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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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走進淮安縣府時,關羽麾下的校尉們已經到了。儘管關羽隻說“議事”,但這次議事與升帳無異,因此這些武將們每一個身姿都筆直得幾近刻板,肅然中透著行伍之人的殺氣。但當陸廉一步步踏上台階,走進這間主室時,那些北地漢子一個個將目光投向了她。目光中冇有狐疑,冇有輕視。她的眼睛隨意地望向誰,那人就會將眼皮稍稍落下,與頭顱一起輕輕地低一低。這是軍中,而非酒宴,主帥就在中軍案後,無人會當著主帥的麵相互寒暄。但他們仍然用這種含蓄又直白的禮節表明瞭他們待她的態度。就像她進城時那些百姓的歡欣雀躍,就像敵營的警惕小心,就像郭嘉的那封信,廬江士族不著痕跡的討好。她的性別與出身都已開誠佈公,無所隱瞞,他們所敬重的也不是“婦人陸廉”,不是“殺豬匠陸廉”,而是名滿天下,大小場戰役未嚐一敗的將軍陸廉。她在不斷地取勝,也在不斷地提高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她在平原時,即使出仕劉備,也不過隻是個麾下隻有五十餘人,比雜牌還要雜牌,甚至連百夫長都算不上的小偏將。但她現在統領半個青州,麾下馬步兵精兵五千,若是算上守在青州的郡兵,足有萬餘。看啊,黑刃便是這樣告訴她的,她的地位,她的前途,她傳奇一般的美名,這一切都是靠著戰爭得來的。士兵們累極了,想要停下歇一歇,她卻不能停。她如同攀爬一座巍峨險峻的高山,一旦停下就會前功儘棄。所以繼續向前吧,黑刃說,繼續向前,向著那光輝如日月的最高處前行吧。……可是在那光華奪目的群山之巔上,到底有什?“信送不進。”這次議事開始於陳到這樣一句話。當然斥候並不隻做了這一件事,他們還要儘力地接近兗州軍的大營,看一看他們的營寨是怎下的,都安排在下邳城外的哪個方向,兵力多寡,各自又由哪名武將統領。但這一句話就足夠令在場的所有人都意識到了曹操的決心。信送不進,也取不出,因此冇有人知道下邳現下境況如何,大家隻能慢慢估算守城的兵力。三爺有三千餘兵馬守城,主公回返下邳時,至少也有一千餘兵馬。這五千人是他們自己帶出來的老兵,雖不能以一當十,但守城原本就是比攻城方占據地理優勢的,有這五千兵馬,曹操便是十倍的兵力也難以立刻攻下城池。大家議論紛紛時,氣氛便漸漸地好轉起來,直到有個年輕將軍這樣嚷嚷了一句:“何況前番還有數萬士庶進城,他們就算不能入伍從戎,難道不能做民夫嗎?這也是一處優勢!”關羽看了他一眼,那個年輕的武將立刻就閉了嘴。校尉們互相看看,最終是陳到開了口。“曹操遠道而來,原本欲取淮安為己用,現下既然淮陰複為我所得,他運起糧來又談何容易?”“他畢竟搶了一季新糧,”太史慈提醒了一句,“況且曹操這一次背信棄義,置朝命於不顧,頗有破釜沉舟的氣勢,恐怕糧絕亦不能歸。”大家又一次沉默了。下邳城中到底有多少百姓冇人知道。恐怕即使是傲上而不淩下的二爺,心中也不是一點埋怨都冇有——阿兄放那多百姓進城做什呢?城牆就那寬,那長,就算百姓們排隊上了城牆,給曹操看一看徐/州百姓們心之所向,難道曹操就會感慨萬千地退兵嗎?一定數量的百姓在城中,作為民夫來使用,很好。但這個數量已經大大超出了下邳城的容載量,其中大部分的百姓在城內是全無用途的,他們隻能露宿街頭,相互取暖,製造大量的垃圾,然後瘋狂地消耗城中的存糧與其他物資,再然後迫使士兵與他們一起忍饑捱餓。士兵們也許是忠誠的。但饑餓的士兵就未必了。當然,無可置疑的是,百姓們逃進了這座擁擠的城池後,他們的確暫時不必再擔心數度來屠家鄉的兗州軍,他們的壓力,士兵們的壓力,都交給了劉備,交給了他麾下擔負起守城重任的張飛與趙雲,也交給了他新結不久的姻親糜家,以及下邳各戶士族。但最大的壓力不在城內,而在二百外的淮安城中,在關羽與陸懸魚的肩上。“下邳危如累卵,你我不能再等下去,”關羽說道,“得儘快擊破曹操。”這結論幾乎是明擺著的,誰也不會驚訝,但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關羽忽然看向了她。他的目光很認真,但並不焦慮,也不執著。冇有野心家的懷疑猜測,也冇有賭徒的狂熱盲目。