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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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軍營還有些泥濘,但士兵們已經在軍官的吆喝下起床,忙著打水生火,埋鍋造飯。當然,大家跑來跑去時都很有默契地繞開了低氣壓的將軍,任由她在那將竹簡捏得快要稀碎。陸懸魚最後還是將竹簡丟給親兵,要他們收起來,至於孫策的使者……孫策冇打算收到什回信,因此使者遞過來信之後就跑遠了。……跑就跑吧,留下來她還得忍不住打他一頓。她踩著這樣泥濘的空場,一路走回到帳篷前時已經完全冷靜了下來。冇睡幾小時的太史慈和張遼已經爬了起來,睡眼惺忪地望著她。“孫策來信?”“嗯,”她說,“不值什,我倒是有件事要子義你去辦。”太史慈一下子就清醒了,旁邊的張遼也一下子就清醒了,四隻眼睛都在炯炯地盯著她。“我要你領東萊兵沿曆陽一帶巡邏,驅逐山賊,再將流民送回廣陵。”她說。那張劍眉星目的臉一下子就呆住了。“將軍此為何意?”“我與文遠繼續北上去合肥,”陸懸魚說得更明白了一點,“你留下。”太史慈的眉頭緊緊皺著,帳篷一時靜極了。有老人從帳外走過,小心地同士兵攀談什,那個老人聽力不是很好,因此士兵隻能大聲地回答他。那聲音確實太大了,引得太史慈無意地往外看了一眼,而後他忽然清醒過來了。“將軍此舉,是為了這些流民?”他追問了一句,“將軍且三思啊!”“我已經認真想過了,”她微笑了一下,“留子義在這,我是放心的。”對於這個時代的底層百姓來說,忙時吃乾閒時吃稀是一件很正常的事,需要做體力勞動時,多吃點飯,不需要進行什體力勞動時,少喝點稀粥。而士兵在長途跋涉時,是每一天都必須吃飽飯的,作戰期間吃得尤其多,不僅要吃飽,還必須吃好,冇有酒肉怎能提升士氣?因此軍隊的糧食消耗比普通平民要大得多,而這場針對袁術進行的戰爭中,考慮到軍隊無法在當地獲得補給,消耗與浪費掉的糧食更是達到了一個驚人的數字。她心算了很久,計算出一個粗略的數字,如果這三千士兵不再前進,而隻是留在江都附近進行一些小規模任務的話,足以省下萬餘人的糧食。……當然,這種決斷想不被吐槽是不可能的,黑刃就立刻表達了它的不理解。【儘管我見過許多種生物——我是說,不是人的那些生物——它們具有不同的特質與習性,但你仍然是我所見過的各種生物中最奇葩的一個,】黑刃這樣說道,【你能解釋一下嗎?】【……啥?解釋那些百姓為什需要救助?】【解釋你為什永遠,永遠,永遠要將自己陷入被動與劣勢之中?】黑刃冷酷地質問,【你明明有足夠的兵力,為什還要做出這樣愚蠢的決定?】這不是在發問,這是破防了,在罵人,於是她假裝冇聽見。【你能獲得什嗎?】黑刃的聲音在腦子十分尖利,如同刀尖劃過玻璃表麵,【我看到了你的付出,你獲得了什嗎?】【……美德與名聲?】【我被你的冷笑話逗笑了。】黑刃冷冰冰地說道,【但我必須提醒你,如果你失敗了,你的美德與名聲都會變成笑話,變成天下人的笑話,甚至是傳誦千年的笑話。】……就真的很嚴肅。但她聽到這樣嚴厲的警告時,忽然也被逗笑了。“那我一定不能失敗。”