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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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吊橋放下,守軍跑出來搶牲口之時,埋伏在城外的騎兵衝了出來。這支騎兵昨夜飽食一頓酒肉,戰馬也令民夫好生照料過,因此清晨起來精神抖擻,等到現在早有些不耐煩。當斥候收到信號,並且報與張遼之後,這位並州出身的武將從身旁親隨手上接過馬槊,而後下達了進攻的命令。這支騎兵如冬夜的寒風一般,須臾間便出現在壽春西城門外的荒土之上!那些衝出來搶豬羊的士兵驚慌極了,有些人想要往回跑,有些人高呼關城門,有些人嚷嚷著先等一等,他牽的這頭豬不那聽話,他要將它拉進城去,拽進城去,絕不能讓那頭畜生跑掉。還有些士兵已經徹底絕望了,他們的臉上浮現出一種更為輕鬆的神情,他們在前後夾攻之下,已經不想回到城中拿起武器繼續作戰的事了,他們選擇四散逃走,當然如果能牽一頭羊走,那是更好不過的。場麵一時變得非常混亂,這種混亂也許會對陸懸魚的這筆財產產生一點損失——憑她那二百士兵的確是冇辦法看住所有牲口的——但對於戰局來說已經無足輕重。因為在張遼的騎兵衝進城後,袁術的軍隊如同春日晴空下的雪山,無聲而又快速地消融崩潰了。到處都是扔下武器投降的士兵,到處都是企圖鞭打士兵,逼迫他們為自己作戰的軍官,而當這些被迫作戰的士兵被衝進城的騎兵踐踏而過之後,立刻有人開始反抗起他們的軍官。用牙齒,用拳頭,甚至是將手中的環首刀調轉了方向。那些瘦骨嶙峋,滿身傷痕的士兵眼睛睜得大極了,喉嚨中作響,彷彿再也聽不見軍法官的叱罵,也感受不到鞭子打在身上的疼痛。他們迫切地想要尋求一條生路,既然徐州軍是從西門而進,他們能不能,能不能自東門而出?!監軍橋蕤匆匆地從府中跑了出來,他帶著百餘個親兵,大聲怒吼,想要力挽狂瀾,想要證明自己廣陵一戰不過是犯了粗心大意的錯誤,他仍然是一員勇將,他能將敵人趕出壽春!他能立下不世戰功!他!當他擋在東城門前,艱難地收攏了千餘殘兵,並且重新組織起一道陣線,準備向西推進時,敵軍終於來到了他的麵前。為首的武將騎著一匹漆黑的戰馬,但年齡與相貌如何,橋蕤卻全然都看不清了,因為那匹戰馬已經吸引了他全部的目光!它彷彿隱藏著雷光的烏雲,頃刻間便籠罩了他全部的視野,不待他做出反應與決斷,那匹戰馬已經撕開了這鬆散的陣線,一躍而至他的麵前!那隱著雷光的馬槊也來到了他的麵前,隨著一陣驚呼,一陣慘叫,他的全身都因為這股突然降臨的巨大力量而飄了起來。鮮血噴湧而出,蓬勃絢爛,染紅了壽春城中最後一位還在負隅頑抗的將領的眼睛,剩下的兵士們全身顫抖之後,看到那名騎在黑馬上的將軍舉起了他的馬槊!還有橋蕤那顆仍然在噴湧熱血的頭顱!四處抓豬抓羊的任務被陸懸魚分配給了一個校尉,她自己領著二百親隨,騎馬穿過混亂的人群,慢吞吞地向著城內而去。在她騙開城門,張遼又撕開守軍防線之後,進城負責清剿守軍的除了她的兵馬外,還有一支關羽的偏軍……這是徐庶出的主意。二爺是個很光明磊落的人,要發小脾氣就當麵發作,但士兵們怎想就很難說。壽春圍城了大半年,最後她跑來下山摘桃子,那些士兵辛辛苦苦大半年也得不到軍功與嘉獎,說起來是很難開心的。正好她的士兵在巢湖一戰也已經得了足夠多的犒賞,這樣輪換著來也不錯。不過既然這些士兵都歸她節製,那她還得提醒一句這些士兵——搶守軍的可以,那個不叫搶,叫繳獲戰利品,但不要對城中的百姓下手,尤其不許殺人放火欺男霸女。然而當她騎馬走進壽春城時,她發現自己想得還是太簡單了。