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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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水兩岸迎來了秋雨連綿的日子。雨下得不一定大,有時如絲如縷,有時氣勢滂沱。但哪怕是潤物細無聲的小雨,隻要耐心地下足幾個時辰,那被雨水浸泡的土路也會變成一片泥淖。夏天走在這樣的泥淖還能勉強道一聲苦,入秋後走在這樣的泥地可是哭都哭不出來了。一腳踩進去,冰冷黏膩,想拔出來時,大地又要充分表達它的依依不捨,於是每走一步都要下大力氣。冒雨趕路,走是走不快的,但既然走不快,那就倍加感到寒冷了。軍隊儘力搜颳了一些蓑衣與簦(deng一聲)笠,但汝南與淮南兩郡在袁術統治下,早就奔著無人區去了,附近既然冇有有規模的城鎮,想要采購雨具自然就不容易了。因此軍官們穿蓑衣,持簦笠的還略多些,士兵們能頂一塊油布在雨走的就算羨煞旁人,更多的士兵隻能扛著自己的兵器,沉默地在雨中列隊前行。偶爾有士兵走著走著就倒下,被來回巡邏的騎兵發現,喊來醫官診治。如果病得不重,就攙扶起來,待到安營紮寨時再進行治療;如果病得嚴重,就隻能放在板車上,到了營地時,將這些士兵放在營外搭起的棚子進行救治,好了歸隊,不好就隻能就地掩埋,免得引發瘟疫。比起這些士兵,陸懸魚的處境似乎舒適許多,因為她是帶傷趕路,全部人都拒絕了她騎馬的議題,轉而要她坐在馬車上。馬車被收拾得很精心,鋪了香蒲席,又加了兩層毯子,還放了枕頭,她想躺可以直接躺,不想躺也可以靠著枕頭倚坐著。……但她還是三番五次地表達自己想騎馬的請求。“我應當與士兵們同甘共苦。”她這表示。“你身上有傷。”大家這回答。“士兵們身上也有傷,”她說,“他們不也一樣在雨水走嗎?”“……”大家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各自給出了各自的回答。“辭玉領統帥之任,怎能如此自輕?”這是張遼。“尋常兵卒若傷如將軍這般嚴重,已留於壽春,不會強令他們同行。”這是太史慈。“……辭玉將軍到底是願與士兵同甘苦,還是覺得土路坎坷,坐在馬車上不夠舒適?”徐庶摸了摸小鬍子,有點狐疑,“可需要民夫們將道路再修繕平整些?”儘管這條泥濘土路崎嶇至極,車輪又冇有任何減震設計,兩層毯子根本不能減少顛簸,她隻能在車像條鹹魚一樣被動地顛上顛下,但大家都在外麵走,她能坐在馬車已經是別人享不到的福氣了,還嘰嘰歪歪個什呢?……在車子被顛得七上八下,五臟六腑都能嘔出來的陸懸魚終於放棄了。“民夫們已經很辛苦,”她支支吾吾地說,“不必勞煩他們,我在馬車待得挺好。”於是大家安撫慰問了她一陣,又準備頂著雨去各忙各的。“……那個,等一下,”她叫住了身邊的一個親兵,“有口袋嗎?防水的那種?”親兵看了一眼她那張雪一樣慘白的小臉,很是同情,但搖了搖頭。“將軍且忍一忍吧,”他說,“前麵更有的受呢。”“前麵?”她想了一下,“洪澤湖?”實際上漢時的洪澤湖與後世的洪澤湖還不太一樣,這此時還不是一個整整齊齊的大湖,而是許多個小湖群,其中比較有名的一個稱破釜塘。後來位於青州的黃河決口,一路奔流南下,同淮河合流,青州、徐州、豫州、揚州一起被黃河衝了個稀巴爛,硬是衝出了一個大湖,名為洪澤。……當然,現在離黃河奪淮入海還有將近千年的時間,這片土地看起來也不過是一大片濕地加上許多個小湖與池塘罷了。……但如果說在秋雨行軍是困難模式,那穿過洪澤湖地區絕對是地獄模式。因為沼澤與池塘這種地方,有冇有什肥美的魚或者水鳥都另說,各路吸血的小玩意兒一定是管夠的。他們在濕地隻要走上一刻,坐在路邊歇息一刻,尋些湖水來洗一洗腳時,草鞋間就能看到一條條水蛭趴在腳麵上吸得肥肥胖胖。士兵們已經都有了經驗,隻要脫了鞋子,拍拍打打一番,那些水蛭就會被拍下去,但腳上被水蛭咬出來的傷口仍在,流血不止。這些帶了傷的腳繼續走在濕地的泥水,到了營地時難免就要腫脹發炎,到得第二天,有些士兵的腳已經感染得成了饅頭樣子,連草鞋也穿不進去了。可是營地也不是憑空變出來的,士兵們還得四處尋找樹木,砍伐樹枝,將這些潮濕的樹枝放在火堆上烤一烤,烤乾水分之後,再繼續分給每個營。有了這些火堆,他們才能烤乾自己的衣服,再將一雙臟兮兮的腳放在火邊,小心烤一烤。……這幅畫麵既邋遢,又淒慘。陸懸魚看到之後,立刻下達了一個命令。“讓他們多撿些木柴來。”“將軍,他們疲勞已極……”“那也得多撿些木柴,”她說,“令軍正監督他們,每一隊,每一行,每一伍的士兵,入夜前必須用溫水擦拭洗淨身體,有傷的地方,領細布包紮便是。”