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鹹魚的快樂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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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六卷

1.聖女歸來

荒野上疏落的灌木叢中參雜著許多大型的石灰岩塊,像極了一塊塊的白骨,讓這片極其乾燥的景象看來更加荒涼。成群的馬兒們拉著一輛輛雕飾華麗的大型車廂奔馳在這片荒野上,全都顯露了疲態。而且不隻這些馬匹,就連鎧甲上披著教廷服飾的僧兵們也同樣顯得疲憊不堪。

這是載著各國主教前往聖地普林齊諾坡裡的軍旅。行軍七日,這些年事已高的樞機主教都想休息,但弗蘭契絲嘉卻仍催促著這批軍旅繼續趕路,因為他們接到了寶拉派遣傳令兵快馬帶來的訊息。

『王配侯路裘斯赴任聖卡立昂將軍,攻陷我方一處據點。

但請弗蘭殿下繼續依照預定計劃趕路。』

弗蘭契絲嘉依照寶拉的意思,繼續朝著普林齊諾坡裡行軍。

在這份急報之後六日,第二匹快馬又從耶帕維拉趕到。弗蘭契絲嘉在行軍中的馬車車廂內接過這份書信。

「……寶拉說了什麼?」

坐在一旁的黑衣劍士——銀卵騎士團的親衛隊長吉伯特壓低了音量問。但弗蘭契絲嘉冇有在第一時間回答,而是先寫好了要給寶拉的回信,在封臘上用戒指蓋印之後傾身探出車窗外,把信交給騎馬與馬車並行的使者。接過信之後,使者勒緊一下手中的韁繩,調頭往軍旅的反方向飛奔而去。弗蘭契絲嘉目送使者離開,坐回車廂內呼了一口氣,才抬頭看著車廂內低矮的天花板。

「銀卵騎士團遭到攻擊了。」

說完,弗蘭契絲嘉在腦中默想著報告書中提到的,銀卵騎士團的三十名陣亡將士。這些人的相貌清晰地浮現在她的腦海中,她也記得這些人所屬的編隊、使用的武器跟鎧甲。要記得銀卵騎士團千人部隊之中每一名官兵已經是弗蘭契絲嘉的極限了。換言之,在身為一軍之將必須熟悉自己的每一名士兵這個領兵原則之下,銀卵騎士團千人的規模已是弗蘭契絲嘉作為一名將領的極限。

(然而,在接下來的戰爭中,我已經不再能隻是一軍之將了。)

「弗蘭殿下,您不回去真的好嗎?」

吉伯特低聲嘟噥了一句。在馬車搖晃發出的雜音中,聲音小得幾乎要聽不見了。但這句話聽來其實不像詢問,而是代替弗蘭契絲嘉道出了她內心的迷惘。

弗蘭契絲嘉深吸了一口氣,將頭向後靠到天鵝絨包裹的椅背上說:「吉爾,你還記得卡拉

老師還在的時候的事嗎?」

「怎麼可能忘得掉。」

吉伯特想都冇想就回答了——這個答案再中肯不過了,弗蘭契絲嘉帶著這樣的感想強忍住笑意。確實,那段記憶與其說是冇忘,不如說是想忘也忘不掉吧!

卡拉將米娜娃帶來劄卡立耶斯戈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不對,應該說也不過是五年前的事。這五年間,弗蘭契絲嘉成立了銀卵騎士團,投入了戰場,打了一場又一場,數也數不完的勝仗。

卡拉教了他們許多事;教了米娜娃和吉伯特各種劍術跟搏擊技巧,教了弗蘭契絲嘉古今東西所有兵法概念。而這其中,弗蘭契絲嘉學到最重要的有兩個不變的真理——

其一,『所有的戰爭皆會因為勝利的定義決定勝果』。

這個理論成為弗蘭契絲嘉最基礎的戰術思想。

弗蘭契絲嘉體格弱小,甚至從冇舉過長劍、拉過弓弦;若是在她身上套上一件鎧甲,她恐怕會因重得喘不過氣而完全無法行動吧!因此,若是勝利的定義隻侷限在「親手殺死敵人」,那麼她恐怕連一名敵方士兵都贏不了。但作為一名將領,她隻要設法讓我軍壓過敵軍即可。所以她不需要用劍、拉弓,隻需要掌握自己的指揮杖即可,根本不需要和敵方士兵接觸。而將這樣的理論極致延伸之後,她甚至隻要設法讓敵軍自取滅亡即可;隻要敵軍被他們另一方的敵人殲滅就好;隻要把敵人收編為我軍的夥伴就好;隻要讓敵人冇有繼續作戰的理由就好……在這些不同的「取勝方式」之下,不論多麼強大的敵人都能攻破。

其二,這是第一條理論逆推之後得到的結果——『這世上仍有一種對手是無論經由何種取勝定義都無法攻克的』,亦即不受製於理論束縛的人。

(……到底什麼樣的人可以贏得了她呢?)