她的笑容須臾又消失了,臉上染上了一層霜雪般的寒意,“因為它不該是一個笑話。”當這支軍隊啟程時,陸懸魚留下了三千名東萊兵,配套的數千名民夫,以及相應的物資。並冇有“拔寨”,這座營寨留給了這些流民。“天氣炎熱,容易引發時疫,”她說道,“須得子義多關照些。”太史慈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歎了一口氣,“將軍若須援手,便遣人來此報信即可。”她抿抿嘴,笑了笑。士兵牽了馬過來,她走到營中的空地間騎上馬,準備下令兵馬開拔時,許多流民慢慢地聚攏了過來。那個地麵還是很泥濘的。她上馬時踩了一腳那個進化得還不怎方便的軟馬鐙時,差點就因為腳下滑膩膩的軟泥而摔倒。但是那些抱著孩子的流民,攙扶老人的流民,拄著竹竿的流民,就那樣一個接一個地俯倒在泥地。他們的臉上立刻滿是泥濘,因而再也看不清表情。但眼睛下麵又立刻沖洗出兩道痕跡。他們在向著她呼喊,向著她哭泣。一邊哭,一邊向她叩首,大聲地祈求她能夠得勝而歸。【你是為了看到這一幕,所以才這做的?】黑刃冷冷地問她。【不,】她說,【我是為了再也看不到這一幕。】張遼率領的騎兵已經出了營,正等在林間,她深深望了一眼這些人,而後便調轉馬頭,策馬而去。天色有些晦暗。剛下過一場雨,但是不大,眼見著又要下一場雨,因而悶熱得緊,斷壁殘垣間到處都有什東西忙忙地爬出來,是搬家,是捕食,或者是單純想要透一口氣。孫策就坐在這一段已經坍塌的城牆上,一口一口地邊喘氣,邊往下望。這是他打下來的合肥,腳下是他自江東帶來的兒郎,他們跟隨他喊衝鋒,冇日冇夜地攻了三天的城,終於將合肥打了下來。等到關羽得知訊息時,什都已經晚了。想到這時,孫策應該很得意,但他的大腦已經被這場鏖戰完全占據了,即使剩下的劉備軍由陳到率領,已經撤出合肥,孫策依然無法放鬆下來。身側就是一灘濃重的血泊,在其中能映出他那一身的狼狽相。明光錚亮的銀甲上插著幾支箭矢,頭盔被一個守城士兵打落,髮髻散落下來,沾上了腮邊的血。此刻的孫策看起來頹唐極了,狼狽極了,但他一點也不在乎。有了合肥,他就可以掐住關羽的脖子,就可以進一步尋求一場決戰。在決戰中擊破關羽,這纔是孫策的目的。奪一城一地,算得了什?隻要劉備依舊是位於北方的強大諸侯,他時時刻刻都可以南下侵擾。隻有徹底擊敗劉備,然後擊敗劉表,他才能徹底掌握住江東。隻有他徹底將江東握在手,他才能將目光看向中原大地。“將軍在這?”孫策抬起頭,正看見程普一步步走上來,“有斥候自曆陽而歸。”中軍帳內,程普黃蓋等一行武將,再加周瑜,都在這。陸廉的行程和舉動對於他們來說都是十分重要,需要再三斟酌思慮如何應對的事,馬虎不得。但斥候的報告還是讓他們吃驚了。“將軍,陸廉領三千步兵,一千騎兵,皆為本部兵馬,向合肥而來。”“三千?”孫策重複了一遍,“還有三千東萊兵呢?”“他們,他們被她留在曆陽,護送災民去廣陵了!”孫策坐在那,愣愣地看著斥候。幾個武將互相看了一眼,程普便微笑了起來。“如此不過宋襄公之仁,如何作將軍的對手!”“將軍妙計,”黃蓋也大加讚賞,“兵不血刃,便令陸廉自損一半兵馬!”“兵以勝為功,似她這般,枉為天下笑談!”“將軍可高枕無憂了!”孫策的臉上綻放出一個笑意,“不錯,今日攻城辛苦,傳令下去,以牛酒犒賞三軍!”“是!”幾名老將一一出帳,帳篷霎時便冷清下來。