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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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這支誘兵該調出多少人,誰領兵,又該怎走,大家有不同的看法。陸懸魚覺得洪澤湖遍佈濕地沼澤,她的兵難走出去,於禁的兵自然也難進來,不存在什分兵之後於禁繞到洪澤湖的西南方,從後麵偷襲他們之類的擔憂。既然冇有被分別擊潰的危險,再加上於禁防的就是她,那自然該由她領兵。但是大家立刻就反對了她的意見。“區區一個於禁,何勞將軍?我領三千兵馬便是!”這是太史慈。“戰事須臾間便有反覆,若於禁當真出城,將軍與關將軍合力取了淮安豈不更妙?”這是徐庶。“子義領兵是慣了的,勇武亦不在諸將之下,辭玉何必疑心?”這是張遼,想想又嘟囔了一句什。……她可能聽清楚了,也可能冇聽清楚。但她還是得抗議一句,“我的傷全好了!”大家的眼神好像轉來轉去了一下,全然冇在乎她在嚷嚷什。營中尚有六千餘人,太史慈原本認為隻要帶著東萊兵走就可以,但她有點不放心,還是替他挑挑揀揀一下,選了那些看起來冇傷或是傷勢輕一些,狀態也好一些的士兵。士兵們穿著肮臟而破舊的布衣,沉默地扛著旌旗與武器,跟隨著太史慈,在陰雲密佈的秋風排隊走出營寨。他們的樣子看起來疲憊又蕭瑟,但如果轉頭看一看輜重營跟隨著他們出來的民夫,又令人覺得這些士兵的確狀態也還不錯。陸懸魚從來不吝嗇給民夫發糧釋出發賞賜,但這些民夫要扛米麪糧草,要擔碎石來修整土路,要推一車接一車的輜重,還要在車子陷入泥坑時費力地刨一刨泥坑,將它拉出來。但真的完全放棄輜重是不可想象的,別的不說,這上麵的油布帳篷是保證這些士兵不用露宿叢林的基本,還有那些紮營挖坑起柵欄的工具,還有那些桐油與吃飯的傢夥,林林總總,都需要裝車帶著。而運送輜重是一件再苦累不過的活計,因此發他們再多的布料,他們也不捨得裁剪成新衣服。於是秋風蕭瑟下,這些民夫一個個衣衫襤褸,有人光著兩條胳膊,有人光著兩條腿,還有人乾脆□□著上半身,也就這沉默地推著小板車出發了。“輜重帶得不多,隻有不足十天的糧草,”徐庶站在她身邊,這樣解釋了一下,“這些車子到時候都可以丟掉。”“他們呢?”她忽然說道,“那些民夫呢?”徐庶看了她一眼。“這是徐州,我已經同他們說了,”他微笑著說道,“除卻被於禁堅壁清野的數十外,隻要往北走一走,便有村莊可以容身,等攻下淮安,聚攏兵力時,他們便可以複歸。想來有太史將軍在,於文則也冇有餘心餘力為難這些民夫。”她點了點頭,“那就好。”說完了這一句,她感覺似乎冇什可再叮囑的了。太史慈是領慣了兵的,又有張遼的騎兵遠遠地跟在後麵,斷然不會出什差錯,哪怕贏不得於禁,全身而退應當不難。於是那些士兵的棕褐色身影在她的視線慢慢地褪去,變成了模糊的一道痕跡,最後與遠處沼澤中氤氳的水汽化為一體。也許是天氣有點冷,也許是傷勢真的冇有痊癒的緣故,她總覺得自己什地方不對勁。在那一仗之後,這個世界似乎慢慢失去了顏色。儘管他們一路旗開得勝,幾乎稱得上高歌凱旋,她在行軍途中也不會吃到什苦——她總是要求從軍官到士兵,標準儘量統一,樸素一點,但她平時的用度仍然是普通士兵難以比擬的精細——但她仍然感受到了一種熟悉的遲鈍。那不是來自於身體的,而是來自於心靈。軍士們采摘了濕地的野果,洗乾淨了裝進籮筐送過來;又或者撈上來一尾鮮魚,熬了魚湯端上來,那些原本都是有滋有味,令她所喜愛的食物漸漸失了滋味,變得乏善可陳。她似乎逐漸聽不見夜晚草蟲的鳴叫,也感受不到難得某個晴朗夜晚,掛在高天之上的月亮的光華。……但這應該冇什關係。隻有她的腦海過於寂靜這一點,是真的令她感到有些不適應。那把見到過她最慌亂、最狼狽、最醜陋一麵,掌握她所有秘密,也知曉她所有心思的黑刃,短暫地陷入了沉睡之中,從此冇有再出過一聲。她應當愜意地享受這種寧靜,但她站在這座嘈雜的軍營,卻覺得自己的世界寂寞極了。不過這樣的寂靜冇有持續很久,在太史慈和張遼都離開的第三天上,有士兵通報說,徐元直先生似乎有事,想來中軍帳尋她。……但並不是什正經事。“在下自荊州一路趕來時,太過匆忙,冇帶上自家的茶餅,”款款走進來坐下的徐庶這樣一本正經地說道,“不過,上次在中軍帳中喝到的茶不錯。”“先生想喝茶嗎?那不是什好茶,”她溫和地說道,“我命軍士送些給先生。”徐庶那張一本正經的臉好像忽然垮了一下。“在下隻是想來將軍帳中討一碗茶喝,”這位謀士說完這句話,似乎覺得說得還不夠清晰明白,“……在下其實是有話想對將軍說。”“……哦。”說話就說話,為什要說想來討茶喝呢,文化人都這委婉嗎?不過要是按照這個邏輯,她想,那陳群那天非要請她喝茶又有什別的理由嗎?……可能冇有,因為到最後他也冇說出來。……大概那個是純粹想顯擺一下自家的好茶餅。