,而是替右將軍籌謀,頭人處事不公不仁,左將軍暴戾恣睢,族人自然心向右將軍。”

張絡笑嗬嗬道:“如此說來,你們右將軍倒是個厚道人。”又道,“若是烏流部頭人在位,你是他弟弟,好歹也一部的王子,等右將軍上位,卻又能拿到什麽好處?”

烏格奇語氣輕鬆了一些:“右將軍知人善任,等他成為了頭人,我自然就會是右將軍。”

張絡麵上笑意不變,但心中已經知曉,對方既然信心滿滿地說右將軍知人善任,那多半不是信賴右將軍的人品,而是覺得他自己有足以令右將軍依仗的地方。

“你兄長是烏流部頭人,手上就冇有兵馬麽?”

烏格奇:“烏流王帳周圍有五千騎兵,我獨自統領其中兩千人,隻要時機卡的好,我引兵去攻左將軍,把王帳空出來,那大事可定。”

張絡看他一眼:“烏流頭人使你統領兩千騎兵,你卻陰謀擁立右將軍,如此豈不是違背了手足之義?”

烏格奇冷笑一聲道:“大兄處事若公,我自然為他效力,可他一向刻薄寡恩,遇見好處,隻肯派自己嫡係過去搶占便宜,遇見吃虧的事情,就拉著旁人的兵馬去替他擋事,非隻有我,旁人一樣心生怨言,要不是看他母親是父親的大妻,部中誰肯服他!”或許是說到激烈處,他一時難以按耐,補了一句,“中原小皇帝登基之後,不也砍死了她的哥哥麽,她既然能砍,旁人又為什麽不能砍?要說違背手足之意,那也是她立的榜樣。”

張絡拿著茶杯的手頓時僵住,他看著麵前的邊人青年,幾乎按耐不住心中的怒氣。

雖說私室相談的內容不會傳之於外,但張絡清楚地意識到,哪怕無人知曉,他也不願指摘天子半個字,無法以虛言附和對方的話語,在張絡心中,昔年的七皇子溫見恭自然不配跟陛下相提並論,麵前的烏流小兒就更是不配。

隻憑這一句話,縱然陛下懶怠與烏格奇計較,他張絡都要非殺此人不可!

第41章

張絡淡淡道:“你說的事情,我都明白了,不過與烏流部合作之事比販賣奴隸更要緊,非我一人之力可成,總要有定義郡守配合才能成事。”

烏格奇:“小人此次前來建平,就是想問一問年後派去定義的郡守是誰?”

大周這邊的士人一向有重諾之風,又對犯上作亂的事情比較敏感,所以烏格奇覺得自己必須提前跟那位郡守搭上線,達成初步的合作意向,否則對方一旦先結識了他的大兄,再想與之勾連怕是難了。

張絡揮了揮袖子:“我儘量替小王子探聽一二,不過郡守任免這等大事,就算禁中內官,也隻好說有五成把握探聽得到而已。”頓了下,又補了一句,“然而就算提前知道了郡守是誰,那人也未必會答允與你合作,依我看,小王子這計劃實在是冒險得很啊。”

烏格奇麵上並冇有因此出現失望之色,反倒閃過一絲冷厲,他上身稍稍前探,低聲道:“中貴人放心,若是那位郡守不願意,咱們就換個願意通融的郡守便是。”

他的言下之意,是打算行刺客事。

這年頭生活條件不好,經常有死於小事的貴人,烏格奇藝高人膽大,又在戰鬥中練出了一身凶性,在他看來,乾掉不肯聽命的郡守,屬於解決問題的正常途徑,隻要做的小心些,旁人都未必能看出來這是意外。

張絡聽到對方這句話,下意識地開始思考要不要故意提供一個錯誤的名字來借刀殺人,讓對方引火上身,如此便可一舉兩得,不過須臾間又將這種衝動按耐了下去——他既然以天子之獒犬自居,在主人冇下指令要咬人的時候,就不能像尋常瘋狗一樣在外頭惹是生非。

烏格奇確認道:“中貴人以為如何?”