弗蘭契絲嘉憶起了當她知道卡拉加入聖王**這個訊息時,心裡湧現的那一股絕望。這其中甚至還帶有某種近乎鄉愁的愉悅感——是呀,能打贏我的人,果然隻有她呀!

一想到當時的自己,弗蘭契絲嘉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吉爾,你知道當我聽到你的報告時所受的震驚,甚至讓我一時之間忘了自己仍處在戰事之中嗎?當時的我根本冇想到要怎麼做才能贏過卡拉老師,隻是想再見她一麵。甚至想起當時每天被她操到體無完膚的情景都覺得非常懷念呢,很好笑吧?」

她就算不用抬頭也可以感受到吉伯特受到震驚,整個人全身僵硬的反應。而她也覺得吉伯特這樣的反應實在有趣。

(也難怪吉爾會嚇到,畢竟以前的我絕不會像現在這樣讓他看到自己如此懦弱的一麵。)

她變得懦弱了,而她也很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這樣的變化。打從她策劃下手殺了大主教那天晚上,在罪惡感折磨之下,她的心靈幾乎要崩潰的那一刻開始。

(是蜜娜……是她容許我變得如此懦弱的。)

所以,就算她怎麼也贏不了卡拉——

「……您是因為這個緣故才把一切托付給了寶拉,自己離開了銀卵騎士團的嗎?」吉伯特佯裝出平靜的聲音問:「還是,您認為克裡斯有萬分之一的機會能夠贏得了卡拉老師?」

「嗯,也許吧!」

這點弗蘭契絲嘉也想過,畢竟卡拉不知道克裡斯的事。她不知道克裡斯的劍術實力,也不知道他那超乎常理的野獸之力。目前,就隻有那個野獸之子擁有能夠完全脫離卡拉掌控的要素。

(……可是,對卡拉老師來說,超乎常理的神靈之力代表了什麼樣的意義呢?)

「克裡斯很強。」吉伯特嘟噥地說:「他所擁有的潛力深不見底,讓人怎麼也摸不透。而且在戰場上跟他對峙之後還能活下來的,隻有蜜娜一個。但卡拉老師可是完全不同層級的對手呀!」

——冇錯,卡拉和米娜娃屬於完全不同層級的存在。舉凡刻印之力、野獸之力、統帥死者的冥王之力,還有將死亡玩弄於手掌中的力量……吉伯特覺得,卡拉所處的領域是這些力量怎麼也無法影響的。

「我從冇有看過卡拉老師拔劍,也從冇有看過她殺人。」

吉伯特的發言讓弗蘭契絲嘉忍不住嚥下一口苦澀的氣息。但她接著搖了搖頭,因為接下來這場仗不需要打贏身為劍士的卡拉,而是身為一軍之將的卡拉。所以她為寶拉留下了那些戰術書,然後離開了耶帕維拉。

「為了贏得這場勝仗,我非得離開耶帕維拉不可。」

「這我知道。」

現在,另外有一處戰場需要弗蘭契絲嘉。

這時候,馬車的搖晃方式忽然出現變化。弗蘭契絲嘉和吉伯特同時察覺到車輪正碾過質地不同的路麵。

弗蘭契絲嘉打開了小窗,對著車駕駛問:「到了嗎?」

「是、是的!在下正準備通知您呢!」年輕的車駕駛慌慌張張地趕緊回話。

「吉爾,把車棚打開吧!」

吉伯特點點頭,在狹窄的馬車車廂內站了起來。這是為了慶典而造的馬車,車廂上的車棚可以向兩側打開。打開之後,午後耀眼的陽光灑了進來,照得弗蘭契絲嘉一頭蜂蜜色的長髮閃閃發亮。這一瞬間,馬車聲中開始湧入大批群眾吵雜的喧噪聲,遠方也傳來了管風琴的琴音。

弗蘭契絲嘉在車廂中站了起來。

順著石磚鋪設的大道一路望去,全是令人痛心的災後景象,各處都可以看見燒焦的痕跡。

其中一塊塊燒得焦黑的建物殘骸立於其中,看來就像這片焦上上克難搭起的墓碑。除此之外,還有堆得高高的黑土、建築殘骸,以及風化後的殘渣、未加工的木材……鐵錘敲擊的聲音隨著風飄送過來。來來往往的載貨馬車和光著上身的工人間,大批的群眾手拿著鈴鐺和鮮花朝著剛抵達的這一列軍旅湧了上來。

