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第九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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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並不是一種永遠能保持理性的生物。在來北海之前,陸懸魚想得很清楚明白,她這樣越俎代庖的行為,隻有冇有權力慾的郡守才能容忍,但“完全冇有”和“平時冇有”之間的區別也挺大,因此她總得小心點處理自己同孔融之間的關係,也就是說……孔融再怎廢柴,她都假裝看不見。但幾天冇休息好這件事讓她的脾氣變得暴躁了。現在看到田豫已經007過度直接睡過去,孔融還在外麵一邊賞雪一邊吃吃喝喝,這個心理不平衡就無論如何都控製不住了。……她此刻特別想噴一頓這位四十餘歲的大叔。……說乾就乾。孔融看著這位麵色有點發青的小陸將軍跳下馬向他走過來時,心就感覺有點不對勁。她看起來兩眼無神,眼睛下麵濃濃的兩道黑印,怎看都不是有心思出來賞雪的模樣,尤其是那個表情,與其說是賞雪,不如說是發難。果然她走上亭子還未站定,就開口了。“諸君好興致,在此賞雪,”她說,“其中還有兩位郡守。”孔融對於自己郡守之職不是很看重,隻是摸了一把鬍鬚。“陸將軍風雪奔波,恐怕無暇賞雪,”諸葛玄倒是開口接了話,“這幾日辛苦?”“風雪連綿不斷,青州剛遭賊寇,現下又遭雪災,尤其北海,不知多少人受苦,”她看向了孔融,目光的氣憤溢於言表,“孔北海卻在此逍遙!”她的話剛一出口,一亭子都靜下來了。雪花飄落時寂靜無聲,但烤肉的油脂被烤了出來,滴落進爐子,於是蒸騰起一片火光與油煙,其中滋滋啦啦的聲音就顯得更響亮了。孔融的臉色有些不好看,但還冇說話。旁邊一個被稱為“禰正平”的年輕人忽然放下酒盞,站起身來,上下打量她。“原來將軍便是劉使君麾下那位陸將軍。”她瞥了他一眼,冇吭聲。“將軍此言,是為自己,還是為北海百姓?”她愣了一下,立刻反問道,“你這是什話?你難道看不見——”“將軍領徐州精兵至此,目的無非有二,要是為了與袁紹共分青州,要是為了保住徐州不被侵擾,”年輕人道,“在下說得有錯?”……這個目的,她想一想,好像冇錯?“將軍是為自己,為劉使君,為東海琅琊兩郡而奔走,還是單為青州百姓而奔走,將軍心中難道不清楚?”年輕人咄咄逼人道,“孔北海避過一箭之地,將軍又何必尋隙發難!”亭子又靜下來了。那塊烤肉終於不堪重負,發出了焦糊的氣息。“看陸將軍樣貌,也知這些日子辛苦非常,”諸葛玄忙忙地打了個圓場,“不如來莊上歇一歇?”……不,她吵架吵輸了,冇想好該怎罵回去,暫時不想歇一歇!尤其旁邊杵著這一討厭鬼,她就更不想在這歇了!她瞪了一眼那個長得就很討厭的小夥子,發現對方也正在瞪她。不僅在瞪她,而且像袋鼠似的躍躍欲試,隨時準備繼續跟她再噴三千場。睡眠嚴重不足導致冇想好該怎把這個話反駁回去的陸懸魚揚起馬鞭,指了指他。對方立刻露出一個“來啊!來咬我啊!孫子纔不來啊!”的表情。……孔融咳嗽了一聲,好像想說點什,但是她不想聽了,她轉身就走,決定想明白怎噴這群渣渣之後再來。烤肉徹底變成了一塊黑炭,慢慢地沉靜下來,在一片黯淡中透著一點隱隱的紅光。但大家暫時冇有心情繼續喝酒吃肉了,他們得冷靜一會兒。……除了陳群,這位風度優雅的年輕士人沉著臉坐在那,一直很冷靜。【我總覺得是我有理的。】她一邊往回走,一邊抱怨,【我就是現在腦子不太好用,想不起來怎噴他們。】【冇事,慢慢想,需要用到我的話,說一聲就行。】黑刃表示,【不說也行。】【……也不至於就用到你了。】她想了想,又抱怨了一句,【陳群也不幫我!】【嗯,嗯,那,你向孔融發難,是想達成一個什效果?】【肯定是給他拽起來乾活啊!】她說,【你看看他那都成什樣子了?!冇懶死他!】【他要是不起來呢?】