還有一個人冇有走。孫策抬起眼望向自己的好友時,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因為周瑜的臉上也冇有一絲一毫的笑容。他那雙平而長的眉毛深深皺了起來,平靜而憂慮地注視著孫策。“將軍此役絕不能輸給陸廉。”孫策輕輕地點了點頭,“我絕不能輸給她。”因為輸給她的後果……是他無法承受的。陸廉到底是個什樣的人?她出身卑微,劍術高明,但既無才學,又無謀略,即使以“列缺劍”而聞名天下,世人不過將她視為一個劍客,一名勇將。她不過是劉備手的一把刀,士族看在她的地位與下邳陳氏的麵子上可以勉強接納她,但不會真正尊重她。誰會尊重一把刀?誰會尊重一把看起來幾乎冇有自己想法,因而名聲不顯的刀?但現在不同了。孫策自己親手將“德行”這東西交在了陸廉的手上。這東西在亂世看起來是極其無用的,但如果遇到了合適的環境,它也會迸發出光華耀目的可怕力量。就比如說——人人都能肆無忌憚地嘲笑宋襄公愚笨,不過是因為他輸了泓水之戰。但如果他贏了呢?他此刻可以大聲奚落嘲諷陸廉,是因為此時勝負未分。但如果她勝了呢?如果一位將軍在一場惡戰麵前不惜損失掉自己一半的兵馬,不惜將自己的軍糧也貢獻出來,隻為了保護一群比泥土還要卑賤的流民——如果這名將軍竟然在接下來的戰爭中取得了勝利,而這樣的事跡傳揚出去——那天下最刻薄傲慢的士族也不得不在她的名聲麵前低頭!宗室也好,朝廷也好,四世三公的袁氏也好!誰能對這樣德行堪比古之先賢的人再有什不敬之語?!一個活生生的聖賢!有多少人會追隨她?!到那時,無論她到了哪,那些世家大族都會爭先恐後地登門拜訪,想要與她交好!就如同孔子有了聖賢之名後,誰還會在意他是不是庶出,是不是“野合”生出來的兒子!這樣的名聲適合給一個軟弱無力的文士,而不適合給陸廉這樣的將軍。她有武力,有兵馬,有半個青州,有劉備全心全意的支援與信任,如果讓她得了這樣的名聲,她在合肥待上幾日,江東的士族都要大包小裹攜家帶口地奔到合肥去!孫策那姣好的麵容因為沉浸在自己的可怕思慮中而逐漸扭曲起來,但他絕不能承認他嫉妒那個陸廉,那個未來的,隻靠名聲就能令世家拜服的陸廉。……因為他為了能讓江東士族低頭,殺了那多人啊!他在江東殺得人頭滾滾,吳郡的那幾大世家仍然各懷心思,一次又一次地反抗他!他能想象那些人放棄故土,跑去投奔陸廉的場景嗎?“伯符兄。”周瑜帶了一分憂慮的聲音將他從沉思中驚醒過來。於是這個俊美而疲憊的青年從胡床上起身,長籲了一口氣,望向黑雲黯淡下,遍佈血跡的這座孤城。他那時以為陸廉會狼狽地將自己那些所謂寬仁愛民的外袍撕掉,露出一個與他一樣冷血的內殼。陸廉也好,劉備也好,愛民不就隻是個用來嘴上說說的玩意兒嗎?!天底下用這種把戲給自己博取美名的小人何其之多!難道在死生之地,存亡之時,他們還能不拋棄百姓嗎?!他就是要打碎這些可笑的名聲!江東世家看他是蟊賊,豈不知世間以德行聞名的高士聖賢皆是蟊賊!孫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複又睜開。那柄無形物質的神兵,終究是他親手交在了陸廉手中。他到底還是錯了。但他不會認錯,更不會認輸。“我軍仍有萬餘,”他彷彿說給自己聽一般,聲音又清又亮,還帶著一股少年人的執拗,“以逸待勞,遠勝陸廉!”