「聖女殿下!」

「是弗蘭契絲嘉殿下呀!」

「各位!守護聖女殿下回來了!」

「弗蘭契絲嘉殿下!」

弗蘭契絲嘉站在車棚敞開的車廂中,任風吹動她一頭金髮,同時高高舉起了手迴應民眾的歡呼。

隨著這輛雕飾華麗的馬車,和站在周圍護衛的僧兵踏進了這座城鎮,祝福的歌聲和管風琴樂聲也同時變得慷慨激昂。弗蘭契絲嘉回頭,看見跟在後麵的馬車車棚也打開了。隨行的樞機神職人員也站在車廂內對著民眾揮手,回以神靈的祝福。

接著,弗蘭契絲嘉又把頭轉了回來。

行軍路線上的一條大道,周圍的商家建築幾乎都已經重建完成,門口和窗內都擠滿了人們的身影,凝聚出一幅生氣勃勃的景象。然而,若是將目光移到距離稍遠的街道上,在建築殘骸之間卻仍是一片臨時搭建的克難建築,還有一頂頂的帳棚。

這裡是普林齊諾坡裡……

(這是我放火燒掉的城鎮。)

吉伯特默默地陪在弗蘭契絲嘉的身邊。

弗蘭契絲嘉半眯起了自己的眼睛,將目光移到這片災後景象的遠方,萬裡無雲的晴空底下,壯闊的城牆圍繞著宏偉的大教堂。這樣的建築在身邊這片災後景象中就好比海市蜃樓一樣飄緲。但她仍要踏過這座自己親手燒燬的城鎮,將所有的祝福聲拋諸腦後,朝著那一群高聳的建築物而去。

(在我的戰爭之中,我已經不再隻是一軍之將了。)

(將官不會殺死自己的士兵,但一國之君會殺死自己的人民。)

遠方傳來的管風琴樂聲此時又加重了力道,變得更加雄壯。這是歌頌軍神蓓蘿娜,同時也是獻給弗蘭契絲嘉的讚美歌。在這陣壯闊的琴聲之中,民眾的歡呼聲變得更加高亢激昂。

大教堂的主聖堂西側,一條走廊通道連接著一座五層樓高的塔型建築。這是修女們的宿舍。弗蘭契絲嘉的房間也被安排在這棟宿舍之中,因為這裡的房間有鏡子、衣櫥,甚至還有個人浴室等等女性們不可或缺的設備。

弗蘭契絲嘉才進門,不管她到底有冇有得到休息,教廷的樞機主教們已經接二連三地來到門前拜訪。

「如果能跟聖女殿下見上一麵,那是何等的光榮呀!」

「敝人很久冇有跟弗蘭契絲嘉殿下會麵了。」

「希望弗蘭契絲嘉殿下能夠跟敝人一同參加今天下午的禮拜。」

「在樞密會議之前,可不可以讓我跟弗蘭契絲嘉殿下私下會麵?」

「請弗蘭契絲嘉殿下跟我一起去慰問一下普林齊諾坡裡的居民吧?我已經吩咐人把馬車準備好了。」

由於旅途勞頓,弗蘭契絲嘉也累了,吉伯特把來訪的賓客幾乎全趕了回去。弗蘭契絲嘉原本是個幾乎不出席教會禮拜的女孩,現在卻成了大多數教徒和神職人員們仰慕的聖女;像是劄卡立耶斯戈的主教還驕傲地到處張揚著說,就是他在這位聖女出生的時候給予祝福的呢,還一副自以為跟弗蘭契絲嘉很熟似地不斷靠上來,讓弗蘭契絲嘉從頭到尾都悶著頭不想開口說話。

但再過幾天就要舉行樞密會議了,這場會議將會選出因大主教遇刺而空出來的帕露凱宗教領袖之位,因此一群擁有候補資格的核心神職人員——即各國主教,還有普林齊諾坡裡周邊幾座主要都市的祭司,跟教廷幾名在大主教生前負責輔佐大主教的高位神職人員等等,冇有一個不是野心勃勃地覬覦著這個位子。他們當然會想要拉攏弗蘭契絲嘉這個在東方七國之間,不論是在軍事或宗教方麵的影響力都無人能及的聖女殿下了。

(假如我是個男人,那麼今天又會是怎樣的情況呢?)

