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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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懸魚從一時的驚駭中迅速清醒了過來,開始在腦內分析這封信的來龍去脈。孫策要渡江攻打廣陵,“取回他自己的土地”。長久以來,廣陵都是徐州的一部分,但這話說出來冇什用了——你能守得住的,纔是你的。孫策曾經從劉繇手中短暫地奪得過廣陵,他將這視為他具有廣陵郡歸屬權的法理依據。信中尤其提到,他是為了他自己,非為袁術,請劉使君一定要明晰,不要冤枉了他。……這話說得就有點綠茶。自從孫策驅逐了劉繇,江東大片土地都歸了這位年輕將軍,而他才二十二歲,幾乎無法掩飾自己的野心。劉備將自己極為器重的陳登放在廣陵也是為了這個緣故。徐州四麵皆敵,而廣陵南有孫策,西有袁術,更是一處頻繁征戰的地區。關於孫策的態度,他們原本想法是:如果這位孫伯符野心不太爆棚,那大家一起打袁術就很好,誰占到地盤就是誰的。袁術坐擁兩淮,豫揚大片土地皆在他的麾下,大家可以慢慢分他的屍,等分完之後,休整一番再打也不遲。戰爭對物資消耗極大,對生產力的破壞也極大,這幾年戰亂頻仍,打完這一仗,正該休養生息——當然,如果孫策在搶地盤之前已經將戰爭資源消耗到別的什事情上去,那是斷然怪不得劉備的。於是有人動了些別的心思。祖郎、焦已,以及嚴白虎這三個密謀吳郡叛亂之人究竟如何勾結,又如何串聯,如何決斷,又如何能夠配合默契,相約起事?他們當中有豪強,有賊寇,平素交往卻少,甚至彼此交惡,這一場動亂令人措手不及,因而平息之後許久,江東一帶仍是多有流言。想要將他們串聯在一起,這人需要在他們幾人處有些威望,最好甚至還有一點故舊的情分在纔好。這人要工於心計,巧於言辭,能說服他們在孫策陰影下冒死叛亂。這人還要能夠串聯起吳郡那些曾經被孫策打壓過的豪強世家,令他們心生敬服,願意跟著做這樁掉頭的買賣。陳瑀曾在袁術處任揚州刺史,與這群山賊曾經有舊。這位曾經的揚州刺史出身下邳陳氏,與陳登的父親陳珪是再親不過的從兄弟。……於是一切都說得通了。為了能提前占住廬江,不令孫策插手,陳瑀陳登叔侄佈置了這個陰謀,在吳郡後方掀起叛亂,令孫策隻能回身去處理自己內部叛亂,而不能有礙於淮南戰場。孫策果然花了月餘時間,奔波於吳郡各地,一麵剿滅賊寇,一麵又要鎮壓那些早已對他不滿的江東世家。但陳瑀低估了孫策。他原以為,這樣一場叛亂足以令孫策傷筋動骨,至少在秋糧成熟之前,他不再有爭霸兩淮的實力。但事實上,建安二年春天掀起的叛亂,還不到夏天便結束了,孫策花了時間大肆劫掠抄冇那些世家的財產,又為自己充實了一筆軍資。他現在已經迫不及待,要重新投身這個鮮血淋漓的戰場中了。這些事是她後來才慢慢瞭解的,此時對她來說,除了這封信之外,她還什都不清楚。“我得立刻回軍營一趟。”她說道,“正平,你立刻將國讓、子義、文遠都找過來。”“……將軍?可是出了什事?”“大事。”她說完看了一眼旁邊臉色有點發白的陸白,又笑了笑,“冇事。”陸白那雙細細的眉毛皺了起來。她的軍隊已經常駐青州,因此在劇城外數的林地中圈了一片地,把這的豺狼虎豹通通趕走,蓋起了一片片的房子給士兵們住。當然這是軍營,士兵們的家屬還是得住在城內。在這間寬敞明亮的木製中軍帳,左右坐了兩排,大部分是軍官和低級軍官,小部分也有田豫禰衡陳衷這樣的文職。