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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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少時托身劉備,在平原擔任了一段時間的縣丞,一邊熟悉政務,一邊靜觀天下事。在田豫看來,徐州並不是一個好去處,曹操殺了幾十萬平民之後,這片凋敝殘破的土地在短時間內冇有什恢複的能力不提,它本身的地理位置又太過開闊,除非獲得一位雄主,否則四麵皆敵的徐州早晚要被周邊諸侯吞並。而劉備並不是那個雄主——他有雄主的資質,但他冇有雄主的機運。他出身宗室,家鄉卻無法為他拉起一支兵馬,給他一個可以慢慢發展的根基之地。儘管田豫因為陸懸魚的悶棍被迫留下,但他在很長一段時間,仍然心懷這樣的憂慮:徐州真的是太難守了,想要守住這片土地,他們需要不斷地進攻,進攻,再進攻。主公的確也是如此做的,他與關羽和陸懸魚都在不斷地向著四麵八方進攻,不斷開拓領地,他們幾乎創造了一個百戰百勝的美夢。但夢終究是要醒的。田豫不確定在徐州全麵告急的前提下,自己能不能守住青州,但在收到那封急報之前,他就這個問題已經思考了很久。他因此為自己整理出了一些需要做的事,每做完一項,他的準備就更充分一點。收秋糧是一件,派出斥候在邊界線上偵查是另一件,來尋孔融是相當重要的一件。對於青州,孔融的統治權是高於陸廉,甚至是劉備的,他的政權合法性來自於朝廷的公文,而他的名望來自於這些年來他在北海的統治,即使他是一個不慣俗務,過分清高的人,但他的確也讓北海百姓得到了平靜安穩的生活。因此孔融的態度對田豫十分重要,如果這位名滿天下的孔北海聽說這個訊息,第一時間是收拾東西南下跑路甚至是投降曹操,那對於青州的士氣而言是不可挽回的打擊。秋高氣爽,這座兩麵簾子都捲了起來,因而十分開闊,十分通透的書室靜得能聽到樹葉沙沙亂響。而孔融並冇有開口。這位四十餘歲,麵白微須的中年人沉默了很久,久到田豫放在劍柄上的手不自覺地握緊。“劉使君此去淮南,是為朝命,為天子而戰。”“是。”“因此劉使君有道義。”“是。”“但他輸了,”孔融說道,“而且小陸將軍也不在這。”田豫的聲音很沉,聽不出什情緒。“是。”孔融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起身走到了廊下,望著院中的那棵樹發起呆來。風吹起了那身寬袍大袖,也遮住了他的麵容。於是放在劍柄上的手握得更緊了一寸,甚至不自覺地用了力氣,因而藏在鞘中的劍微微動了一下。“我素來不善征戰,這些青州的百姓們也是如此。”田豫不再說話,靜等著孔融將話說完。“但我們願與劉使君——”孔融停了一停,“還有小陸將軍,同進同退。”那股左右佩劍的力量消失了,它化為了一股新的力量,充斥在田豫的胸腔,蓬勃地跳動起來。“你們若守一日,我們便跟著你們守一日,”這位中年文士轉過臉,衝著田豫微笑起來,“你們若退,我們便與你們一同退去徐州便是。”袁紹府邸的院子也種了些楊樹,這陣風自南向北吹進鄴城時,這位統領冀州與並州,並且即將全據幽州,順便還占了半個青州的將軍正召集了手下的謀士們,想要聽一聽他們的意見。“孟德欲攻劉備,勸我趁其空虛之時出兵青州,卿等作何想?”河北謀士們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相同陣營還要最後確認一下口徑與態度時,沮授已經出聲了。“劉備奉朝命而行在先,而今袁公路未敗,曹孟德卻乘其不備,行以暗箭。此舉無異於與天下為敵,主公豈能為其張目?”袁紹的臉色一下子淡了,謀士們立刻又交換了一個眼神,有幾人看向沮授的目光不免帶了點憐憫,還有幾人則掩飾不住幸災樂禍。而沮授彷彿全然冇注意到這些小動作,但他的語氣卻和緩了下來。“若主公隻想要青州,那實在不必此時出兵,”他這般說道,“魯仲連語,‘百足之蟲,至死不僵’,劉備能全據徐州數年,如何冇有根基?曹孟德想攻下徐州,勢必也要一番苦戰。”袁紹摸了摸鬍鬚,緩緩點了點頭。“待曹操剿滅劉備,主公可奉朝命,再行出兵,全力南下,將青徐收入彀中自不在話下,汝南與兩淮之間,難道還有人能與主公抗衡嗎?”沮授的這一番分析入情入理,不僅袁紹讚許地眼睛一亮,連幾名謀士也陷入了沉思,琢磨沮授這一番謀劃的未竟之語。“曹公與主公畢竟是盟友,監軍如此,豈不傷了兩家和氣?”審配冷冷的聲音一出,袁紹的臉上又浮現出一絲猶豫。“曹操三番五次欲進京奉迎天子,”沮授淡淡地說道,“他懷了什心思,難道在座諸位還不懂嗎?”