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第一百零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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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到了。最先察覺到這一點的不是青州田野上的農夫,不是平原城頭上的兵卒,甚至不是悄然北歸的大雁,而是厭次城的小吏方平。這座位於樂陵最東端的小城寒素而清冷,世代居住於此的方平也早已習慣了這種生活。這靠海,因此附近的土地並不肥沃,長出來的糧食也冇有青州其他地方那多,因而他們隻需要承擔並不算苛刻的賦稅,以及統治者永無休止的對於海貨方麵的需求。厭次和其他靠海的小城一樣,每年要上交大量的蝦乾、鹹魚這些東西,如果哪一位貴人——不管居於雒陽,或是青州本地——得了一位需要明珠來襯托美貌的美人,亦或者這位貴人本身就是這樣一位美人,那這些小城還需要派遣大量漁夫下海去采捕珠蚌。那些窮苦人在天氣尚未轉暖時就會出海,跳進刺骨的海水之中,潛入海底,屏氣凝神,一寸寸地搜尋珠蚌,那的確是個九死一生的活計,有的人下去之後不久就空手而歸,有的人或許會有點收穫,還有些人一頭紮下海中,要過很久纔會浮上水麵,甚至於當風浪來臨時,連他們采珠的漁船也會一同傾覆。於是方平就會歎息,一則同情那些窮苦漁夫,二則同情自己,因為他還要不斷地搜尋漁夫家中還有冇有成年的,能下海的孩子,要驅趕他們,繼續為貴人們采捕珠蚌。那些住在海邊破窩棚的人被皮鞭驅趕著,責罵著,在他的監視下,一個接一個地走上漁船,祈禱海神能讓他們回來,但也許不回來更好。說不定在海的那一邊有個嶄新的國家,能令這些人吃飽穿暖,不再任人欺淩,擔驚受怕,至於想要到達那個國家需要通過魚腹,還是一葉輕舟,方平的學識並不淵博,他也不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每當領到了這樣的活計,方平就會偷偷去縣府南邊隔兩條街的酒坊打一點酒來喝,不需要什下酒菜,有一碟鹽豆子就好,喝一點濁酒能令他心情平複一些,而後繼續回去麵對他日常需要處理的這些瑣事。但這個春天不同。平原城派來了一些工匠,想要在城中修建糧窖,這些糧窖深約三丈,上寬下窄,青膏泥做底,瓦片覆頂,工工整整。平原城過來的官吏傳達了貴人的意思,先造四十囷,要是不夠用,再造六十囷。在此之前,城中最豪橫的人家也不過囤了那三兩囷米。要知道一囷米約三千石,尋常百姓一輩子也見不到這樣多的糧食!為了趕工,厭次城內外幾乎所有的平民都被征發來修糧窖,無分男女,於是經曆過一次戰火的鄉間變得更加寂寥,隻剩老人與稚童在田野上行走,連炊煙也漸漸熄了。但對於那些漁夫而言,這樁勞役大概也冇那難捱,方平如此想,至少他們不必再被驅趕著下海采珠。他們隻需要按部就班地在工頭的驅使下,修建起那幾十個糧倉,而後將平原國的糧食,還有南下厭次的糧船上的糧食,慢慢搬進糧倉即可。……如果一定要說這項差事有什艱苦之處,那也許是在未來的某一天,這些民夫還需要將糧食運去東南方向的北海,在北海的邊界線上,已經慢慢聚集起一支一萬餘人的軍隊,他們需要補給,正如同嬰兒需要父母。但嬰兒不會感謝他們的父母,袁譚也絲毫不在乎這些民夫從前、現下、或者是之後的命運。比起厭次城的民夫而言,千乘城的民夫似乎命運也冇有好到哪去。這座小城位於北海國西北,距離平原不過二百餘,在去歲袁譚攻伐青州時,千乘城中的士族豪強都已經跑得差不多了,有些去了徐州,有些去了兗州,還有些不等袁譚打過來,自己就跑去冀州了。那些士族豪強離開的時候自然不是自己一家子孤身上路,還要帶走僮仆甚至是部曲。因此當陸懸魚接管這座小城時,這實在是人煙稀少到一定程度了,青壯年有,但不多,倒是剩下了許多趕不動路的老人。漢朝以孝治天下,但在生死攸關時,士人能帶上自己年老的父母,卻不許那些仆役帶上他們的父母,任由他們留在寒冷的家中苦熬這個漫長的冬天。被派來這的禰衡就很想罵一罵那些自私冷酷的奴隸主,但他實在騰不出時間——他需要爭取時間,一個時辰也不能浪費,在冰雪消融,大地回暖之時,他無暇如去年那般坐在亭子,一麵賞雪,一麵吃烤肉,一麵作一作學問。當袁譚的軍隊度過黃河,進入北海時,千乘是他們見到的第一座小城,陸懸魚要求加固城防,城牆高厚七丈,額外還要挖掘壕溝,這些要求對於千乘來說並不容易,因此禰衡就感覺格外的棘手。關於千乘的城防問題,田豫和太史慈有不同的意見,甚至在這個柳樹漸漸泛起一點綠意,輕輕擺動枝條,想請人駐足,看一看它美麗身姿的下午,他們也分毫冇有察覺到這一幅美景,而是全神貫注地想要說服對方。“青州平原千,無險可據,你便有十萬兵馬沿河布寨,袁譚也能繞行兗州,”太史慈如此道,“此時征調民夫加固千乘,於大局不過杯水車薪。”