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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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下邳陳氏出身的陳珪陳登父子不同,陳群在這是個外來戶,他出身潁川,與父兄來徐州避難,宅邸雖清幽,但門麵並不大。進門是個小小的水池,左右兩邊鋪了潔白的石子路,牆下種了幾叢竹子,此時天氣轉暖,又下過一場雨,因而春筍便也跟著拔了尖。她在大門口下了馬,讓仆役抱了那箱竹簡,跟著走進來時,陳群匆匆忙忙地從屋子出來了。他站在主室的門前愣了一愣,然後忙忙地便走下台階,“辭玉怎來了?”“主公那有一箱書,說是鴻都門流散出來,被張孟卓所得,聽說你同孔北海在忙碌學宮之事,便給你送來了。”陳群還在穿木屐,穿得有點慌慌張。她已經走到他麵前時,他纔剛剛將那兩隻木屐穿好,似乎是因為冇料到她會來,身形還晃了晃。她好心地扶了他一把,立刻被他躲開了。……行唄,高種姓生物可能都是這樣的,也不能怪陳群一個。“其實你不必出來迎我,”她說道,“書我帶到了,我先回去了。”終於妥妥噹噹站在庭院的陳群見她要走,立刻便開口了。“辭玉不辭辛勞,親自為我送來這些古書,豈能須臾便走?進來稍坐片刻為上。”“你千萬別客氣,我也不過順路罷了,”她看看滿臉不自在的紀律委員,就感覺腳下的白石子路很是燙腳,一邊指揮仆役將書放下,一邊腳就開始往外挪去,“我先告辭——”站在台階下的紀律委員臉一下就沉下來了。“將軍這是何意?”她已經向外挪了兩步的腳不得已停了一停,“……什何意?”“將軍去田國讓,太史子義處從無芥蒂,連新至主公帳下的張文遠,將軍去他營中敘話時,也從不曾這般匆忙。”……那張白玉一樣的小臉冷冷地對著她,指責之色溢於言表。但她去田豫那談天說地有什不妥嗎?去太史慈那吃吃喝喝又有什不妥嗎?去文遠那看他訓練騎兵,那也冇有任何問題啊!她跟他們是什交情,她還是個逃難的平民時張遼就結識她了,她還是個更夫時就認識田豫太史慈了,這交情陳群能比嗎?在這垮個貓臉給誰看呢?她就很有點懵。“莫非貴人不踏賤地耶?”……行吧,這人善於道德綁架,她敗了。這間主室佈置得並不奢華,但很舒適,陽光灑進來,照在半舊但擦拭得十分乾淨的地板上。架子上擺了許多竹簡,案幾上也堆了幾卷書。看她終於進來了,陳群一麵指揮仆役拿了席子讓她坐,一麵又從架子下麵翻出了箱子,箱子又翻出了……她抻脖子去看,發現翻出了……一套茶具。銅質的,上麵刻了十分精緻的蓮花紋理。可能是重視這套茶具,也可能是就有這個愛好,反正紀律委員同學當著他的麵指揮仆役拿這套茶具去煮茶,還詳細說了要怎煮……用哪個匣子的小盒子裝的哪一塊餅茶,加多少薑,添多少鹽。事無钜細不說,工具也十分繁複,看得她眼花繚亂,隻感覺這群士人跟她根本不是一個星球的生物。煮好的茶很快端了過來,於是終於可以進行下一步的社交活動了。端端正正坐在席子上的美少年望了她一眼,臉上難得露出一個微笑,請她嚐一嚐他珍藏的餅茶。……她敬畏地喝了一口。“如何?”“……燙。”紀律委員握著陶杯,臉上的笑容又消失了,於是屋子又陷入了可怕的寂靜中。過了一會兒,他終於又找到一個話題,“青州無事?”“無事。”她乾巴巴地說道。其實是有事的,按照主公的暗示,她需要立刻返回青州,整備軍務,收縮防線,抽調出一支機動部隊,還要將糧草囤於琅琊,隨時準備支援廣陵與靈璧前線。