合肥陷落的訊息傳到軍中時,陸懸魚正在穿過界山口,距離合肥便隻剩下百之遙。陳到收拾殘餘不足千餘的殘兵,向北與關羽匯合去了,但亦留下斥候去廣陵報信,途中被她攔下。在收到這個訊息之後,陸懸魚立刻來尋張遼。“合肥已失,不能指望吃合肥的軍糧了,”她說,“咱們得想個辦法。”這個時節別的不怎樣,對於那些擅射的騎兵來說有個好處,就是每到安營紮寨時,他們可以出門去打獵。能打到什玩意兒全看運氣,最多的可能是雉雞,其次是野豬,再然後也許會在林間尋到一兩頭小鹿,但那些食肉的野獸就不太好尋到了。除非她獨自一人進山去找,否則這許多弓兵進山“就食”,人家早就夾著尾巴逃到不知哪去了。最近因為流民四散,村鎮凋零的緣故,野獸們又漸漸大著膽子跑出來了,因而現下她拿著戰報發愁,但士兵們卻還冇捱餓,甚至還能支起個烤架,滿懷期待地盯著正在滋滋流油的食材。張遼一隻手拿了短刃,另一隻手正準備切肉時,便見她來了。“便是合肥陷了,也得吃飯。”他說,“快嚐嚐,這是我親手烤的鹿肉。”她接過來捧在手,咬了一口鹿肉,也嚼不出什滋味,但還是含含糊糊誇了一聲手藝好。“要是咱們被困在城下,你就去巢湖上撈點魚來烤吧。”張遼看了她一眼,噗嗤一笑。“辭玉怕了?”“……也不至於就怕了。”她說,“那城原本是袁術的,月餘前被二將軍攻下。”“嗯。”“現下又落入孫策之手。”“嗯。”“月餘間兩番攻占,任憑如何堅城也該殘破得不像樣子了。”她說,“我倒是不怕攻不下,隻怕冇有糧食,守不住。”“你不是說要去巢湖上撈魚嗎?”張遼笑眯眯地望著她。她忽然一個激靈。孫策的優勢在陸地上嗎?顯然不是。這貨之所以能竄來竄去,不過是因為他熟諳水戰,船舶甚多,後勤運糧一應事務皆走水路,自長江至巢湖,極致絲滑,羨煞陳登。因此孫策的倉庫不在合肥,而在巢湖旁。若是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乾他一票,吃喝什都有了!……但有個問題。“我可以去拿巢湖,”她思索了一會兒,“聽說那由呂範把守,那人是孫策親信,極受他的信任不假,但我斷然不信他能勝過我。”“自然是勝不過辭玉的。”張遼很肯定地說了一句。“但我隻帶了三千兵馬,若我攻巢湖,孫策立刻便來援救,我如之奈何?”若是太史慈在,她可以令太史慈伏兵在路上,誘孫策入彀,但現下太史慈被她留在曆陽——張遼回答得十分果決,“若說奪取合肥,我去便是。”火星迸開,一陣炭灰向上翻湧,引她難耐地眨了眨眼。“文遠難道想用騎兵攻城嗎?”火光映照出那張熟悉的麵龐,上麵冇有一絲一毫調笑的意味。“辭玉將騎兵交給我就是,若不能勝,我願受軍法。”“那也不必……”她趕緊說道,“但是我總得留些親隨和斥候在身邊,所以隻能交給你……”“八百騎足矣。”張遼的聲音並不洪亮,也不激動,他彷彿隻是在平平淡淡敘述一件事,類似“這肉熟了,該吃了”一般。“……八百騎?”“孫策小兒在江東蘆葦叢中待得久了,竟將那等雞鳴狗盜之事當做手段,”張遼笑道,“今番正該令他識一識天下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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