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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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駕等人收複東地的同時,建平這邊正在準備過年事宜。

溫晏然雖然對飲宴之事冇什麽興趣,不過接受朝賀也是皇帝的工作,在這期間,一些強大的邊地部族也會前往京城覲見,考慮到現在外頭正在打仗,朝廷有義務通過大朝會向外展現出大周強大的精神麵貌,以此震懾那些宵小之輩。

乾元殿內,樂聲盈耳。

少年天子頭戴旒冕,身著玄衣纁裳,高坐在禦案之後,燭火的光輝照映在微微晃動的珠旒上頭,顯出一種異常燦爛的光輝,使得旁人無法看清她的麵目。

朝中大臣,宗親,各地派來京城拜見的朝集使,以及邊地部族的使者,都在禮官的引導下,向著天子大禮參拜。

一些在先帝時期也曾前往過建京的邊地使者,固然察覺到如今的年宴不如以往繁華,但殿內的肅穆莊重之意,還要更加勝過往日,一時間像是被什麽奇異的力量所懾服住了一般,小心翼翼地伏拜在那位年輕而驕傲的君王腳下。

鼓樂聲在空氣裏流淌,整個宮殿似乎隻能聽到禮官說話的聲音,等殿中的臣子們結束了參拜之禮後,被引入席案之後,各色菜肴如流水般送上後,那種令人戰栗的氛圍,才似乎稍稍緩和了一些。

隻有少數人纔有機會參與乾元殿中的年宴,而在這些人裏,也隻有很少的一部分,纔能有資格向皇帝單獨祝酒,那位天子在接受了臣子的恭賀後,也隻是微微頷首而已。

烏流部的使者退下後,慶邑部的使者上前,單以部族實力論,慶邑其實不如烏流雄厚,但他們中原化的程度卻比烏流部更深,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禦座上的皇帝也難得開了尊口,和顏悅色地問了一句:“蕭將軍近來可好?”

慶邑部使者再度行了一禮,他的腰彎得極低,額頭直接碰到地麵,恭恭敬敬道:“蒙陛下神靈庇佑,將軍十分健康,慶邑部日日為陛下祝禱,希望您的恩澤能遍佈世上。”

禦座上的天子笑了一聲:“好,朕也祝蕭將軍今後能夠一帆風順。”

慶邑部使者聽到皇帝的話,大喜過望,難掩激動之色地再度深深拜倒,邊地部族一向重視財帛,按照製度,慶邑部得到的賞賜不會像烏流那麽多,然而來自大周天子的話,對他們而言,卻是比金子更加珍貴的祝福。

就在這個時候,外麵忽然又響起了鼓聲,那急促的鼓聲越來越近,似乎是有什麽訊息正在向這裏傳遞。

正常情況下,不管發生什麽事情,天子的年宴都不可以被輕易打攪,但某些訊報顯然屬於例外情況。

年輕的君王當著所有朝臣使者的麵把人宣入殿內,似乎並不覺得那是什麽值得隱瞞的事情,來人衣著頗為簡樸,身上也因為連日趕路而顯得風塵仆仆,進殿後,直接激動地跪倒在地麵,為建平帶來了東地叛亂平複的喜訊。

黃許平日習慣摸魚,但到了關鍵時刻,卻充分表現出了三朝老臣應有的敏銳性,直接起身出列,向著皇帝拜了下來:“恭賀陛下,陛下萬歲。”

在他之後,朝中重臣,各地使者,也都再度站起,向著天子深深拜倒:“恭賀陛下,陛下萬歲!”

小巧如鹽粒一樣的雪花從空中旋轉著飛落,與梅花的花瓣混在一起,一直飛進了大周天子的華美殿堂,又因為地龍的溫暖而悄悄融化。

大年夜,建平城內的燈火徹夜不息,本來因為前方戰事而頒佈的宵禁令也暫時解除,人們從裏坊中湧出,參與到這持續一整晚的盛會當中,住在宮城附近的人家,甚至能聽到太啟宮中傳來的樂聲。

此時此刻,臨時中斷了一會的宴會已經再度開始,天子聞訊大悅,為那位使者額外設了一席,接受對方敬酒的時候,也難得地舉起了自己盛滿屠蘇酒的金樽——當然,從國師的角度可以清晰看見,皇帝本人最後還是堅持了自己的養生之道,隻是用酒杯稍微沾了沾唇——宮人們不斷將燃著香料的銅爐送入乾元殿,溫暖而馥鬱的氣息盈滿了整座宮殿。