軍士煮了一壺茶端了上來,徐庶給她倒了一碗,給自己倒了一碗。這位文士捧著茶碗,小心地喝了一口,似乎有點享受地眨了眨眼睛,然後纔開口。“自庶至將軍麾下,戰事不斷,因而一直未曾尋將軍清談。”“……什是清談?”徐庶又啞巴了一下,但也隻有一下。……她這位新入職的謀士心理素質好得可怕。“就是想來尋將軍聊聊天,”他麵不改色地說道,“我覺得今天是個好時機。”“……為什呢?”她有點狐疑,“先生想聊什?”“聊將軍近日來的形容。”徐庶說道,“將軍論智謀可比韓白,談勇武不下項王,但將軍不是神仙,總得多在意些自己纔是。”……她下意識地搓了搓臉。“我如何不在意了?”她說,“你們要我養傷,我便養傷了。”徐庶看了她一眼。“將軍這些日子似乎思慮甚重。”他說,“是擔心下邳,還是青州?”“下邳有主公與三將軍,城牆高厚,城下又有泗水,曹操欲圍城是極難佈置的,我並不擔心;”她這樣說道,“青州有國讓在,孔北海又肯放權給他,再加上琅琊東海在其南,東萊在其東,皆可為援,袁紹想攻北海,是不容易的。”這些事總在她心反覆地計較,徐庶問起來時,她幾乎是想也冇想就脫口而出了。於是徐庶又愣了一會兒。“將軍是個心思縝密,思慮周全之人。”……她不擅被人誇獎,有點尷尬。“我並不擔心戰事,”她說,“隻要我不斷地取得勝利,我總能擊破曹賊——所以,先生到底擔心什呢?”徐庶的思路似乎仍然非常清晰,卻丟擲了一個很不相關的問題:“子義與文遠兩位將軍素日喜歡什,將軍知道嗎?”……她想了一會兒。“子義領兵時,並不逞一人之勇武,但他每每紮營後有空閒時,總喜歡拿著弓出門四處去打獵,”她說,“他很愛打獵的。”“嗯,那文遠將軍呢?”“除卻照顧戰馬之外,他最愛的就是吃湯餅!”她立刻說道,“四處踅摸好麪粉不說,還經常要廚子做了給我送來,但我不是很喜歡那東西,尤其他還喜歡往麵加醋……”“那將軍呢?”徐庶問道,“將軍可有什吃的玩的,能想了來讓自己開心開心?”她那短暫的,因為別人的樂趣而提升起來一點的興致須臾間便消失了。連她的臉上也隻剩下一點空蕩蕩的笑容。“我冇有什愛好,不管吃食也好,玩樂也好,”她說,“聖人不是說,‘敖不可長,欲不可從,誌不可滿,樂不可極’?”徐庶歎了一口氣,“將軍現下這幅模樣,莫說見識過什富貴極樂,便是路邊的田舍翁,看著也比將軍輕鬆些哪。”“富貴,我在壽春城中見過,但我不覺得那就能令人快樂。”她說,“而路邊的田舍翁,他們不比我輕鬆,這我是知道的。”徐庶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用微微皺著的眉頭,以及看一個重病患者的憂慮眼神看著她,看得她全身都不得勁了。就在她悄悄將手伸向了草蓆,準備輕輕摳一下的時候,傳令兵突然跑了進來。“將軍!有斥候回報,於禁領五千步兵,另有數百騎兵,自城中而出!正欲追擊太史將軍!”她立刻站起了身,“先報至關將軍處——還有,傳令下去,明日拔寨啟程,北上合圍於禁!”“是!”一切事情似乎都按照計劃發展。她雖然剩下的兵力不多,並且也都疲憊且帶著傷,但有她在,一定能擊破於禁這支主力,而二爺可以趁機攻城,將淮安重新拿回來。正這樣想著的時候,徐庶也放下了茶碗,起身沉默地向她行了一禮,準備離開。“……先生。”“將軍?”“我知道先生是擔心我,”她笑了笑,“但我並不曾因為什事而憂心,我隻是……”“隻是什?”“隻是這一仗打得有些久了,除卻我們這些人外,這一路同行之人也就隻有我兄陳元龍與二將軍。”除卻他們之外,她自出廣陵,遇到的每一處郡縣,都不是他們的同路人,都需要他們花精力花心思恩威並施,才能勉強控製住——冷不丁還要遭個行刺——因此這種孤獨的感覺倍加清晰。她救濟流民,又或者二將軍嚴明軍紀,不令士兵侵擾百姓,都並非為了沽名釣譽,博取美名才如此行事,但他們的行動似乎得不到多少有力的,充滿善意的回饋,因而必須繼續孤零零在天地間搏命。這樣的道路自然越走越累,漸漸地便會疲憊不堪。但這些話說出來就有了訴苦的意味,因此她是不準備這樣說的。但徐庶似乎一瞬間便明白了她心中的想法。那看起來憂慮不安的神情也在一瞬間煙消雲散了。“將軍這樣想嗎?”他微笑道,“肯定是將軍想差了。”“……我怎想差了?”“若劉使君與將軍的名聲不顯,我怎會來到將軍麵前?”這位文士的眼睛仍然帶著溫和的微笑,聲音卻堅定得如同山巒般,一絲也不曾動搖。“先生……”“豈不聞‘德不孤,必有鄰’?”“我聽倒是聽過的,但……”她尷尬地說道,“先生是想講點什讖語嗎?”……比如說“你好人有好報”之類的吉利話?“我不是方士,我也從來不講讖語,”徐庶似乎被逗笑了,但他的神情仍然很嚴肅,“今日之言,將軍很快便能親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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