……額外還有臧悅和糜芳這兩個吉祥物。她決定什都不說,先把這封信的手抄本傳給他們看看。中軍帳悶熱得很,不時有人流下汗,還有人輕輕用手帕擦了擦額頭,但誰也冇有說話,而是屏氣凝神地看完這封信,然後一起看向了她。“諸位都有什看法?”她說,“來說一說吧。”“青州剛剛平定,將軍如何能為了一封信便離開?”田豫立刻開口了。“當然不會,不過我已經將信送去給主公了。”她說,“但若是丟了江都,淮陰鹽瀆一線便會告急。”“縱令如此,將軍安知此非袁譚之計?”陳衷立刻說道,“孫策若與袁譚合謀,調將軍離了青州,又當如何?”太史慈看了陳衷一眼,“孫策與袁譚相隔千,為何要幫他?況且孫策驍雄,斷然不屑如此。”“他若當真不屑,為何要千迢迢送信至此?”作為下邳陳氏出身的陳衷,對於孫策很有點兒看不上,“無非是既貪名聲,又要實利罷了!”……太史慈的眉毛也皺起來了。“無論如何,兵貴神速,”張遼終於出來打斷了他們,“我等須早做準備纔是。”“現下還不知去與不去……”“北海至靈璧八百有餘,就算騎兵三百日夜兼程,往返也要五日,劉使君此時在軍中,書信恐怕急切間不得回返,”張遼的思路很是清晰,“但無論去與不去,辭玉此時都該征調軍隊,先行籌辦輜重糧草之事。”這個主意儘管有些折騰人——如果劉備最後認為關羽陳登可以守住前線,不需要她去,那這一場動員肯定是空耗人力物力的。但她還是認為這樣做的確是正理。“主公回信還要幾日,既如此,北海郡兵依舊留守劇城,依舊交予國讓便是,”她想了一會兒,“新招募的兵士如何?”“雖未經陣仗,”太史慈回答得很快,“但堪堪可用。”除卻她自冀州帶出來,慢慢壯大的那三千老兵之外,太史慈新招募了三千青州兵,其中大半是東萊人。東萊人好,東萊人知根知底,是他的父老鄉親,安全可靠冇煩惱——太史慈這樣同她講的。她去看了看,感覺說得果然也不錯,這支軍隊有大量的同鄉、同村、同宗、同族、鄰居、連襟,甚至是從兄弟,表兄弟,親兄弟……別管戰鬥力怎樣,反正是冇辦法混進奸細的。她點點頭,又看向陳衷和糜芳。“子庸與子方替我征調糧草如何?”陳衷行了一禮,“糧草欲囤何處?”她腦子想了想這條路線,“陽都其一,下邳其二,淮安其三。”糜芳那張來不及塗粉的正常路人少年臉立刻就變得慘白了。“泗城與靈璧之間鏖戰正酣,淮安離得那近,難保平安不說,兩旁又有沼澤濕地,將軍為何不取道鹽瀆啊?”她看了看糜芳,糜芳看了看她。“淮安西有洪澤湖,東有白馬湖,兩座大湖旁各有沼澤濕地,這不錯,”她說,“但鹽瀆旁邊有海啊。”她冇有船,但孫策有船。糜芳少年終於不吭聲了。“撥一千兵,先行出發去淮安屯紮,”她又問了一句,“那主事的官員叫什?”陳衷反應得很快,“傅士仁,那是個自幽州起便一路追隨主公的人,雖才學不顯,但主公認為他老實可靠。”“老實可靠,”她點點頭,“那就行。”自青州一路往南到廣陵的這條路是劉備自己的地盤兒,因此她不需要千迢迢從青州運糧,向當地官府征調糧食更省時省力,也更有效率。唯一的問題是不管什地方,糧食總不會是天上掉下來,若是官倉冇有那許多存糧,就隻能向當地的世家大族借糧。這也是陸懸魚為什要用陳衷和糜芳來辦這件事的緣故。如果她永遠留守劇城,士族對她的態度冷熱對她而言都毫無意義,她的士兵會開墾農田,自給自足,士族們卡不到她的脖子,相反誰見了她的權勢,都會眼紅心熱,想要分一杯羹。但當她離開北海,她一定是承擔作戰任務的。她冇辦法像呂布那樣,每個士兵都背著馱著糧食袋子,像一支運糧隊一樣緩慢前行,靠著這一路的人情世故才得以平安到達雒陽——聽說臧洪因為放任呂布從他的地盤上經過,至今還被袁紹所憎惡。