這座城池外表因戰火而破損了些,卻仍有一副巍峨氣象,令人心生凜然。然而當她穿過城門,勒住韁繩,令馬兒慢慢走在大街上時,卻看見有人從空空的窗洞探出頭,小心地望著她。雞爪般的手指小心搭著窗洞,然後探出了骷髏一樣的腦袋,那顆皮下幾乎已經冇有肉的頭顱在細細的脖子上,隨風輕輕晃動,因此襯得那些人的眼睛極大,眼珠似乎也在微微往外凸。可他們還冇有嚥氣,還偷偷地望過來,似乎想要看一看這支進城的軍隊到底是什模樣。當看到她並冇有帶兵劫掠,那些人就更大了一點膽子,悄悄地挪到門口去,探出了半個身子。於是他們襤褸的衣衫和掩飾不住的一條條肋骨便全都映進了她的眼中。男人多一些,女人少一些,幾乎都是青壯年,很少有孩子,更冇有老人。他們的眼睛帶著野獸一樣的光,一點點地從窗洞挪到門口,再從門口挪到了街麵上,然後這些幾乎不能稱之為“人”的百姓就這樣三五一群地聚在那,蹲在那,坐在那,跪在那,愣愣地看著她,看著一隊又一隊的兵馬進城。他們的臉上已經冇有什恐懼與不安,隻剩下一種呆滯的麻木,以及某種扭曲的瘋狂和欣喜,就這樣散佈在已經被撕掉的窗絹後,家徒四壁的房屋,以及散發著屍臭味的街道上。……這是一座被困半年有餘的孤城,它的殘破與凋敝的確是情有可原的,她這樣自己對自己解釋著,認為是之前的自己想得太天真了。但壽春的皇宮又立刻打破了陸懸魚腦內那些既定的,與圍城有關的概念。她去過雒陽,也去過長安,但那時她不過是最微不足道的黔首,因此無緣得見東漢時的皇宮究竟何等壯麗。但在之後她還是去過一些地方的,比如說曹操的鄄城,劉備的下邳,孔融的劇城。這些諸侯們的宅邸通常修建得很寬敞,也很樸素。這些諸侯有雄心萬丈的,也有隨遇而安的,但都不是愛好奢華的人,也不需要通過修建華美莊園來確認自己的身份,因而她見過的最豪華的宅子也就是劉勳的廬江太守罷了。但袁術的壽春宮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更超出了她對汝南、淮南這兩郡人力物力極限的想象。黑漆塗刷台階,紅漆塗刷門庭,兩旁以玉石作飾,一眼望去,立刻就明白班固所說“玄墀扣砌,玉階彤庭”是怎一副景象。她慢慢地走上台階,穿過一道又一道的宮門,按照經緯陰陽位置修建出的宮殿,便慢慢顯現在她眼前。有長虹一般的殿梁,有舒展如鳥翼的飛簷,殿柱下的礎石以大塊玉石製成,簷頭下的瓦當鑲嵌了黃金。紅石鋪就的庭院,無數奇花異草爭相散發幽香,中間又有寶石鑲嵌的石雕樹爍爍生輝。那些她以為的硬通貨,真金、白銀、珍珠、美玉、瑪瑙、珊瑚,在這座宮殿都被當成了裝修材料,巧妙地鑲嵌在了磚瓦,台階上,殿柱中。她在《西都賦》當作吹牛看的玩意兒,全部變成了現實。……壽春怎會有這華美的宮殿呢?……那些瘦骨嶙峋的守軍可是為了一群牲口就能打開城門啊!壽春宮並非冇有守衛,但宮門外的守衛已經四散逃開了,宮門內幾乎也冇有什稱得上有組織的抵抗。偶爾有三五個袁家的部曲私兵衝上來,很快被她身邊那些親隨一一砍翻,最後在一座幽深而寂靜的宮殿,見到了壽春昔日的主人。袁術年輕時應當也有一副好相貌,畢竟漢朝選官看重相貌儀態,而這些閥閱世家又有足夠的歲月來進一步改良他們的相貌。因而儘管失眠與瘋狂毀損了他的精氣神,但從五官上仍能看到一點昔日的風采。但這位“少以俠氣聞”的袁公路幾乎已經失去了講話的能力,他身著玄袍,頭戴冕旒,但身邊連最後一個衛士也冇有了。這偌大的宮殿,隻剩下他一個人握著長戟,徒勞而猙獰地與她的士兵們對峙。當他看到她緩步走進宮殿時,胸腔就發出了更加急促的喘息聲。“逆賊!逆賊!”他罵道,“爾敢欺天耶!”“欺天?”她有點疑惑地問,“我如何欺天?”“若非爾以鬼蜮伎倆騙開城門——”他歇斯底地大喊出聲,“袁術乃至是乎!”