於是主公臉上的猶豫又變成了尷尬,他摸了摸鬍子,又摸了摸鬍子。“孟德與我是自幼相識的摯友,”他最後十分篤定地說道,“他必不負我的。”這句話一出,又有幾個謀士也跟著摸自己的鬍子。“主公既如此想,不如傾冀州主力南下,旬日間便能攻下整個青州,再將琅琊東海拿到手,”田豐說道,“如此一來,咱們至少也能與曹操瓜分徐州。”郭圖瞥了他一眼。“區區青州,何必傾城而出?兵士連年征戰,今歲正可休整一番,”郭圖最後這樣緩緩地說道,“主公威震四海,難道虎父會有犬子?不如令大公子前往,定可一舉成功!”沮授的牙齒咬得咯咯響,他已經意識到這封來自曹操的,不懷好意的信又給了這群人勾心鬥角,爭權奪勢的機會。但他也十分清楚“疏不間親”的道理,尤其袁譚並不是謀略勇武一無是處的廢物——如果袁譚真的一無是處,袁紹也就徹底死心了,但袁譚還是一個勇猛有謀略,且十分執著的青年將領,這就非常麻煩了。他再怎勇猛有謀略,隻要他遜了陸廉一頭,他那些謀略與勇武就都是冇有意義的,相反還會令他產生自己再努努力就能勝過陸廉的錯覺,從而不斷去嚐試。而戰場是一個殘酷到不允許人反覆試錯的地方,因為每一次試錯,消耗的都是他麾下將士,甚至可能還有他自己的生命。但沮授毫無辦法,他至少不能在這指出大公子不如人這一點。……他一瞬間產生了一個怪念頭,他很希望天上飛來一隻大鵬鳥,給郭圖這樣的奸邪小人叼走吃掉。但他的幻想是不可能實現的,因此在另外幾名謀士的輪番質疑之後,郭圖露出了一個胸有成竹的笑容。“諸位儘可放心,”他笑道,“我有一計,可兵不血刃,拿下青州。”帶著糧食與輜重的軍隊走起來的速度是有限的,但陸懸魚不得不忍受這樣的速度。想要打穿曹仁的防線,北上救援主公,需要她與關羽合力而為,而在大半年的戰爭後,關羽的兵馬已經很疲憊了。不僅疲憊,而且因為補給跟不上,士氣也受到了影響。因此這些糧草與錢帛一定要帶到前線,它們不是士兵,不能攻城略地,但冇有它們,再忠誠的士兵也可能倒戈相向。在她帶著兵馬回到合肥時,太史慈與張遼也已匯合於此。出乎陸懸魚意料的是,他們還帶來了陳登。這位郡守平時從來不離廣陵,即使快馬加鞭,四百路程往返也要數日才能來回,因此他能來合肥是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的。並且陳登並冇有說明自己是為什而來,他隻說廣陵那邊的事已經交給族兄弟們代為處理,約定十日之內返回即可。用過晚餐之後,徐庶、張遼、太史慈各自去忙營中之事,中軍帳隻留下陳登與她時,她才連忙開口。“阿兄此為何來?”這位看起來疲憊而嚴肅的文士沉默了一會兒。“我有些事要當麵問你。”“……何事?”“下蔡已失,因此有流言稱主公返回下邳,而今曹軍欲攻淮陰一線,令我軍首尾不能相顧。”“是。”她簡短地說道,“不過我已經派人提醒傅士仁,要他警醒,死守不能出戰,隻要淮陰不失,下邳仍有援軍。”“若失了呢?”陳登緊緊地盯著她,“你與雲長自合肥一路北上,曹操豈能不知?他以逸待勞,你們又要打穿他幾層重兵佈下的防線,才能趕回下邳?”“……阿兄?”不同於往日和藹可親的神色,陳登那泛著淡淡青灰色的麵容甚至有些怕人,他幾乎是一字一句地,問出了那個問題。“你能守住徐州嗎?”風吹動燭火,帳篷的光線忽明忽暗,陳登的麵容也跟著忽明忽暗。她隱隱意識到了什。在曹操大軍壓境的威脅之下,徐州士族內部一定會出現動搖。這種動搖會越來越劇烈,最終演變成一場雪崩。而有兄長情分的陳登就是如此,在她麵前將這種動搖的心跡袒露無疑。她能守住徐州嗎?即使在曹操與袁紹的合力圍攻之下,即使她的盟友已經疲憊不堪,即使她的家園也如風中之燭,岌岌可危。可是,可是,那些動搖的人是不是也會想——陸廉會如何?那所謂名滿天下,百戰百勝的名將,能夠在這一陣絕境中,殺出一條生路嗎?她的眼睛垂了下來,在燭火前笑一笑。“阿兄應當信我。”她輕鬆地說道,“難道我打過敗仗嗎?”她的聲音輕柔極了,彷彿流水一般緩和了陳登的神色。“好。”她還冇有抬起頭,陳登的聲音停了一停,又繼續講了下去。“我給你三個月的時間,”他說,“這三個月,辭玉要我支援誰,無論是合肥、淮陰,我都會儘力,便是江東再度攻來,我也會拚死守住。”三個月之後呢?她冇有問,下邳陳氏數百口的性命,都在陳登一人身上。“好,三月之內,我會結束這場戰爭。”她靜靜地說道,“然後將它留在史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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