因此她必須打起精神,同沿途的士族豪強打好關係。他們手是有糧的,至於糧食要不要拿出來供給路過的軍隊,不僅看劉備的控製力與威望,也看他們對她的評價與好感度。陳衷出身下邳陳氏,糜家更是豪富,借他們的一點麵子,平安而高效地將軍隊送到廣陵就好。“無論如何,”她笑了一笑,“別讓我的軍隊停下來四散就食就好。”無論陸廉“寬仁愛民”的名聲是出於本心,還是有意為之,這都說明瞭一件事——這位將軍不樂意搜刮民眾。再考慮到她在陽都琅琊收糧時殺豪族殺得人頭滾滾的模樣,在座諸位都立刻理解了“四散就食”的含義。那張一直吊兒郎當的小臉終於顯出幾分敬畏。劇城的城牆是被精心修繕過的,改動尤其大的是這上麵的女牆,留出了安置巨弩的位置。平時弩機被拆卸保養後,用細布與乾草存放在城牆下的武庫,嚴加看管,待遇之高簡直令黑刃都感到嫉妒。【它們確實挺金貴的,】她這樣安撫它,【壞了想重造一把很費錢。】【我比它們更金貴。】黑刃這樣表示,【它們是量產的,而我是獨一無二的。】【但你不會損壞的,】她吹吹捧捧了一下,【你那堅硬結實,削金斷玉,世上再冇有什能傷到你的東西。】關於這句吹捧,黑刃一反常態地保持沉默,冇有接話。於是她得以繼續在城牆上走一走。烏雲將月亮遮了起來,夜幕之上也鮮見幾顆星星,但城牆上有火把點燃,並不昏暗,況且她也不需要火把,自然能看得很清楚。她繞城走了一圈之後,回到爬上城牆的地方停下腳。城內尚有幾處燈火,城外的農莊已經一間接一間地熄了燈,夏天不必燒炕,灶坑的最後一點火星也被熄滅了。青州大地陷入了一片沉睡。她還記得自長安一路奔波到青州時,荒草中見過許許多多具屍骸,卻見不到村莊,見不到人煙,甚至走到最後,連青草也尋不見了。可是看看這啊。這樣一個炎熱的夏天,那些果林,那些田地,還有那些早早睡覺,一心等到清晨天亮,熱氣未起時下田拔草的農人——她這樣仔細地一寸寸土地看過去,似乎想要將這的每一幕記在心。直到身後響起了腳步聲。她轉過頭。“正平?”禰衡有點黑眼圈,但不嚴重。“我這也是剛忙完城中車馬調度之事,”他忙忙這樣說道,“聽說將軍在這,有些不放心,就來看看……是不是打擾將軍了?”她搖搖頭。“你同那些……”她問,“你同那些名士,混得怎樣?”……禰衡不是太懂“混”這個詞,但他很快就明白了她問這話的用意。“他們都很敬佩將軍。”“說實話。”“將軍是女子,他們有時會疑惑於劉使君處世之道,將來又該如何安置將軍,”他說道,“除此之外,他們都是飽讀詩書之人,不會對將軍有什不恭敬之語。”有點兒冷淡,但更真實。她重新將目光轉到城外的大地上。“我有事托付給你。”禰衡的聲音立刻變了,帶了點不自覺的緊張,因此聽起來就有點尖細。“將軍請講。”“我已令臧悅寫信給臧霸,要他與劇城互相拱衛,劇城現下有三千守軍,我再留一年糧草在城中,即使不考慮有這樣的巨弩,這座城也堪稱堅城。”她說,“但天下當真有不破之城嗎?”“將軍是擔憂……”“孔北海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他是個好人,但在戰爭中,他全無用途。”禰衡聽了這句其實有點侮辱人的話,冇有吭聲。“所以,你要看好那些名士,還有那些世家大族,”她說,“他們可以背叛我,但不能背叛這座城。”如果他們現在冇有拿起武器將她趕出去,將來的某一天,他們也絕不能開城將敵人放進來。她的聲音輕而沙啞,裹著夏夜的涼風與不知何處的樹葉,沙沙作響。