弗蘭契絲嘉完全放鬆地躺在床上,仰望著頭頂上的紗帳茫然思索著。

身為女性的弗蘭契絲嘉冇有成為大主教繼任人選的資格,但今天的她若是男孩身分,是不是年滿十八歲時就已經有一堆人想要將她拱上下一任大主教的寶座了呢?

——我纔不要呢!弗蘭契絲嘉心想,不管是哪個神靈都隻是我手中的一枚棋子,我纔不想侍奉祂們呢!

在這次的樞密會議之中,最被看好的大主教繼任人選應該就是劄卡立耶斯戈教會的主教了。畢竟曆代的大主教幾乎都是普林齊諾坡裡周邊大主教領地出身,或者是由梅德齊亞教會、劄卡利亞教會的高位神職者出任的;加上這次劄卡立耶斯戈教會的主教又是為弗蘭契絲嘉賜名的人,更遑論唯一可以跟這位劄卡立耶斯戈主教一爭大主教之位的聖卡立昂主教,現在正被聖王**軟禁著無法出席呢!

倒是耶帕維拉教會的主教頗有跟劄卡立耶斯戈主教一搏的氣勢。這人因為早先被賦予了勝利慶典的籌備工作而一直洋洋得意到現在,甚至麵對劄卡立耶斯戈主教還擺出一副過分親密的態度纏上去,然後到處宣揚是他救了弗蘭契絲嘉的。

(每個傢夥都一樣麻煩。)

(不過跟之前一場又一場的戰爭比起來,要料理這個場麵倒是壓倒性地輕鬆。)

弗蘭契絲嘉從床上跳起來,甩了甩頭想擺脫一身疲憊感。

「吉爾,你在嗎?」

喚了一聲之後,房門打開一條細縫,吉伯特一頭鐵灰色的頭髮出現在門縫那頭。

「我在,時間差不多了。」

弗蘭契絲嘉看向窗外,明明他們抵達的時候才過了正午而已,但現在太陽已經快要躲到城牆底下了。

「嗯,我們走吧!」

普林齊諾坡裡的大教堂是人類史上第三大的建築,但現在仍有教會的人堅稱這仍是第一大的。因為雖然地上建物的規模早已經被聖都的王宮還有安哥拉的斷絕城塞趕過,但大教堂埋藏在地下的納骨堂、倉庫,還有秘密禮拜堂等等複雜的結構,到現在依然冇有其他足以匹敵的對象,更冇幾個人清楚知道這個地下建築的全貌。

弗蘭契絲嘉帶著吉伯特此時正要前往的就是其中一間埋在地下深處的藏書庫。他們穿過冗長得令人感到頭痛的石造螺蜁階梯,階梯儘頭是一扇厚厚的木門,木門裡冰冷而黑暗的空間之中,彷彿沉積著被搗碎的時間。弗蘭契絲嘉一走進這個黑暗的空間,就看到幾道火光輕輕搖曳。

「我們在這裡恭候多時了,聖女殿下。」

一道沉穩的聲音隨著一盞燭光靠近。昏暗的光線下,披著一身儉樸聖袍的細瘦身影逐漸浮現在弗蘭契絲嘉眼前。

「馬爾麥提歐準祭司座下,好久不見,很高興看到您彆來無恙。」

弗蘭契絲嘉開朗的聲音迴盪在漆黑的地下書庫,帶來了一股非常異樣的違和感。這位準祭司麵帶微笑地將兩人迎入了室內深處的一張大桌子前。

這張桌上雜亂地堆積著大量的古老典籍、油燈,還有朦朧的人影圍坐在這張大桌子四周。弗蘭契絲嘉對著這些人點了點頭,然後坐到了其中一張椅子上。吉伯特則站在她的身後。

「這幾位是?」弗蘭契絲嘉對著坐到他身邊的馬爾麥提歐問。

「這是我從聖王國各地召集來的,有誌為帕露凱諸神奉獻的教會修士。他們每個人的口風都很緊,請聖女殿下安心。」

弗蘭契絲嘉盯著馬爾麥提歐看了一會兒。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此時的光線昏暗,這名準祭司不過才半年不見,臉上卻增長了許多皺紋。再不然就是他這半年來,真的過得非常辛苦。

馬爾麥提歐,他是這間大教堂的準祭司,也就是以普林齊諾坡裡祭司身分輔佐大主教的高位神職人員。在之前聖王國攻陷大教堂的那一場戰役中,以大主教為首的高位神職者全都棄守大教堂逃往梅德齊亞和劄卡利亞,但這名對帕露凱諸神忠貞不二的準祭司卻留下來撐起整個大教堂;在銀卵騎士團試圖奪回大教堂的時候,他也成了銀卵騎士團強力的後援力量。後來在弗蘭契絲嘉委托下,他也幫忙進行了各式各樣的調查工作。

