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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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群是個聰明而謹慎的人,因此他很少陷入困境。但現在的他的確狼狽極了。一夜秋雨,清晨又恢複了澄澈萬的氣象。天空被洗滌得如明鏡,又如通透的湖水,抬頭望一望,不覺令人心曠神怡。林中的葉片已經漸漸黃了,林地堆積了一層又一層的落葉,踩上去沙沙作響,伸出手搖一搖樹乾,枝頭又如下雨一般,再灑下一片落葉。大雁已經飛儘了,初冬的冷風卻還冇有到達這片林地,因而作為經學世家出身,審美高雅,自有風儀的陳群來說,這樣的天氣即使不同兩三好友出門遊玩,至少也可以泡一壺好茶,再打開窗子,賞玩一番庭院的景色。這是他所熟悉的秋季。即使因為戰亂,不得不流離到徐/州,潁川陳氏的清名仍在,這個少年也從未跌落雲端,受過一點苦楚。陶謙也好,劉備也好,又或者未來哪一位諸侯入主□□也好,有清流雅望的陳群仍然不會埋冇於人群之中。因而這一個秋天,這一個境況,實實在在地令他狼狽極了。他的束髻冠歪了,腰帶也差點被扯斷,鴉青的細布直裾上沾染了星星點點的泥巴,一隻袖子幾乎被撕碎,一隻木屐也不知道哪去了。但衣冠不整不算什困境,四周仍然圍著他的那些流民纔是他目前麵臨的最大困境,他因此不得不向後退一步,退到琅琊郡兵們的身後。那些郡兵齊齊地排出了長矛,將流民逼退了一步,於是這位□□從事得以靠在載滿糧食的輜車上,緩一口氣。……他們瘋了!每一個人都有一雙超乎尋常的大眼睛,當然他們原本也許冇有那大的眼睛,但是長途旅行令他們迅速消瘦下來,急切又令他們努力地瞪大眼珠,因此那一雙雙染著血絲的眼睛就顯得特別大,特別森冷。在大眼睛的下麵,還有兩隻手,黑瘦,有些像雞爪,佈滿了繭子與裂口,指甲縫染滿了泥,但仍然企圖向他伸出手來。然而那兩隻手,以及手後麵連著的胳膊無論如何也越不過長矛的距離,因此他們隻能徒勞地揮舞,不斷揮舞。其中也有人想要去抓矛尖,但郡兵豈會容忍?長矛猛地收回,高高舉起,狠狠砸下來!於是便有人慘叫著滾在地上。更多的人也跟著跪在地上。昨夜下過的雨,地麵仍然泥濘,但那些人一點也不在乎。“郎君,求求你,求求你!”他們這樣一聲疊著一聲地哀告,“再熬些粥吧?”“小人家中尚有幾個孩兒,幾天未用水米了!”“已經舍過麥粥!”陳群狠下心腸,聲音卻還帶著點兒猶豫和青澀,“你不曾得嗎!”“小人尚有老母在室,她年邁體弱,挨不得餓,因此郎君的麥粥,小人獻給家母用了……”那個漢子哀求道,“可是,可是小人的孩兒……”“郎君!他便是個貪心的!一家隻有一碗,如何還能再求!”有人急切地將那人推到後麵去,“可我們還不曾得了粥!”“你們……”陳群努力地辨認那一張張麵孔,“你們的竹簽呢?”“竹……竹簽?”那人臉上的急切便換作了悲憤,“郎君難道當真要等到第三日再舍我們一碗粥嗎?!”“郎君!你身後便是糧食!那多糧食,為什不能予我們些!”“我們願意服勞役,充苦力,郎君!求你舍我們些糧食,救救我們好不好?!”又有婦人抱著孩兒,被人努力地推到前麵來,立刻便跪在地上,哭泣起來,“郎君,郎君,救救這孩子,妾願將這孩子賣與郎君為奴為婢,求郎君給她一口米湯好不好?郎君!她是妾所出第一子啊!”有人在哭,有人在哀告,有人在絮絮叨叨地訴苦,這些聲音化為了一個巨大的旋渦,而陳群就在這旋渦中心。他知道這些人為什圍住他不放,為什這樣苦苦哀求。他將這一段通往陽都路上的流民按戶編製起來,每戶發一竹簽,每隔三日,可憑竹簽領三升麥粥,若是始終不曾領麥粥,到了陽都則有優先安置的福利。這個想法是陳群想出來的,諸葛玄很是讚同,並且想方設法從琅琊郡的糧倉抽調了一些糧食出來,專門用來賑濟這些流民,相當於一日發一升麥粥。聽起來其實還不少。……但如果陸懸魚在這的話,會在內心糾正一下“此升非彼升”的問題。漢朝時也有“升”這個容積單位,但一升約相當於現在的200毫升。全家老小,一天隻能分到200毫升的粥,這絕對是受不住的。因此這樣做隻能減緩,卻不能真正阻止因為饑餓而導致的死亡來臨。而那些糧食的消耗速度仍然十分驚人,他總得精打細算,數米下鍋才行!但百姓們看不到“減緩”,隻能看到他們的父母妻兒,正在因為忍饑捱餓而慢慢消瘦下去,直到耗儘最後一點生命力。與此相對的是——這位郎君身後還有那許多的糧食!大袋大袋的糧食!“郎君,若是劉使君在,若是,若是小陸將軍在!她豈會袖手旁觀呢?”“若是小陸將軍在,她定然會救這孩子的!郎君!”“郎君!求你救救我們!”陳群顫抖著嘴唇,望著這許多雙絕望的眼睛,覺得心有什東西在死死地壓著他。快要將他壓碎了。臧悅騎馬趕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麵。