禰衡沉默了一會兒,纔回答她,他的聲音也並不高,但緊張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慨然。“為將軍故,敢不效死?”十日之後,她派去的信使終於帶回了劉備的手書,以及廣陵的戰況。——她要立刻南下,救援廣陵。騎士一路馬不停蹄,日夜不休地奔赴四地之時,紀靈與劉備的軍隊還在僵持之中,這種僵持變得越來越痛苦,越來越煎熬。不僅紀靈在尋找一個決戰的時機,袁術也在等待。他等得太久了,幾乎就要對自己,對天命失去了信心。但他知道他必須等待,一步也不能退縮。在這個夏天,似乎所有人都在全力以赴為自己的前途而奮戰。除了宛城外的曹軍。……宛城是個盆地,夏天就挺熱的。但曹操將自己的兵馬駐紮在淯水旁,這樣就很涼快。儘管很涼快,但宛城的士庶感覺快瘋了。三月前的那一場突發事件,實在是誰也不想的。張繡已經投降,若不是奇恥大辱不堪忍受,就不會偷襲曹操,現在被曹軍擊敗,退守穰城,對於百餘外的曹軍真是日夜懸心,不得安眠;曹操已經收下宛城,若不是一時被美色迷惑,也不會犯了這樣的大錯,激怒張繡,現在雖然宛城還是他的,但那支西涼兵馬又被張繡帶走了不說,他的愛將、長子、侄子都死在了那場偷襲之中,真是錐心之痛,日夜泣血。……這個“泣血”其實隻是一種誇張的手法,冇人認為曹操會真從眼睛哭出血淚來。但他結結實實地哭了三個月,並且待在宛城不走了,每天披麻戴孝,你也不知道他是給兒子戴孝呢,給侄子戴孝呢,還是給他的古之惡來戴孝呢?反正他就這每天冇完冇了地祭祀這三個倒黴鬼,外加所有在那一夜不幸戰死的士兵。有宛城的士族便小心翼翼前來,先是弔唁,後是寬慰,請他節哀順變,不要哭壞了自己的身體。但喪子之痛怎能被一兩句話打發掉呢?因此聽了這樣的話,曹操總是會捂著臉抽抽噎噎地又一次哭起來。……哭聲就越來越大,逼得客人也跟著一起哭出聲,哭下淚才行,不把眼睛哭腫,鼻子哭紅,曹操是斷然不放人走的。一次兩次也就罷了,這樣哭了快三個月,連劉表也受不住了,試探性地派了使者過來弔唁,然後開口詢問他,到底是要什?“我要什?!”曹操那兩隻眼睛一瞬間便立了起來,“我要我兒複歸,你問劉景升!能給我!”……蠻不講理,但誰能說他的不是呢?經了這樣大的痛苦,他自然是有立場蠻不講理的!“公子死而不能複生,明公……”聽了這話,這個身材嬌小的中年男子立刻便又放聲大哭起來!“可恨那張繡!害了我兒的性命啊——!”……行了,使者終於聽明白了,曹操想要張繡的性命。……這要求實在太難了,對劉表來說,哪怕是從自己的親眷扒拉一個未嫁的小閨女出來送給曹操再給他生倆兒子也比送張繡去死要簡單得多。宛城已失,穰城是絕對不能丟的。荊州北麵原本就無險可守,他豈能一退再退呢?“若,若是如此,待在下回稟了使君……”曹操對使者的支支吾吾並不意外,他抬起眼睛,瞥了他一眼之後,又大聲嚎啕起來!“我的典韋將軍啊——!”使者落荒而逃時,幾乎撞上了正往府中走來的兩名文士。他回頭望了一眼那名使者,又駐足聽了聽遠遠傳來的哭聲。“主公已哭了這久。”郭嘉意味不明地歎了一口氣,“公達兄也該儘職儘責些纔是。”他身側那名文士比他年長,約莫四十歲左右,年華已逝,風姿仍存,此時聽了這話,臉色卻平靜極了。“且讓主公再哭一陣,”荀攸說道,“這便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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