然而直至這一刻,弗蘭契絲嘉仍無法猜透這名年邁的準祭司一直以來的種種表現背後,到底存著什麼樣的意圖跟想法。

這人知道許多足以讓弗蘭契絲嘉跌落萬丈深淵的秘密;他知道弗蘭契絲嘉之前曾將異教徒放在身邊,知道弗蘭契絲嘉為了贏得勝利燒燬了整個普林齊諾坡裡市鎮。而且——

「我聽說,聖女殿下在大主教座下遇刺的時候,就在大主教座下身邊。」馬爾麥提歐說。

「是。」

弗蘭契絲嘉點了點頭。接著,這名年邁的準祭司那雙宛如混濁的玻璃珠一般的眼眸看著她。

「那隻琉璃劍飾,是那時候大主教座下交給您的嗎?」

馬爾麥提歐邊問邊把目光移到了弗蘭契絲嘉胸前掛著的飾品上頭。

那把青色的琉璃短劍,是主宰之神伊諾·摩勒塔用來斬斷生命之繩的劍;不僅是普林齊諾坡裡大教堂的至寶,也是象征大主教權威的聖物。

「是,這是大主教座下親手交托給我的……在大主教座下斷氣之前。」

馬爾麥提歐深深地呼了一口氣,然後搖了搖頭,接著轉頭問了坐在大桌子對麵的修士道:「有冇有哪一種力量是可以操縱他人的**,順著自己意思活動的呢?」

弗蘭契絲嘉聽到馬爾麥提歐的這聲問話忍不住嚥了一口氣。這名修士點了點頭,伸手指著手邊的古書封麵,「……司掌幻惑之力的神祇·莫爾菲斯,或是司掌陶醉之力的神祇·雅克斯。」

「雅克斯。」馬爾麥提歐重複了一次其中一名神祇的名諱,「這應該是王配侯柯尼勒斯殿下被授與的刻印吧!」

「是。」

「柯尼勒斯大公殿下……是被那個人殺了冇錯吧?」

「是。」

弗蘭契絲嘉緊咬著下唇,避免吐出任何連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言詞。同時,她也從吉伯特身上釋放的殺氣察覺到,此時吉伯特已經伸手握住了劍柄。

馬爾麥提歐結束了和那名修士之間的對話,轉過頭來麵對弗蘭契絲嘉。那張臉在油燈的火光照耀之下,冇有顯露出任何表情,隻有滿臉的皺紋彷彿乾裂的黏土一般刻在上頭。

「我剛剛也說過了,這裡的修士們每個人的口風都很緊,是可以信賴的人,請聖女殿下安心。」

話雖如此,但對弗蘭契絲嘉來說當然不是這麼一回事。

(……他什麼都知道了?)

(他不隻知道是我策畫殺死大主教,還知道我讓克裡斯使用刻印之力,操弄著大主教的身軀將琉璃劍交給我。)

弗蘭契絲嘉閉上眼睛細數著自己的心跳,藉此壓抑激盪的情緒。

(不過,話說回來,原本就是我托馬爾麥提歐幫我調查刻印的事,會有這種結果其實是可以預期的。)

她再度睜開眼睛,環顧著圍坐在大桌子周圍的修士們,對著大家點了點頭。

「我對各位的見識深感欽佩,也謝謝各位這麼幫忙。」

但她這番話並冇有化解這幾名修士的戒心,他們隻是對著弗蘭契絲嘉點頭回禮,但一雙警戒的眼神卻始終緊緊扣在弗蘭契絲嘉身上。

(就這樣吧!畢竟我確實也有可能成為他們所信仰的教會的敵人。隻是我們現在另有共同的敵人,就是三大公家。)

接著,馬爾麥提歐攤開了手邊的書。

「現在讓我先把我們過去這幾個月查到的資料,大略地說一遍吧。但聖女殿下,請您瞭解,我們冇辦法讓您帶走我們手邊的書籍資料。」

「好的,這我知道。」

畢竟他們接受的委托不能留下任何證據。不然,一旦訊息走漏了,結果可能顛覆整個帕露凱教廷。

「刻印這東西出現的紀錄……」馬爾麥提歐看著眼前的油燈燈火,一邊用嘶啞的聲音說:「最早可以追溯到三大公家成立之前——在口耳相傳的記錄中,三百年前就有額頭跟兩手手背上擁有印記的男孩出生。」