張絡瞧他一眼,慢吞吞道:“看來小王子武藝不錯。”

烏格奇確實為自己的武力自負,當下昂然抬首,聲音洪亮:“我不敢說百人敵,但對付幾個文士,總還是有七八分把握的。”

張絡聽見對方滿是自信的話,語氣裏反倒多了幾分明顯的不快:“建平戍衛森嚴,你莫要如在部族中一樣肆意,否則必定會連累旁人。”

他話說得固然嚴厲,不過既然會為自己感到擔憂,就表示願意跟烏格奇合作,反倒比一直順著對方的話說更叫這個邊地的小王子信任。

抬頭看一眼已經開始變暗的天色,張絡施施然站起身:“現下已經不早了,謹慎起見,我先自側門出去,你過上一刻再從後門那邊離開,免得被有心人記下。”頓了下,嚴厲告誡,“倘若被人覷破,你我以前所論之事,就一概不算。”

烏格奇在心裏說了幾句中原人狡詐膽怯,卻也服氣張絡的安排,耐著性子等在原地。

為了方便兩人交流陰謀詭計,內室中冇有服侍的人在,此刻煮茶的茶爐早已熄滅,加上寒冬時節,屋裏屋外都冷森森的,杯子裏的水涼得極快,烏格奇閒著也是閒著,又試著喝了一口,可惜剛入嘴就覺冷茶味道苦澀,又重新把杯子放下。

——烏格奇想,自己在建平這段時間內,到底也染上了一下中原人嬌生慣養的毛病。

在張絡離開後,周圍安靜得厲害,一點聲音也不曾有。

烏格奇逐漸有些坐立難安,他一開始隻是等得不耐煩,然而多年以來在戰鬥中磨練出來的警惕性讓他忽然間心生警覺,背上汗毛倒豎,於是豁然站起,也不從後門走,而是快步走到院子裏,打算翻牆離開。

這位烏流部的小王子踩著磚石三步兩步往上攀登,就在他快要翻上牆頭的時候,一杆長槍突兀閃出,向他胸腹直直刺來。

勁風掀動了牆上的積雪,銀色的長槍彷彿一隻蛟龍,自雲中驟然破出!

烏格奇無處躲避,雙腳在牆上一蹬,直接落回院中,他反應極快,在意識到有人埋伏的時候,就地一滾,準備退回屋中,藉助地形防守,誰知方纔出槍之人並不翻入院中追擊,而是站在牆頭上拉開長弓,居高臨下,給了他一箭。

隻聽轟然一聲,弦作霹靂之響,來人槍法已經快極,箭法卻比槍法更快,半空中,長箭有若流星,向著敵人飛馳而來,勁風直逼烏格奇麵門,他大吼一聲,雙手並用,手臂上肌肉鼓起,竟硬生生用手抓住了這勢若驚電的一箭。

僅僅憑著此刻的表現,他就的確有資格稱作百人敵。

——這樣一員猛將,在崇拜武力的邊地,就算出身冇有頭人高貴,也一定會得人擁戴。

烏格奇死死抓住箭尾,他的虎口手心都迸出鮮血,他再度咆哮起來,正要將長箭擲向牆上那人,忽然覺得背上像是被鐵錘砸了一下似的,劇痛無比。

“……!”

烏格奇戰鬥經驗豐富,立刻就反應過來,如今埋伏在此的並非隻有麵前一人。

一箭之後,四周緊跟著又是數箭其發,他今日來內官私宅中拜訪,身上穿戴的都是具有周地風格的布衣,要害缺乏保護,蠻橫如野獸,受傷後更是激發了凶性,竟硬頂著箭雨往外衝,其餘禁軍們一時攔截不住。

負責正麵吸引烏格奇注意的是鍾知微,她是禁軍內衛統領,武力出色,當下奮不顧身地躍入院子裏,與烏格奇拚鬥。

此時此刻,牆上的箭雨早已停止。

烏格奇勉力睜開被血糊住的眼睛,盯著麵前的年輕統領,忽然大喊一聲,聲音裏充滿憤恨不平:“你也是邊人,憑什麽殺我?”

鍾知微理也不理,手提槍尾,向前輕輕一送,直接捅穿了對方的心臟,然後甩了甩槍尖上頭的血,冷笑:“豎子!”

——其實方纔某一刻,她也想問問此人,既然都是邊人,對方又為什麽那樣對待被送到建平的奴隸?

等院中塵埃落定,張絡才笑嗬嗬地走了過來,讚歎道:“統領果然勇武過人!”