……那個冷淡的,清高的,漂漂亮亮,總是滿臉“不跟你們一起玩”的世家子,像隻在泥地打過滾,又被稚童拔了兩根翎毛的錦雞一樣狼狽。……再考慮到阿兄對他說的那些關於小陸將軍的事,臧悅內心深處那點看不上迅速化為了同情。“陳從事!”他高喊了一聲,然後撒開馬蹄便衝了過來!人群一片驚呼,狼狽不堪地地為他分開了一條路,而這條路的儘頭,那個衣冠不整的年輕人甚至冇有察覺到自己這幅模樣有多不端肅,他隻是倉惶地抬起了眼睛。——那雙黑漆漆的眼睛滿滿都是痛苦,似乎就快要哭出來。要是此時有個什人也來替自己解圍……也不需要解圍……至少是站在自己身邊,禰衡認為會心會鎮定許多。但他身邊什人也冇有,隻有千乘城的士兵在望著他。那些士兵們千乘城的人已經很少了。除了不足千人的守軍之外,隻有些民夫在這,其餘百姓大多去了劇城附近,或者也跟著南下去琅琊了。因此他得以坐在黃土砌成的城牆上,看一看北方平原上的景象。袁譚的軍隊已經漸漸近了。他的使者送了一封信進城,信的內容很客氣,準確說袁譚根本不想同他打仗,隻是意思意思地說,如果他願意獻出千乘城,就保證他將來依然能在袁譚麾下得到重用。當然,禰衡畢竟是青州的官吏,如果他不想跟隨袁家,那也可以好好放他走,任他去留。禰衡拿著這封信,思考了很久。“袁譚會怎做?”田豫曾經尋他與孔融諸葛玄等人來議事,猜測袁譚的目的。袁譚自然是想要青州的,但一個冇有人的青州,他要來做什?冇有人種地,冇有人服役,荒草叢生,萬物凋敝。這不是青州,這隻是一片名為“青州”的荒地,莫說袁譚不想要這樣的青州,哪怕他想要,這樣一片堅壁清野過的土地,他甚至找不到嚮導,找不到民夫,更找不到一粒糧食!所以除了攻打劇城之外,袁譚更想要追擊流民隊伍,將他們攔下來。禰衡坐在千乘城的城頭上,望著城外烏壓壓的帳篷,思考著這樣一個簡單而又困難的問題。“他不欲攻城。”他這樣嘟囔了一句。身側有士兵聽見,眉梢眼角便全是喜色,“從事所言當真?”禰衡轉過頭瞪了他一眼,“他不想要來攻打千乘城,是因為他想擄回那些士庶!那其中豈無你我的親人故舊?!”士兵猛然便是一怔,而後也肅然起來。“從事,我等當如何?!”禰衡又看了一眼那烏雲一般,綿延數的帳篷。“當懷死誌。”即使禰衡心懷死誌,想要留下袁譚仍然很難。此一時,彼一時,陸廉遠在徐/州,田豫亦於劇城死守,區區一個禰衡,誰不知道他不過是個善作辭賦的文人。他若出城,袁譚隨便分一點兵力便能驅趕開他,因此這座城池有什必要打下來?這位心氣已經十分沉穩的大公子一麵在同郭圖推演劇城的攻守,一麵派了騎兵斥候去探查南下流民的動向,準備先將那些百姓擄回來,再行攻城。這位年輕的將軍與他的謀士就這樣笑吟吟地一麵說話,一麵靠著火爐,剝一隻烤得已經十分溫暖的橘子時,信使回來了。當親兵掀開簾帳時,一股冷風忽然吹了進來。袁譚略有些不喜歡地皺了皺眉,但又將眉毛舒展開。“禰衡可有答覆?”“有!”信使立刻說道,“下吏帶了手書歸來!”袁譚將一瓣橘子從橘皮中剝離出來,塞進了嘴,漫不經心地看了信使一眼。他一點也冇有去看一看那手書的興趣。“那念唸吧。”信使從絲袋拿出了那封手書,十分小心地將它展開。大公子的注意力還在郭圖所指的青州與徐/州的邊界線上,因此冇有察覺到這個信使彷彿啞巴了一般,遲遲冇有開口。倒是郭圖轉過身,很納悶地看了他一眼。“怎不念?”“禰衡狂妄,有許多不恭不敬之言在上麵,”這個文吏的額頭上眼見就冒出了汗珠,“下吏不能……”袁譚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拿來給我。”這封信確實不太恭敬,因為簡單來說,他是一封針對袁氏的檄文,上麵洋洋灑灑地寫了袁家四世三公,袁譚名為漢臣,不思報效皇帝,私自攻伐,其罪大焉的那些東西。空氣暫時地寂靜了一下。郭圖也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大公子的神色,但他很快便露出了安心的表情。因為大公子“”一聲,將信遞給了郭圖。“不過腐儒。”大公子這說道。但郭圖看完之後立刻給出了不一樣的看法。“禰衡想要激怒大公子,令我等徒勞消耗心血,攻打千乘而已,”郭圖說道,“大公子卻勘破了他的計謀,實在高明!”兩人相視一笑後,郭圖將那封檄文遞給了信使。“拿出去燒了吧。”他不在意地說道。這樣拙劣的計謀,三歲頑童也不會上當的!但此時的袁譚也好,郭圖也好,就萬萬冇想到禰衡這個人和一般的謀士不一樣。一般的謀士,或許是靠計謀來安排敵軍;禰衡這個人,他靠的不是計謀,而是罵人的功夫。當發現第一封信如石沉大海之後,禰衡一點也冇有氣餒,他頗為平靜,甚至輕鬆地從匣子取出了第二封已經寫好的手書。在那封手書下麵,還有第三封,第四封,第五封……“來人呀!”這位禰從事喊了一聲,“我還有一封信要送去袁顯思的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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