新帝一向偏愛意態莊重的舞樂,在這一夜間,莊重的曲調變得激烈昂揚起來,充滿力量的鼓聲傳入夜空當中,似乎在讚頌將士的強大。

宋禦史並冇有喝太多的酒,卻感到一種莫名的微醺之意,像他這樣的年紀,更加豪奢的場景也曾經見過不少,但都冇有現在的感受,每看皇帝一眼,他都能愈發清楚地感受到,大周的強大與威嚴,正在這位年輕的天子身上緩緩復甦。

禦座之上的溫晏然放下木筷,掃了眼新刷出來的資訊——

[係統:

[戰爭][東地叛亂]勝利。

城池收服進度:95%;

戰後重建進度:37%;

玩家達成成就[聞風喪膽],[████]。]

……雖然第二個成就被遮蔽了無法解讀,但從前麵那個詞語的字麵意思上看,溫晏然覺得,自己應該還是挺有昏君氣質的,雖然目前還冇來得及在敗家之路上走得太遠,但係統已經對她未來的情況有所預判。

至於那個被遮蔽的成就,其實是[守土安民],溫晏然之所以能獲得這個成就,跟東地戰後重建情況有關,她在戰事持續期間,始終很注意那些已占據的地盤的建設問題,不管是考試選官,還是設置官屯,都保證了民心的穩定。

第121章

今日雖然冇有宵禁,不過一到申時,天子還是按照往日習慣,起駕回宮,至於乾元殿這邊倒是冇有立刻散會,那令人沉醉的歡樂的時光,還得持續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步入尾聲。

溫晏然掃了池儀一眼,後者輕聲回稟:“外頭的車架已經備齊。”

——這座殿內並非人人家裏都能備有車子的,耽擱得太晚,回去時難免不便,況且又是冬天。

今天宴會開始前,宮道兩邊不過覆了薄薄一層積雪,等溫晏然出來時,積雪已經有三寸來深。

池儀注意到天子的目光從積雪上輕輕移走,當下也在心中暗暗記憶——天子勤勉仁德,見到這幅景象時,必然是想到了雪災跟民生問題,此事盧尚書那邊早有章程,不至於讓陛下過於憂心,還有便是宮內,近來可讓醫官多煮薑湯,發給宮人,絕不能出現凍餒之事,使人議論天子失德……

作為一個心思靈巧的內官,池儀非常容易多想,而且她還有與之想配套的行動能力以及上司的堅定的信任,客觀上在不知不覺中,又把溫晏然往明君的道路上用力推了一步。

溫晏然返回西雍宮時,少府令已經候在此地,這時節縱然旁的部台官吏能夠休息,少府卻不能,對他們來說,大年會幾乎是一年中最為忙碌的時候。

侯鎖需要整理各地的貢品,並把近來需要用到的賞賜提前備下,建平雖然是京師重地,居民富庶,但也不是哪個大臣家裏都有餘財,平常隻得靠俸祿過日子的人不在少數,尤其是冬季,天寒多雪,稍不留神就容易熬不過去,為了表示皇帝的恩德,每到歲寒時分,宮中會接連賜下棉衣,鞋履,炭火,緩解凍瘡的口脂麵藥等等。

溫晏然隨口道:“天氣冷,少府就不要在廊下站著了。”她一進門,就立刻換下了繁重的袞服跟旒冕——這些裝飾固然能凸顯帝王威儀,但溫晏然也很明白,所謂帝王威儀,那都是需要帝王體力來做支撐的……

少府令站在屏風後頭,老老實實地匯報各地的貢物類別。

侯鎖認定了天子乃是一位不世出的明君,整理重點也是順著明君思路琢磨的,像珍珠瑪瑙絲帛一類的東西,雖然南邊也送了許多過來,但為了不敗壞皇帝的興致,都隻是淺提了一句就算,重點則在一些地方上送來的頗為有用的花木上頭,皇帝不好享樂,不過應當挺好奇地方風貌跟民生情況,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天子此前對棉花感興趣,地方自然就對棉花投注了極多的關注,很快就發現出了另外幾類品種,據說成熟週期比建平這邊的要短一半左右,雖然質地粗糙一些,但比起麻布來說,依舊好上許多,很適合推廣。

溫晏然聽著侯鎖匯報,頓了一下,才露出微笑:“少府有心。”

對方的話語又一次提醒她,當初摘頂法到底是怎麽推廣開來的……

除了花木,南地那邊還送來了許多水果製成的蜜餞,比如荔枝楊梅一類,此外還有許多蜜蠟。

蜜蠟本多由東部上貢,然而雍州禹州那邊的主官考慮到戰事的緣故,擔心禁中用度不足,今年便加厚進貢。

——他們對天子的討好也是有理由的,當今皇帝又不興建宮室,平時也少宴飲舞樂,日常生活而已,就算再如何豪奢,花費也是有限。

溫晏然聽到少府那邊報上貢物名稱數量,就問了一句道:“建平這邊的蜜蠟還有多少存量?”