什戰爭都是結束得越快越好的,時間拖得越長,對於所有人就越痛苦,而百姓則尤其痛苦。儘管淮南已經餓殍遍野,但她仍然希望儘力減少這場戰爭對平民帶來的影響。青州的冬小麥顯見是歉收了,她想,能不能從大戶那再整點糧食回來?不過這些瑣事講給陳群,陳群也不一定有興趣聽。見她簡單答了一句之後,又不吭聲了,陳群沉默了一下,又開口了。聲音倒是十分柔和,聽著不像想找她茬架的氣勢。“辭玉準備何時回青州?”這個問題很簡單,她想也不想就回答了。“我準備明天就回去。”紀律委員大吃一驚,那張唇形還挺漂亮的小嘴立刻微微張開,又迅速閉上了。“這數月間,我也隻回家這一趟,”他似乎有一點慌張,也有一點委屈,“我這還有許多書籍冇有收拾整理完啊!”“那長文就在家多待一陣,”她看了他一眼,立刻又加了一句,“你是擔心孔北海因學宮時尋你嗎?長文亦可寫一封信,我返回青州時帶給孔北海便是!”她這話說得十分客氣,友好,體貼,一點毛病也冇有,簡直是同僚中的模範。但是陳群不吭聲了,就那盯著她看。細而黑的眉毛微微皺起,似嗔似怨,更似看她很不爽,眉毛下麵一雙黑眼睛冷冷地盯著她。……這個氣氛更怪異了。陶杯的茶還略有一點燙,但已算不了什,她趕緊一仰脖子,三口兩口“咕咚咕咚”便將它喝完了。“茶也喝過了,”將喝光了的茶杯放下,然後她麻溜地起身,“我就不多叨擾長文了。”太陽略有一點西斜,於是陽光灑得更深了些,將室內染上了明媚的淺金色澤。她剛起身準備向外走時,身後也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辭玉。”她轉過身時,也已起身的陳群上前了一步。“何事?”那兩道眉毛皺了一下,又舒展開,又皺了一下。“主公今次南下攻伐袁術,與青州無關。”他這樣說道。其實有關,但她不想說那多,隻點了點頭,想聽聽陳群究竟想說點什。“是。”“那你返回青州後,有何事……”他斟酌了一下,“有何事需……需做的?”“長文問的是什方麵?”她感覺很莫名其妙,“城防?騎兵?冬麥收割?糧草征調?”這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文士平時名聲挺不錯,從容通雅,才思敏捷,雖然不擅兵法韜略,但做一個文官就很萬金油,經學他很精,漢律他也很通,總體來說雖然愛打小報告,但確實還是個挺乾練的。現在站在這學蚊子哼哼,就給人一種非常怪異的感覺。“我不是問那些,”他哼哼著,聲音就越來越小,“我問你,問你自己的私事……”……她已經無法理解今天的陳群了。不是那個茶有什問題,就是吃了什不消化的東西,或者是……她忽然從他那扭捏的神情猜到了一點端倪。主公南下伐袁,人心動盪,陳群也想謀一個職位,跟著主公南下,所以來聽聽她的看法?說不定還想找她幫忙向主公說項?年輕人總渴求權勢與爵祿,渴求建功立業,青史留名,即使是文士也會有這樣的心思。……但她總覺得陳群在戰場上的表現,比孔融好點不多。“我並無私事。”而且跟你也冇有私交,你想去打袁術,那就儘管去,不要想找我幫忙。她最後還是這樣坦率地回答了他。於是陳群冇有再說什,隻是沉默地送她出了門。陽光灑在庭院,春雨後新長出來的這一叢修竹帶著深深淺淺的綠意,風拂過,吹得動修長纖細的新竹,也吹得動那淡青色的寬袍大袖,卻吹不動靜靜立於庭院中的身影。陳群的手收在袖子,收得很嚴,掌心握著一枚玉環,雖然算不得什貴重的玉飾,卻也溫潤明淨。他握了那枚玉環很久,直到馬蹄聲由近變遠,逐漸從這條街上徹底消失。在陸懸魚離開下邳的第二天,整個徐州就如同一架戰爭機器,開始了隆隆的運轉。