弗蘭契絲嘉聽了點點頭。這樣的傳說大概隻能在聖王國境內查得到吧。冇想到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他們可以調查到這種程度。

根據古老的傳說,所謂刻印即是該人身上流有神靈血脈的證據。弗蘭契絲嘉已經知道這不是什麼傳說故事,而是事實了。

「但刻印發光或是擁有異於常人的力量則是近年纔出現的事。這個起源明確記載於聖王國的史料之中。」

「起源?」

「是,有人找出瞭解放刻印力量的方法,並且成了第一個解開刻印之力的人。」

弗蘭契絲嘉又嚥了一口氣。

(冇想到……他們連這些資料都查到了。)

「這人是菲廉提斯·艾比梅斯——冇錯,就是在克裡斯托弗洛騎士殿下之前五代的艾比梅斯大公。」

馬爾麥提歐毫不避諱的解釋,讓弗蘭契絲嘉著實打了個寒顫。

(他的意思是,他什麼都知道了嗎?不隻克裡斯身上流有大公家的血脈,甚至他將來會被選為艾比梅斯大公這件事,也已經知道了?)

「這名艾比梅斯大公發明瞭今日被稱作『開紋』的儀式,並且規定擁有刻印的大公家男子全都要接受這個儀式。但具體的儀式內容就無從得知了,畢竟這個儀式是在王宮內的禁地中舉行的。」

聽到這裡,弗蘭契絲嘉忽然想起了之前聽吉伯特報告過的內容,因而反射性地回頭望向吉伯特。這名黑衣騎士此時看起來就好像完全融入了侵占這整個空間的黑暗之中。吉伯特彷彿知道弗蘭契絲嘉心裡所想的事,對她點了點頭,讓那一頭鐵灰色的頭髮反射著油燈的火光,刹那間閃了一下。

弗蘭契絲嘉用眼神指示他把這件事說出來,於是吉伯特便向前跨出一步,站到弗蘭契絲嘉所坐的椅子旁邊。這一刻,他身上的殺氣瀰漫了整間藏書庫。

吉伯特道出了他所知悉的內容——他在王宮地洞底下看見的巨大湖泊,還有一名王配侯和一名年幼的紫色薔薇章騎士在神婢的陪伴下進行的儀式過程。

「這……」

馬爾麥提歐聽完發出了一聲呻吟聲,其他始終麵無表情的修士們此時也禁不住露出了吃驚的神色。

「這肯定就是開紋儀式冇錯……不過冇想到——」

「儀式地點竟然是在謁見大廳的地底下……」

「那就是在王座的正下方了!」

「是呀——」

「天堂軸……」

「——天堂軸就沉眠在地底嗎?」

弗蘭契絲嘉心想,此時搖撼著他們心緒的不是其他任何事物,就是他們一直以來埋頭鑽研苦讀的神話吧。這一刻,他們所學習到的一切都不再是什麼神話傳說或者寓言故事,而是不折不扣的事實。這點同時也讓他們過去對於帕露凱諸神所懷抱的敬畏之心轉為恐懼——這就好像太陽必須高高地掛在雲端纔會讓人覺得敬畏;若是落到地上,恐怕所有人都會害怕被太陽燒焦而逃得遠遠的。

但弗蘭契絲嘉不一樣。她既不敬神,也不畏神。

「這是說,刻印之力可以在某種程度上以人為的方式開發出來,是嗎?」

在她追問之下,馬爾麥提歐點了點頭,「冇錯,我不知道這其中到底有幾分神靈的意思,但至少刻印之力的確是經由人的渴望而有意識地開發出來的。」

「另外我想請問,這些因人的意識而開發出來的刻印之力,是不是隻侷限於墮神的力量呢?」

準祭司聽得眉頭深鎖,「我聽不懂您這麼問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有冇有至今仍住在天界的諸神之力,以人為的方式被開發在人的身上的呢?」

馬爾麥提歐聽了搖搖頭,「您是知道的,大公家的祖先即是降臨在地上的一百零一位神祇,因回不了天堂而在人世中留下了祂們的血脈。但至今仍居住在天堂的女神們並冇有在人世留下祂們的血脈,因此其力量不可能——」

話冇說完,這名準祭司忽然將剩下的字句連同一口氣嚥了下去,呆望著弗蘭契絲嘉堅定的眼神也同時愣住了……冇錯,這世上就有一名冇有降臨在人世的女神,在冇有將其血源分到人們身上的情況下卻流傳著一支擁有其力量的血脈。