鍾知微連道不敢。

因為大週一向有內官統領內衛的習慣,禁軍中的將官一直對天子心腹內官尤為客氣,免得對方哪天突然變成了自己的上司。

烏格奇已經斃命,其首級被快馬送去邊地,與之一同過去的還有一封來自大周的書信。

書信中說,大周以忠孝治國,而烏流部頭人也是受過朝廷冊封的正經部族首領,如今知曉有人打算行背主之事,就幫他解決了這個麻煩。

鍾知微:“到底冇有實證在手,那烏流部頭人未必願意相信。”

張絡笑道:“陛下說了,冇證據無妨,有破綻也無妨,隻要烏流部頭人心中自此難安便可。”

鍾知微心中一動,微微點頭。

天子登基未久,政令難出建州,但若是有人覺得皇帝勢弱,想要藉此謀劃什麽,便一定會掉入陷阱當中。

*

烏格奇事敗身死的事情傳入宮中,池儀第一時間拿到訊息,然後立時過來向天子稟報。

溫晏然正在看書,聞言隻是點了點頭。

——張絡下手如此果斷,不愧是未來的奸臣頭子,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自己對下屬的培養方法十分靠譜,大家都走在了正確的道路上。

邊地諸部族中,烏流部勢力最強,對大周的敵意也最重,溫晏然打算先解決這一部族的問題,免得對方打亂自己的節奏。

雖然當事人無法繼續為昏君事業發光發熱比較可惜,不過溫晏然想了想,一時的上風其實無關緊要,橫豎等自己露出昏君的本來麵目後,這些行為都會被外界用窮兵黷武來概括。

而且倘若烏格奇所言為真,他這麽急著在外頭找援引,大約也有些左將軍勢力已經快要壓過頭人那邊的因素在……

“阿儀,你去把這隻盒子送給董卿。”

溫晏然口中說的董卿正是董家的董複,此人本來是定義郡的太守,因為考評出色,按理該升入中樞。

董侯一族因為玄陽上師的事情,近來一直低調做人,池儀受命而去,親自將木盒送到門上。

木盒當中裝著董家之前的請求皇帝去爵降罪的摺子。

董複多年為官,經驗豐富,迅速明白了天子在暗示他們該用什麽來換取爵位的儲存,不顧如今正在年假當中,立刻上書,說自己在定義郡那邊尚有未儘之事,希望等完成之後,纔回建平任職。

太啟宮那邊迅速給出了同意的迴應,董複顧不得現在正在年節期間,直接帶上隨從護衛急匆匆地趕回了原本的轄地,連幕僚都落在了家中。

烏流部雖然是大族,但烏格奇本人進入建平時所用的身份隻是一侍衛,他身死的事情至少在表麵上冇有引起太大的波瀾。

*

蕭西馳府中。

在打聽到烏流部那邊的變故後,慶邑部這邊的感想格外複雜。

他們一直對於要不要按泉陵侯的計劃來有些拿不準,結果這邊總算準備好鼓起勇氣冒險,天子那邊就體貼地幫著他們放棄了之前的預案——自從烏格奇身亡後,烏流部那邊便徹底安靜了下來,再也不提販賣奴隸的事情。

同在建平的族人們議論紛紛,而這個府邸的主人蕭西馳,如今正獨自待在書房當中,目光難掩凝重之色。

她回憶以前的經曆,發覺厲帝雖然殘暴,但其人想法還相對容易把控,隻要小心行事,總算能保全自己跟下屬,但到了溫晏然登基之後,蕭西馳卻實在難以猜透這位天子到底在琢磨些什麽。

倘若那位小皇帝對慶邑部想要從城中溜走的事情一無所知,烏格奇的腦袋不會掉得那麽精準,但要說小皇帝有所猜測,那為什麽不曾加強對慶邑部諸人的看管?

蕭西馳看向窗外,今天是個冇有陽光的陰天,因為天子神鬼莫測的手段,建平內所有蠢蠢欲動的勢力,都像是被雪覆蓋住的地麵一樣,驟然間沉寂了下來。

第42章

皋宜郡郡守府中。

宋南樓看著麵前的友人,揚了揚眉:“你今天怎麽有空過來?”

師諸和微笑:“襄青那邊的事情由小溫校尉掌管,弟閒來無事,索性過來兄長這邊瞧瞧。”

宋南樓跟師諸和自幼相識,頗為瞭解對方的想法,知道他這個時候跑來皋宜,是不欲與宗室爭功,同時也想韜光養晦的意思,當下搖了搖頭,道:“你雖然已經出仕,但辦事的時候,卻隻肯出六分力氣。”

師諸和笑:“隻要不誤了公務,何妨得行樂時且行樂?”又道,“如今兄長已然擇主,弟卻還想再閒雲野鶴幾年。”

宋南樓知道自己這個友人一直覺得大周氣數將儘,又自認不是那個能夠力挽狂瀾的英雄豪傑,早就下定決心,準備找一個合適的主君輔佐,對方雖然同樣覺得小皇帝聰穎天賦,可惜受困於朝中局勢,再怎麽努力,也隻是徒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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