戰爭與戰爭不同,有向外擴張的,也有被侵略的,徐州百姓更熟悉後一種,因而當他們聽說又要開戰時,稍微驚慌了一陣子,但聽說這一次是受了天子的詔書,去物產豐饒的兩淮討賊時,這種驚慌迅速轉化為了興奮。將領可能會苛待某一個士兵,但不敢苛待所有的士兵,尤其是在獎賞這一項上。去歲大旱,秋糧歉收,冬麥眼看著又要減產,許多百姓便動了這樣的心思。與其做民夫,每日隻有幾升小米給家中勉強度日,不如想想辦法從軍,做一個士兵。先登選鋒那些勇士們事事當先,自然有最豐厚的犒賞,但他們也不貪心,隻要有機會跟著自己的將軍,在敵方的領土上劫掠一番,也就心滿意足了。百姓們就這樣掰著手指算計起來,有人算計該牽一頭牛回來,有人算計可以搬兩匹布回來,有人想替妻子搶些首飾頭麵,有人家中精窮,極缺鐵器,因而下定決心要留心搶些爐釜農具回來。哪怕最不濟呢,拆他們淮南人幾扇門板,扛回家敲敲打打,那用途也多了!更不用提在軍中不愁吃穿,隻要打了勝仗,哪怕搶不到東西也有一筆餉金!打這一場仗,說不定兩三年的吃穿用度都有了!他們這樣一心一意地算計,然後不知誰帶的頭,這許多窮漢便開始了踴躍報名,絲毫冇有考慮過等待他們的究竟是什。但存了這一點貪心的也並非隻有平民,還有許許多多想要跟隨劉備南下的徐州士族,他們也想方設法將自己家的兒郎安插到軍營之中,謀求一個可以建功立業的位置。在這樣的情況下,連劉備身邊許多老屬下也不淡定了。這些新招募來的士兵,新入營的軍官,他們真的可靠嗎?主公平定徐州,靠的還不是他們這些老部下?重要的任務還是要交給他們纔對!在這樣一片嘈雜而混亂的聲音,傅士仁終於獲得了一個他並不算滿意的職位。劉備封他為南部都尉,要他去淮安整修道路,以備輜重車隊通過。“主公是否太小瞧我了?”傅士仁這樣同劉琰發牢騷,“那陸廉一個黔首,冇來徐州之前也不過就是平原城中敲著焦鬥繞城走的更夫,她為何……”“她帶了三百兵士,便能陣斬曹洪,”劉琰勸道,“此事你不知?”“我知道又如何?我——”“主公所倚仗的,不過我們這些一路跟隨他來此的親信,”傅士仁啞口無言了,劉琰便又徐徐勸道,“而今你謀得的這一個職位雖不觸目,卻大有可為,豈不比陸廉強百倍?”“她雖名義上不過是個別駕,卻都督青州三郡,我如何能比得上她?”劉琰隱秘地笑了一下。在劉備麾下,陸廉與關羽可以說是極特殊的兩個人,他們本身有極高的軍事素質,因此主公也慷慨地給予了他們幾乎諸侯般的實權,光芒甚至勝過跟隨在主公身邊的張飛。但這樣的位置也令他們在許多人眼中變得刺眼極了——尤其是陸廉。那可是一人一劍便能守住下邳,而後更是以三千疏於操練的北海兵擊退了袁譚大軍的人。那些跟隨主公,想要謀得戰功的徐州士族,那些與傅士仁一般,很早以前便跟隨劉備,隻因才學不足而被後來者居上的老部下,他們眼中的那個女將軍會是什樣子?一旦戰況出現膠著,或是陷入劣勢,他們又會對陸廉抱有什樣的期望和要求?徐州的動靜瞞不過任何人,因而袁術也立刻開始了應對之策,他將紀靈北調,以拒劉備,又令張勳、橋蕤向東進攻廣陵。長江北岸的許多漁民都記得那一天。那原本是“上巳節”,許多少年男女跑到江邊來嬉戲玩耍,彼此訴說著纏綿的情意。袁術的旗幟便是在那一天出現在江麵上的,除卻江上密佈的戰船,船上林立的旗幟之外,還有連綿的箭雨,向著岸邊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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