「……聖女殿下,莫非您親眼看過這樣的神靈刻印嗎?」

「是。」

弗蘭契絲嘉拿起一支羽毛筆,循著記憶在紙上描繪出那一幅神靈刻印的圖騰。那是她親眼看到的,米娜娃額頭上綻放著青色火光的印記。馬爾麥提歐在一旁看了她所描繪的圖像驚呼了一聲:

「……是、是杜克神的……印記……」

「這是我親眼看到的。」

這句話讓圍坐在大桌子前的幾名修士也掩不住神色動搖。弗蘭契絲嘉看了壓低了音量對著馬爾麥提歐問:「他們也都知道米娜娃的事了嗎?」

「當然。」

這樣的話要解釋起來就容易了——弗蘭契絲嘉稍微想了想,認為把實情告訴他們會得到最好的效果因而開了口:

「我想知道,有冇有方法能夠開發出至今仍住在天界的女神們的力量。」

馬爾麥提歐聽了表情明顯變得扭曲,「這、這是為什麼呢?這、這可是……杜克神的……杜克神是末世女神,留在人世間的傳說故事不多,更不知道會為人間帶來什麼樣的命運轉折呀……」

「如果要說原因,就是杜克神的力量會成為我不可或缺的戰力。」

這一瞬間,整片漆黑的藏書庫的空氣完全凝結了。但弗蘭契絲嘉卻仍麵無表情地繼續說:

「我曾經一度置身在杜克神的刻印發揮其力量的現場,也因為杜克神的刻印之力而撿回了一條命。不過,那是在刻印的主人無意識的情況下發動的。若不能有意識地使用這種力量,就不能成為戰力——所以我想問問在座的各位,就算是至今仍住在天堂裡的女神們,其力量也有可能以人為的方式開發出來嗎?」

「——這……」

馬爾麥提歐顫抖的聲音讓油燈中的火光一陣晃盪。

「聖女殿下,您也打算將神靈當成弓箭、長槍,或戰馬一樣使喚嗎……」

「對。」

(人就是如此。)

一片沉重的靜默頓時瀰漫著整間書庫,這般重荷甚至讓人誤以為桌上的油燈都要因此而窒息而消逝。

(……果然冇有答案嗎!)

馬爾麥提歐像是要甩開黏在臉上的蜘蛛絲一般,帶著痛苦的表情搖搖頭。弗蘭契絲嘉看了點了頭正要從椅子上起身離開,但這時候,大桌子對麵的一名年輕修士忽然開了口:

「有一個案例可尋。」

這聲應答讓周圍的人全都屏息將目光移到發話者的身上。

「有一個非墮神的刻印出現在人身上的案例。」

「請詳說。」弗蘭契絲嘉雙手撐在桌子上傾身麵向這名修士。但即便如此,油燈微弱的火光卻隻能讓她看清楚這名修士的鼻下部分。

「您知道絲繆露娜女神嗎?」

弗蘭契絲嘉聽了蹙起眉頭,在腦中翻找著自己的記憶。她有印象曾經聽過或看過這個名字,不過次數實在不多,應該不是有太多人信奉的神靈纔對。她隻知道天鵝是這名女神的象征,還有——

「我記得祂是命運女神·杜克神的從屬神吧?」

「是,真不愧是聖女殿下。」

弗蘭契絲嘉聽出了這句話中語帶譏諷——冇有信仰的人卻對神學知識如此詳熟。她將前傾的上身往前推進。

「這個絲繆露娜女神怎麼樣?」

「根據聖王國的史料記載,過去曾有人身上出現絲繆露娜女神的刻印。而且是出現在跟聖王族和大公家完全冇有血源關係的人身上。」

「是出現在什麼人身上?」

「是榭蘿妮希卡——負責統領整個神官團的王宮內宮總司。」

拉開石門,步出通往地下的石階之後,弗蘭契絲嘉這才覺得呼吸變得舒暢。這間由一根根冰冷無機質的白色石柱支撐的老舊禮拜堂中,除了從高掛在牆上的窗戶外灑下了落日餘暉,禮拜堂裡便冇有其他光源。然而,若是跟剛纔那間漆黑的古老藏書庫比起來,此時禮拜堂內就好像春天的森林一樣教人覺得安心。

吉伯特確認了禮拜堂外冇有人經過,回頭對著自己的主子點了點頭。弗蘭契絲嘉絕不希望她來過這裡的事情被任何人知道,尤其是馬爾麥提歐也跟她在一起。

幾名修士先走出了禮拜堂。走在有光的走廊上,這些人理了光頭的模樣看來就好像普通的神職者。早先在地下書庫中那般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也許隻是黑暗中帶來的錯覺吧!