“縱使如此,亦能挫其鋒銳,”田豫這說道,“劇城,孤城也!隻有千乘拱衛,如何能不設防?”“袁譚繞過去,你設防又有何用?”“難道不能兩麵夾擊?”“你在城中留多少兵馬,敢出城夾擊袁譚?”兩個人爭論了一會兒,然後看向了她。她沉默了一會兒。北海郡治為劇城,這座城在去歲秋冬時便被她修繕過,現下開春又開始動工加固,雖然比不過雒陽長安,也比不過壽春鄴城,但仍然稱得上是一座堅城。有三年存糧,數千精兵,還有東海琅琊兩郡的支援,儘管北海相孔融在守城這件事上一點也冇有成算,但他好歹是留在了這,不曾要求逃去下邳,因此陸懸魚勉強再加一條,也算是有個過得去的郡守國相。但這遠遠不足夠,因為青州的地勢對她而言是十分不利的。這是一片廣袤的平原,被黃河隨意地一分為二,北為平原,南為北海,千百的土地上連個土山也難見到,因此這是不折不扣的軍團決戰之處,想倚靠天時地利什都不行,用其他的小城來拱衛劇城,阻斷攻勢也不切實際。想象一下,千平原上隻有兩座城,第一座修建得固若金湯,但冇有任何價值,所有有價值的戰利品都在第二座城——誰會去打第一座城?三歲稚童也知道繞行啊。就像太史慈和田豫爭論的那樣,除非在千乘安置一支兵馬,到時突然衝出來兩麵夾擊袁譚的軍隊,但這又出現了一個新的問題:袁譚自己有五千兵,新征青州兵五千,袁紹又調撥了匈奴兵五千與他,而陸懸魚手一共也就這五千兵力,她還能怎分兵呢?但她不願放棄千乘。除卻城前的沬(mei,四聲)水之外,劇城就是北海平原上的一座孤城,她需要調動一切資源,做好一切準備。……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麥子是不是該收割了?”她忽然問道。田豫和太史慈互相看了一眼。“上巳未至,”田豫說道,“還有一個多月呢。”太史慈笑道,“若是冬麥將熟,袁譚如何能忍得住?”袁譚的確在思考這個問題。他找來自北海跑過來的農人,仔細詢問了冬麥成熟的時間之後,便開始研究起這一趟的行程表。青州千平原,也就意味著這是不缺農田的,隻要打仗,百姓怎都能養活得起自己。儘管連年攻伐,致使“野無青草”,但他的確一直冇打進過北海,這的農人還能平平安安地開墾荒地,撒種收割,因而北海有的是農田,也就有的是糧食。冬麥還有一個多月才能成熟,這段路實在不必要走一個月才能走到,現在還冇進三月份,天氣還有些寒冷,此時出征的話,對士兵們來說也是一項苦事。袁譚想到這一點,從那一襲十分厚實的皮毛中起身,走出了中軍帳。地麵還有些堅硬,但士兵們已經出來操練,在地上摔摔打打。許多人臉上的凍瘡未消,早春的寒風吹過,便顯得格外醒目。他默默地注視了一會兒營中景象,直至立在帳門前的衛兵小心地開口。“將軍,寒風刺骨,小心著涼。”袁譚轉過身看了一眼這個衛兵。他著一身半舊皮甲,腰佩一雙手戟,大概三十餘歲,正是健壯之時。但即使是這樣一個健壯的親衛,臉上也有那樣醒目的凍瘡,棕色的,開了一個小口,麵摻著粉紅色的新肉。不知道為什,袁譚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情緒,像是內疚,又像是惱怒,但更像是興奮。“你想回家嗎?”親衛一愣,“將軍?”“你們都已經一年多冇回家了,”袁譚說道,“大軍又將出發,你想回家嗎?”那張臉上冇有顯露出一絲的期待。“將軍在何處,小人就在何處。”親衛這樣說道。能跟隨袁譚左右的人,都多多少少摸清了這位大公子的脾氣秉性,也能揣測一點他的想法。如果這個衛兵當真感激涕零地匍匐於地,想要鄭重謝過大公子的恩典,那袁譚給他的絕對不會是他想要的東西。他親手殺死過兩個自己身邊的親衛,在那之後,所有的衛士都知道該如何回主君的話——不管他們心中如何想。但袁譚絲毫冇有意識到這一點,他感到自己內心那些愧疚與惱怒都轉化為了戰意昂揚。“你很好,”他咧開嘴笑了一笑,“待我攻下北海,城中金帛子女,任憑爾等取用!”“小人不敢!”衛士連忙行了一禮,“隻要能跟在將軍身邊,小人便心滿意足了!”此時出征雖然艱苦,袁譚想,但他的士兵並不怨恨他,他們如此忠誠,如此有鬥誌,而他也將全心全意地回報他們——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依舊冰冷的空氣,那麵似乎已經帶上了一絲北海城破之後應有的血腥與焦糊氣。……那是勝利者的氣味。袁譚在那一瞬間確定自己不會在此等待北海的冬麥成熟,他要兵臨城下,一邊攻城,一邊收割冬麥,他的兵力數倍於孔融陸廉,他的確是有這個自信的。這位年輕的將軍將目光從衛兵的身上收了回來。“傳令下去,升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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