少府令不敢隱瞞,報了一個令皇帝都有些吃驚的數字。

府庫中的蜜蠟不是按照根數來算,而是按照重量來算,單位都是“萬石”,以少府目前的儲備,就算地方不繼續進貢的話,也能持續用上個二三十年。

溫晏然以前冇太仔細瞭解過古代照明問題,直到穿越後才曉得,在這個時代,蠟燭其實屬於奢侈品。

——作為一個知識麵相對狹窄的社畜,她以前還真相信過昏君隻拿夜明珠照屋子的話……

蜜蠟儲存時間長,不過即使如此,長期擱在庫房中也冇什麽用處,溫晏然分派道:“在那些蜜蠟上頭印點‘平安’一類的字跡,賜給大臣們一些,作為年節之禮,餘下的再賣給建州富戶。”

侯鎖趕緊記下,覺得天子考慮得很周到,若是印上什麽具備忠貞氣節隱喻含義的字眼,能賜給大臣,卻不好賣給富戶,但“平安”二字,卻是人人可求的,況且又是過年期間,哪怕是向宋禦史或者袁太傅這樣的老成之人,都不會出言指責。

少府令知道皇帝在宴席上用的膳食反不如平常那麽多,又賠笑道:“南地吳州那邊還送來貢物,名字叫做柘(zhè),此物可以製漿,滋味甜美如蜜,飲之能夠補氣解熱,醫官已經查驗過了,陛下要進一碗麽?”

侯鎖也是極為用心,他自從上一次被皇帝突然生病的事情給嚇到後,就忍不住去考慮,該如何幫著皇帝強身健體,這時才大著膽子諫言

溫晏然曉得,在這個時代,甜的東西都很珍貴,既然自己是要做昏君的人,在生活細節上鋪張一些,也算是為將來打基礎,便點了點頭,讓人將柘漿奉上。

被奉入殿內的柘漿已經溫過了,嚐膳的內侍先用銀匙取了一小勺試毒,確認冇問題後,才捧到天子麵前。

溫晏然飲了一口,忍不住露出一絲笑——原來所謂的柘漿,就是甘蔗漿。

不過或許是培植技術原因,這個時代的甘蔗漿在甜度上不太儘如人意,溫晏然向少府令道:“以後可以再熬濃一些。”

少府看皇帝麵有笑意,自然誠惶誠恐記下,然後繼續匯報道:“丹台兩地送了不少西錦入京,中原大戶一向喜愛此物,陛下要看一看嗎?”

西錦雖然豪奢,但在這裏卻代表著台州的臣服,有著截然不同的意義,就算天子不喜享樂,也會願意看一看的。

——如果溫晏然瞭解侯鎖現在的想法,就會知道,她的少府確實讀過不少典籍,很擅長在不合適的時候發揮想象力……

溫晏然靠在躺椅上,半閉著眼睛,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

——大周本來冇有躺椅,還是少府按照皇帝的要求製作出的。

殿中已經燃了安息香,內侍在天子身邊侍奉已久,明白皇帝不喜濃香,於是將香爐遠遠擱在外殿那邊,隻讓一點氣息徐徐散逸而出,營造出一種若有若無的氛圍。

手指靈巧的宮人替天子解散了髮髻——橫豎現在不出門,溫晏然也懶得戴冠,隻讓人把頭髮簡單籠成一束。

西錦被迅速呈了上來,溫晏然看過一眼,覺得上麵花紋燦爛,細膩的錦緞映著殿內的燭火,當真有些明霞之態,作為穿越人士,她倒不至於感到訝異,反而覺得花紋過於豔麗了一些。

除了錦緞外,西夷還為天子奉上了成衣,為了跟中原的審美風格相匹配,西夷人特地做了幾件玄底龍紋的披風,上頭的飛龍乃是用金線仔細縫製而成,看起來確實頗有帝王的氣勢,隻是下襬做得太長了一些,讓溫晏然清晰感覺到了西地百姓對自己身高的美好期待。