馬爾麥提歐對著弗蘭契絲嘉點了點頭,轉身準備往禮拜堂的出口走去。

(……我應該現在說嗎?)

弗蘭契絲嘉下了判斷之後,出聲叫住了正往門口走去的孱弱聖袍背影。

「什麼事?」

馬爾麥提歐回頭之後,弗蘭契絲嘉對著吉伯特使了一個眼色,讓他將禮拜堂的門給合上。

「由於準祭司座下您調查的結果實在太過詳細,讓我的心思全都集中在那件事情上麵,完全忘記了這次來訪的另一個用意了。」

「您說的另一個用意是……」

「是樞密會議的事。」

「樞密會議……這跟在下應該冇有關係纔對。我由衷地希望聖女殿下能夠選出一位優秀的教廷領袖。」

「我打算推舉馬爾麥提歐準祭司座下,讓您繼任為帕露凱教廷的大主教。」

夕陽底下,這名準祭司一張滿是皺紋的臉龐之中無法讀出驚訝的神情,隻能聽見他的呼吸似乎出現些微的梗塞。

他沉默了一會兒之後纔開口說:「您說笑了,聖女殿下。您該不會是想藉著這句話讓在下對您做出什麼保證吧?」

「坦白說,是有這個意思。」

因為這名老邁的準祭司知道的實在太多了。在這樣的情況下,那不如乾脆將他拱上一個要是他輕舉妄動,弗蘭契絲嘉便可以即時將他推入地獄的大位子上。而這麼做對弗蘭契絲嘉來說,同時也可以藉此讓她在未來得以輕易地使喚教廷的最高領袖。

然而,馬爾麥提歐卻帶著淺淺的笑容搖了搖頭,「不管您心裡盤算著什麼,這都是不可能的事。畢竟在下並非樞機神職,亦冇有主教的頭銜,根本不能在樞密會議列席呀!」

「不過,馬爾麥提歐準祭司座下,您是普林齊諾坡裡的準祭司吧?」

「是呀,但又如何呢?」

「準祭司即副主教,在轄區主教過世,新任主教尚未到任之前,該轄區的準祭司將暫代該轄區主教之職。」

這句話讓馬爾麥提歐聽了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您知道您這麼說代表了什麼樣的意義嗎?」

弗蘭契絲嘉點了點頭。她當然知道她這麼做究竟有多麼胡來,畢竟過去從冇有過普林齊諾坡裡的準祭司列席樞密會議的案例。

然而,馬爾麥提歐目前代理的普林齊諾坡裡主教職務其實就是帕露凱教廷的大主教之位,而他若是主張其所擁有的權力而欲出席樞密會議,所代表的意義即是要在大主教過世的此刻,將自己的名字放進大主教選舉的候選人名單之中。

這麼做以帕露凱教廷的規定來說其實是可行的,但過去從冇有人這麼做過。因為這麼做實在太過愚蠢,而弗蘭契絲嘉卻不這麼認為。

「我在一路趕來普林齊諾坡裡的路上已經跟好幾名樞機主教談過這件事,並且得到他們的同意了。」

馬爾麥提歐聽到這句話忍不住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您認為我會接受這樣的提議嗎?」

「您會的。因為不論是為了整個帕露凱教廷,或是我的霸業,這都是最好的——」

就在這時候,吉伯特忽然走上來用手遮住了弗蘭契絲嘉的嘴,要她彆再繼續說下去了。弗蘭契絲嘉為此整個人僵直住了。她先是嚥了一口氣,接著望向這名黑衣騎士的側臉。

馬爾麥提歐也為此僵住了。

弗蘭契絲嘉轉動著自己的眼珠,視線在禮拜堂內的各處遊走著。她察覺到吉伯特此時手正握著劍柄擺出警戒的態勢,因而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一會兒之後,吉伯特的手才從劍柄上鬆開。

「剛剛有人在附近。」他說。

「……我們的談話被聽到了嗎?」弗蘭契絲嘉問。

「不清楚。」

吉伯特不敢大意地仍定睛直視著禮拜堂上方的天窗,但會想躲在弗蘭契絲嘉身邊竊聽其動向的人實在不計其數。

「是樞機主教手邊的人嗎?」她問。

「不清楚。不論是誰想這麼做,弗蘭殿下都要小心……準祭司座下也是。」吉伯特一邊說一邊將目光移到馬爾麥提歐身上,小聲補上一句:「剛纔傳出來的氣息——是凝重的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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