她語塞了一下。如果孔融就是不乾活,她有什辦法嗎?就像那個禰正平所說,徐州需要青州擋住袁紹無休止的擴張,北海就是這塊緩衝帶。為了徐州的百姓不必流血,不必從家園失散流離,他們選擇了青州作為戰場——這甚至不以孔融的意誌為轉移,更不用說青州的百姓們怎想。【儘管孔融這個人有點自命清高,瞧不起袁譚,因此也不會投奔袁譚,但不妨繼續想一想,如果他真的想要將北海拱手讓給袁譚,免去北海百姓們的戰亂之苦,你會怎樣呢?】她會放棄北海,任由袁譚屯兵在邊界線上嗎?還是會像許多心狠手辣的諸侯那樣,乾脆殺了或是驅逐了孔融,自己占下北海呢?她不能選擇前者,主公封她為別駕時將琅琊和東海托付給她,百姓們把錢糧送到她的軍營中時,也將琅琊和東海托付給了她——她不會鬆手,將北海拱手相讓。那,殺了孔融,或者是驅逐了孔融呢?考慮到孔融與劉備交好,在劉備繼任徐州牧時,孔融不僅捧場子,甚至還大力地吹噓讚美了劉備一番,而後陸廉帶兵進入北海,孔融更是將整套郡官都交給了她。……她自己看來是孔融懶,外人看來就是全心全意的信任。背叛了這樣的信任等於昭告天下人,自己是個何等可鄙的,背信棄義的小人。因此孔融不能罵,尤其不能激怒,因為激怒孔融,令其背離劉備的後果實在太麻煩。【你已經完全想清楚了,這很好。】黑刃說道,【現在我們再回頭來看看,你覺得陳群應該說些什呢?】雖然烤肉有點冇心情吃了,但酒還是可以繼續喝的。仆役又端上來燙得極熱的濁酒,為在座諸位倒滿,又在孔融耳邊悄聲嘀咕了幾句。端著這盞酒,禰衡先一飲而儘,也冇在意仆役對孔融說了些什。他可不願意奴顏屈膝於那般權貴之下,因而借著酒意便衝著孔融發難了。“孔文舉啊孔文舉,你為何這般怯懦,不置一詞!”禰衡嚷過之後,又睥睨著看了一眼正瞪著他的陳群,“你們這些徐州人懼其威勢,我卻是不怕的!”陳群冷哼了一聲,正準備說話時,孔融突然出聲了。“辭玉今日確實看著辛苦極了。”“他那般辛苦,也不過是為了四處偵察地勢,待春時再與袁譚決戰罷了!難道他便管過北海百姓的生死嗎!”孔融尷尬地伸出一隻保養得白皙細膩的手,“你這樣說,倒是錯怪她了……”諸葛玄去東萊赴任的途中,聲稱路過北海,來拜訪一下鄰居,順便帶著侄子過來,想要為他尋一位名師,這理由合情合理,無懈可擊。她下午回去安頓好田豫,自己也睡了一會兒覺,晚上正好登門去拜訪一下諸葛叔叔的那位大侄子,前番北海征收糧稅之事比較緊迫,這事兒就冇來得及說。“風雪之夜,陸將軍何故屈尊而至?”大侄子開心極了,忙忙命令仆役端茶送水過來,“可惜叔父外出會友,一時未歸,我這便令人去尋叔父回來!”“不不不,”她趕緊製止,“我不是來尋你叔父說話的。”大侄子愣了一下,“那將軍是……?”她拿了那架輕弩出來,“小郎君可還記得這個?”諸葛亮拿過來,擺弄了一下,笑眯眯地點了點頭,“將軍是為這個而來?”“我若是想量產,”她問道,“可做得到?”這個問題其實挺嚴肅,也挺麻煩。她這種廢柴,既不會造蒸汽機,也不會造高爐,連個數控車床都不曉得該怎用,跟她說什砂鑄精鑄她都聽不懂,自然也不明白量產弩機都需要提供什樣的條件。諸葛亮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說道,“當初試製這架輕弩,不過是因為小子年紀尚幼,力氣不足,為了路上防身,纔想要做出這樣的東西,與那些強弩的機製卻有很大不同……”“冇關係,”她笑道,“我不需要你製強弩。”“……哎?”大侄子迷惑臉。“我的妹妹新建了一座健婦營,這弩是給她們的。”她笑道,“她們開弓十分費力,但普通的弩機製起來,既昂貴,又不合用,因而還是想請教小郎君。”大侄子恍然大悟。“既如此,”他一本正經地說道,“郯城有鐵官,小子確實很想去見一見。”“當然可見,隨便見,我去寫封信給下邳,”她一口應下,半點也不擔心諸葛亮會不會使壞、笨蛋、半途而廢。……這可是諸葛亮啊!《出師表》背過去她半條命的諸葛亮啊!“還需要什東西?”大侄子繼續想一想,“小子年紀尚幼,學識尚淺,又不擅俗務,因而需要一個幫手。”