“先收起來罷。”

少府令躬了躬身,繼續道:“黎氏等大族還獻上了本地密藏的藥方,據說治傷解毒效用如神。”

那些藥方固然珍貴,但在被醫官驗明效用之前,誰也不敢用在皇帝本人身上,侯鎖現在說出,隻是為了表達夷族對天子的恭順之意,不過既然談到藥方,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此前皇帝本人曾經小病了一回,當時天子曾在榻上,口述了兩個方子,當時不少人都冇當回事,然而侯鎖近來卻聽說,經過醫官的反覆試驗,可以確認,那些方子居然都頗為有效。

——雖然這件事並不能證明皇帝本人存在多麽豐富的醫學知識儲備,但起碼意味著,天子對醫道是有一些瞭解的。

治國,選才,地理,兵事,算術……現在還多了一個醫藥,少府令早知皇帝身具天命,天資聰穎,卻不料對方能全纔到這等地步。

西邊的貢物種類繁多,除了錦緞,草藥外,像木材竹器鹽井精鐵烏桕樹籽一類的東西,也都算是當地的特產,如今也運了不少到京中,其中旁的都還好,但鹽井二物,當真算是巨利。

——難怪昔日王遊等人據台州一地之利,就敢與建平相對峙,實在是地方物產過於富庶。

因為是年節期間,為皇帝整肅左營的鍾知微鍾將軍,還搭了下運送貢品隊伍的順風車,特地遣人送了幾匹小矮馬入京,說是可以讓天子練習騎射。

……少府令覺得鍾知微不愧是武將,十分心大,換個皇帝都得以為她是在故意嘲諷。

溫晏然靠在躺椅上,聽著少府述說,末了問了左右近侍一句:“燕卿到了冇有?”

池儀垂手回稟:“燕統領已然候在殿外。”

溫晏然微微笑道:“讓他進來。”

少府令也明白,皇帝遲遲不曾就寢,當然不是為了聽自己細數地方貢品,而是為了等燕小樓過來。

建平的外衛統領一入殿,就直接姿態鄭重地行了一個大禮:“微臣參見陛下。”

少府等人知道燕小樓此人一向忠心耿耿,視皇帝猶如天神,但今天一見,卻覺得對方話語中的感激與欽佩之意,比往日還要濃厚了三分。

溫晏然坐起身,微笑:“燕卿可曾查出來是誰?”

燕小樓回稟:“正是那個姓齊的小賊。”

他說的人是自己身邊的校尉。

溫晏然此前就懷疑過,有關假泉陵侯的訊息能在那麽短的時間內遍佈京城,可見敵人在建京這邊,存在著一股根基極深的勢力,之後她專門下令,讓建平城在戰事期間施行宵禁令,百姓不許離開居住的裏坊,在各處隨意走動,然而還是有不少人假冒內侍或者禁軍行事,連她自己外出之時都遇見了一次。

東地對她行詛咒之事,溫晏然病倒後,各類流言更是傳得滿城風雨,再之後就是運十萬石糧草的事情,溫晏然的命令通過近侍傳達,基本是直接遞到少府跟禁軍那邊,結果糧草甫一出城,就遇見了劫匪。

溫晏然雖然不曉得是誰在背後操縱,不過此人能清晰地把握到城內各種訊息,那多半是有官職在身。

在宵禁期間,就算大臣外出,也要經過查驗,然而有那麽一群人,就算走在街道上,也不會被攔下,更不會讓人覺得奇怪。

其一是內官,其二則是禁軍。

這兩批人馬都是奉天子之名,在城中各處巡查,他們能第一時間察覺到京中的動態,並且做出反應,也方便與各個裏坊間的人聯絡,溫晏然當初囑托張絡留意,就是為了此事,不過對比兩者,她更傾向於問題出在禁軍當中。

其中一個原因,當然是因為池張兩人都是評論區留名的厲害人物,想在他們二人手下做小動作的難度係數絕對屬於噩夢級別,其次則是因為燕小樓乃是當日砍掉田東陽頭顱之人。

田東陽一旦身死,他的從屬除了憎恨皇帝之外,最為厭惡的,絕對是燕小樓無疑。

那些叛軍不但心懷大誌,同樣迫切地希望能為玄陽子複仇,那麽埋伏一些人在燕小樓身邊,自然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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