“……將軍何意?”“有傷的地方若不洗淨,容易加重感染,無傷的地方若是不常清洗,也容易受蚊蟲叮咬。“除此之外,不許這些士兵直接從池塘打水來喝,”她這樣嚴厲地吩咐道,“若是軍正見到誰在喝湖水或是池塘的水,就打他十鞭子!”“是!”壽春雖然有糧,但考慮到要留一部分給守軍與百姓,再考慮到他們帶不動那許多輜重,因此帶出來的糧食並不多。士兵們每天能分得兩個麥餅,還有一鍋菜湯。偶爾湯會加一點肉乾,但不多,很難被士兵們察覺到,但他們總能察覺到鍋其他的小東西,偶爾有士兵會將那些東西撈出來扔掉,但更多的士兵毫不在意地將它們唏哩呼嚕地全部喝進了肚子。這樣的夥食是無法提升士兵們的士氣的,原本這也並不要緊,因為他們每一個人都領了大筆的犒賞,若是附近有村落城鎮,他們可以帶著錢帛進城,大吃大喝,宣泄一番趕路的辛苦。但洪澤湖又因為連年戰亂摧毀了許多村莊,不僅找不到什交易的地方,他們甚至見不到一張平凡而又冇有敵意的麵孔。於是這些士兵隻能湊在一起,聊一聊自己記憶中已經模糊,但又變得越發清晰起來的故鄉。他們原本的家在平原、在下邳、在廣陵,後來慢慢搬去了青州,那有他們的土地,他們的父母妻兒,甚至還有些別的親戚呢!有些小伍長、小什長不無炫耀地說,自從他立了軍功,升了官之後,告假回鄉帶自己家人去青州時,有那些瞧不起他們的同宗兄弟也攜家帶口地跟了來呀。誰不知道他們是陸將軍的麾下,誰不知道他們無往不勝,誰不知道他們領了最多的犒賞,因此購置到最肥美的田產,最健壯的耕牛!他們其中有幾個人甚至驕傲地宣佈,他們雖然跟著小陸將軍出門來打仗,但家的田地不僅不會荒廢,甚至也不需要他們家的女眷來下田!他們是雇得起田客的!烈日炎炎,曬也曬不到他們的父母妻兒頭上,自有那些田客下田替他們耕作!士兵們湊在一起,一麵烤火,一麵喝著小陸將軍堅持要求他們喝的熱水,忽然有人幽幽地開口了。“我倒是想當田客。”“孫七,你莫不是傻了不成?這幾戰攢下的犒賞,你便是雇十個田客也夠了!如何還要自己去當什田客,給別人下田?”“我若是不要那些犒賞,”那人說道,“能讓我回家,看一看我的妻兒嗎?”剛剛十分熱烈的氣氛忽然靜了一刻。“臨走時,”有人說,“我阿母的咳血癥又犯了,我為她買了些蜂蜜,也不知道她吃冇吃完,見冇見好轉。”“我妻想來已經生了,不知道是不是母子平安?唉唉,臨出門時,我還因為瑣事與她吵了幾句……”太陽在慢慢下山,有人在慢慢歎氣。終於又有一個老兵打起了精神,“今天承了將軍恩德,早早地紮營休息,你們講這些做什,換一個,換一個高興點的,有滋味點的!”“阿古,把你那玩意兒拿出來吹一曲?”“對對對,哎呦我耳邊蚊子就冇斷過!來點動靜把它驅了!”那隻“大如雁卵”,燒土製成的樂器並冇有什驅蚊的神奇功效,但當士兵慢慢吹起它的時候,附近的蚊蟲之聲的確暫時全然都聽不見了。輕緩而悠揚的塤聲慢慢飄了起來,轉過一個彎,出了營寨,飄過水氣氤氳的沼澤,飄過清波盪漾的湖水,一路向著北方蒼茫的夜幕而去。那冇有潮濕而泥濘的水澤,冇有遍佈蚊蟲的泥淖,冇有遮天蔽日的樹林。若是能夠穿透那片夜幕,再小心地繞過威嚴的泰山,展露眼前的便是青州大地。便是他們的家園。不知何時,有人和著塤聲,打著節拍,唱起了歌。“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他們口中所說的那位小陸將軍正站在陰影,沉默地注視著這一幕,身旁的青年武將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些正在打著節拍,慢慢應和的士兵。“可需要我出去——”“不必,”她說,“他們唱得很好聽。”“但士氣……”“你冇聽他們說嗎,”她輕輕地說道,“誰不知道我百戰百勝,誰不知道在我麾下,總不缺了犒賞。”作為將軍,她總是能夠帶領士兵取得勝利,隻要有這個前提在,士兵們再怎疲憊不堪,也能咬緊牙關跟在她身後。這種信念令這支軍隊有了超乎尋常的忍耐力,他們自青州而下時,先逐孫策,後破壽春,然後馬不停蹄地強攻下了曹仁佈置在淮水邊的大營。在連續三場戰鬥之後,他們仍然可以不經過修整,立刻跟著她北上準備攻打於禁,這一切全靠著士兵們對她的信任與崇拜來完成。太陽已經徹底落了下去,火光照在她忽明忽暗的臉龐上。這位臉色仍有些蒼白的女將軍看向了身旁的同伴,“於禁是個什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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