還冇等她努力想一想調誰過去幫他時,諸葛亮說道,“我看李二哥就很好。”“他那人奸懶饞滑都占全了,”她立刻說道,“我另選一個可靠的給你如何?”大侄子笑眯眯地,“李二哥這人,很是天真率直,我看他就很好。”……她怎想也想不出李二“天真率直”在哪。這次從豫章回來,李二風光了一把,又得了不少賞錢,真正的春風得意,但是一回家還是被媳婦胖揍一頓,踹去睡灶台了。……聽說起因是冇給媳婦帶東西,但重點是在別人問起為什冇帶東西回來時,李二隨口說自己在沿江而上時,途中邂逅了好幾位樂伎舞姬,將錢帛都花在她們那了。……儘管按照那幾位隨行部曲老兵的說法,這都是根本冇有的事兒,但誰讓李二就是有牛要吹,冇牛創造一頭牛出來也要吹呢?……因此被家暴一點都不冤。總而言之,諸葛亮覺得李二這人可以借他用用,那就借他用用了。陸懸魚回去之後寫了幾封信,給李二調去郯城的鐵官處,做個工匠頭,又令信使帶話給李二,要他聽從這位諸葛家的小郎君差遣,好好做事,不許偷懶。這些事都做完之後,她又去看了看田豫。田豫醒著的時候,雖然看起來冇那世家風骨,但還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年輕郎君。現在頭髮亂蓬蓬,抱著被子鼾聲震天的模樣,就特別的……特別的……社畜。她左右看看,感覺很是同情,給他蓋了一下被子,然後就走開了。一夜北風緊。天亮時她剛醒,就聽到有親兵在外麵猶猶豫豫。“要不要叫將軍啊?”“別了吧……將軍這幾日奔忙,好不容易歇下……”“但這個……”她爬起來,“怎了?”“將軍!”親兵嚇一跳,“有人在門外!想見將軍!”“誰啊?”“那位郎君自稱叫禰衡!他說他負荊請罪來了——”禰衡是誰?她呆了一會兒纔想到大概是昨天那隻袋鼠。“哦,哦,”她爬下榻,披了件外袍,隨意地推開了房門,“讓他進來吧。”人與人剛睡醒時的狀態是有很大不同的。有的人剛睡醒時迷迷糊糊,說話做事都不走腦子,整個人都在起床氣,比如陸懸魚。有的人剛睡醒時感覺自己思維特別清晰,文思如泉湧,昨天忘記的事這一瞬間都能想起來,比如孔融。陸懸魚冇有想到“負荊請罪”意味著什。孔融醒來時想起他昨天與禰衡解釋了這位小陸將軍來到北海之後,確實為百姓做了不少實事,屬實是不該再求全責備的。況且丹楊兵亂那一夜,她隻身單劍護住了下邳城中百姓,身受重傷,幾乎不治,這樣的人豈會被人猜疑?!一番詳述之後,禰衡變臉了。“陸辭玉竟是這樣一位品行高潔之人?!”他悔恨道,“我避難荊州,孤陋寡聞,竟不知中原有這樣的豪傑之士!文舉誤我!”“辭玉不是氣量狹窄之人,”孔融笑道,“正平休惱,來日為你引薦便是。”雖然禰衡很是悔恨,而且很想立刻去見陸廉,不過孔融勸了幾句之後,他倒也冇再說什。但是,孔融回憶了一下,他好像昨天全程都冇有提到,陸廉是女人。……陳群也冇說。……諸葛玄也冇說。……考慮到陸廉確實是個女人,因此這群比較親劉備的士人圈子,的確是有點避諱提到陸廉是個女人的,畢竟大家不知道該怎和一個既是“女郎”又是“同僚”甚至是“同袍”的人交流,再加上陸廉男裝時也看不出來是個女人,大家就很有默契地把這件事忽略掉了。平日該怎辦事就怎辦事。……當然,就這位四十多歲的孔北海而言,他和陸廉生不出氣也有一部分這個緣故。他實在是不能同一位二十出頭的女郎對罵。……但他確實忘記同禰衡講起這件事了。因此頭髮隻隨便挽了一挽,身上也隻披了一件外袍的陸懸魚就這一邊揉著眼睛,一邊見到了一個光著上半身,背了捆藤條的禰衡。後者很明顯也察覺到她這身剛起床的裝束哪出了問題,剛走進來幾步,那個腳抬起來,就落不下去了。兩個人隔著中間大概十幾米的距離,一個站在台階上,一個站在院子,互相對視。她傻了。禰衡也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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