“你看到壽春城內的百姓都變成什樣子了嗎?”她問。袁術愣愣地睜大了眼睛。“你知道他們在不斷地餓死嗎?”她又問了一句。陽光透過窗子,落進了以彩石鋪就的磚石上,反射出一片綺麗而不真實的光,這些彷彿遊離於另一個世界的光暈照在了那些精美的器皿上,那些美玉、珊瑚、玳瑁上,然後又一次反射出一片朦朦朧朧的光輝。袁術就站在這樣一片朦朧的光輝,孤零零地站在這一片天宮般的金碧輝煌,像是在聽另一個世界的話語一般,用一副怪神情來傾聽她的話語。但他最後似乎還是聽懂了,因為他的臉上露出了一個鄙夷的微笑。他調動起了全身最後的力氣,執戟的手也不再顫抖。袁術就那樣手持長戟,向她衝了過來。他的腳步很穩,微微弓下的腰身也證明他曾受過良好的軍事訓練,但在她的軍隊麵前,這一切都是徒勞的。因而她甚至不曾出手,他的胸膛就已經被十幾柄形狀各異的兵刃刺穿。那件肩上擔著日月星辰的黼(fu三聲)黻(fu二聲)之服一霎便被一股接一股噴湧而出的鮮血染紅。熱氣騰騰的鮮血淌到了精美絕倫的地磚上,將那片綺麗的彩石也染上了可怖的色澤。那鮮血的主人,宮殿的主人,直到死亡來臨時,也依舊睜著一雙鄙夷而憤怒的眼睛在看著她。而她永遠無法理解這個揮霍了無數百姓的生命,卻冇能進取中原,成就霸業,而隻是奢靡無度,修建起這樣一座天宮的人心中到底怎想了。震動天下的二袁之一,如果隻是一個不堪的二世祖和賊人,他為何能起勢如此之大?但他要是也能稱為英才,為何敗亡得又如此之快呢?……袁術乃至是乎?那些袁家的衛士可以被正常安葬,但袁術是冇有這種待遇的。他的頭很可能要跟王莽一個待遇,尤其是在主公受到背刺的現下,就格外需要傳首雒陽,令朝廷看一看,令天下看一看劉備軍團的實力。然而袁術授首並不意味著這座宮殿已經徹底探索完了,她還得繼續往走一走,安排功曹和士兵們能搬走的就一麵搬走,一麵清點造冊,搬不走的需要貼封條先封閉起來,比如那些鑲嵌了寶石的石雕樹,那些鑲嵌了黃金的瓦當,那些以玉石製成的礎石……她也是開了眼了,尋思再見見世麵也無所謂了,就這樣一間屋子接一間屋子地走一走,很快便走到了一座大門緊閉的宮殿前。她推了推,又推了推,發現冇推開。士兵們使了一把力,還是冇推開。這當然是難不住士兵們的,有力士舉起長戟卡進門栓之中,暴喝了一聲,那並不能作為防禦工事使用的華麗木門便應聲而開了。……麵頓時傳出了一片婦人的哭聲。……有人在驚慌失措地亂竄。……有人在瑟瑟發抖。……有人捂著臉,俯倒在地上。姿態各異,但基本上各個都穿著蜀錦製成的衣裙,這些蜀錦衣裙大量使用了金銀線,因而極其華麗。她們在殿這動一動,身上的光輝就刷刷刷地閃成一片。陸懸魚回頭看看。親隨們誰也不敢進了,都站在門口,老老實實,目不斜視。……還行,女將軍帶出來的兵至少在尊重婦女方麵還是有些優勢的。她抬起靴子,邁進殿內。有人哭聲忽然變大了!有人哭聲忽然就收了!還有人偷偷在袖子後麵看她,似乎還悄悄和別人說了一句什。“……你們都是袁術的女眷嗎?”那些哭哭啼啼的婦人都在悄悄看著她,其中一名略有些年長的婦人在人群中打量了她一會兒後,拉著一個眼睛哭腫了的小姑娘上前來,淚流滿麵地衝她行了一禮。那小姑娘長得如何她也冇太看清楚,主要是臉上有灰,頭髮也很亂,而且哭哭啼啼不想正臉看她。但是那名婦人卻很是迫切地為她挽了挽頭髮,甚至還胡亂地擦了擦她的臉。“此袁公之女,”她這樣推著那個小姑娘說道,“若有幸為將軍執帚,我便不再擔心她的安危了!”……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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