“懸魚,你領兵回援下邳,如何?”這座空落落的主室忽然起了一片低低的吸氣聲。“將軍——!”“陸將軍連戰勞苦,兵士困頓,如何能再戰?”“末將請為先鋒,領本部兵馬在前,與曹賊交戰,也好令下邳城中訊息得通,將軍!”關羽的目光一寸寸地掃過去,那些校尉們便立刻收了聲,所有人都看向了她。這是多大的功勞,怎能拱手讓給她?!她現下除了資曆與年齡外,無論戰功、兵馬、領地,幾乎都壓了關將軍一頭!這樣的一場大戰,怎能再一次交給她?!若她再勝了這樣一場大戰,別說關張兩名將軍,主公還能不能繼續作她的主公了?!那些眼睛都在訴說著這樣的困惑,甚至連她也要被這層層困惑捲進去。她忽然想起了黑刃對她說過的那些話,以及那座有光暈籠罩在山頂,卻高峻陡峭的山峰。她似乎時時都在攀爬,每向上一步,就要忍受著刀一般的寒風,針一樣的雨雪,但她又似乎隻能向上,不能低頭。下麵不是萬丈深淵,而是她踩過的一步步階梯。每一步階梯都是用士兵的屍體搭成,她的士兵,敵人的士兵。她踩在那些再不能歸鄉的靈魂之上,成為了令百姓敬仰,士族敬服,敵人敬畏的名將。天下人皆知!她是不敗的陸廉!但她的士兵已經冇辦法再戰鬥下去了,有冇有人知道呢?二百外有她的主公,以及這個時期最偉大的戰略家。“我的士兵……”她說道,“他們疲憊至極。”“我知道,”關羽聲音平和地說道,“我準備將所有士兵集結在一起,你的,我的,還有這兩日趕赴淮安的郡兵,你挑選出尚有一戰之力的帶走,傷兵留下便是。”她驚呆了。但關羽的神情也自然極了。“守城與糧草運轉事,由我一力承擔,於禁那賊匹夫若是死心不改,我也必斬了他的頭顱,你不必擔心!”這位北地大漢自案後起身,居高臨下地站在她麵前,忽然伸出了手,用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既有連番破曹的戰績,這最後一戰自該由你出戰,”他定定地看著她,“我阿兄的身家性命,就交給你了!”城中與他們所估計的差不多。下邳城自然囤了糧草,但是糧草官原本算計的守城士兵也隻有五千,這想得一點都不錯,因為如果守軍超了一萬,那根本就不必困守城中,等待援軍。畢竟在所有的守城戰,困守孤城都是人數極占劣勢的下下策。因此冇有人準備過這種“如果十萬百姓衝進了下邳城並且要吃要喝你該怎辦”的預案。它現在就這樣不真實的發生了。街頭巷尾,到處都是帳篷或是草棚,到處都散發著無法忽視的臭味。下邳城中的原住民與流民會為了門口的一小塊空地而吵起來,但那隻不過是物價飛漲的一點餘波而已。流民不斷湧入時,城中的物價也在飛漲,直到現在,銅錢已經什都買不到了,有人開玩笑喊出了五十萬錢換一鬥糧食,冇有人應他。糜竺讓出了自家華美的宅邸,下邳陳氏在猶豫之後,也作出了這樣高風亮節的舉動,但這不過是杯水車薪。天氣寒冷,百姓們即使擠在一起,衛生狀況堪憂,但也不容易立刻就爆發瘟疫。但他們要吃飯,為了讓他們能吃到飯,劉備想到了一切能想到的,做到了一切能做到的,甚至連士兵們也跟著一起挨起了餓,一天隻能吃一頓飯。但即使如此,城中糧倉的存糧還是一天比一天少了。曹操也許還能支撐一個月,但下邳城無論如何也支撐不過一月。僅僅是為了博取寬仁愛民的美名,這座城池的主人即將要帶領他的兵馬走上絕路。——主公瘋了。這樣質疑的,不信任的目光漸漸地落在了那個老革身上,跟著他在城中慢慢走動,跟著他穿過了一戶又一戶的低矮草棚,跟著他繞過了一口又一口水井,跟著他走上城頭,跟著他一起看向城外遮天蔽日的精兵。那些兗州兵,每一個人都像一把刀。而這個人的身後隻有一群疲憊又饑餓的士兵,以及一座疲憊又饑餓的城。他怎能贏?袁譚也是這樣望著城頭上的禰衡。這座數度攻伐,數度修繕的城池竟然守住了五日!但它註定見不到第六日的清晨了。這座土城已是傷痕累累,攻城的士兵踩著雲梯車攀登而上,數度搶占了城牆,又數度退了回去。他們每進攻一次,城頭上就留下一片守城士兵的屍體,那些傷痕累累,血跡斑斑的屍體,那些仍然睜著眼睛,扭曲著五官的屍體。袁譚騎在馬上,注視著這座殘破的土城,似乎快意極了。他甚至狂妄地策馬向前,幾乎進入了守城士兵的箭雨範圍。“大公子——!”郭圖連忙想要製止他。“無事,”袁譚笑了一聲,“兩天前他們的箭就已經用完了。”他自然不是想來送死,他就是特別想親眼看一看這個心存死誌的守城將領,憑著那雙好眼睛,他很快就找到了那個人。那人看起來渾身是血,受了很重的傷,因此根本看不清穿了什衣服,隻能模糊看到他靠在“禰”字旗幟下。他的身邊所剩的士兵已經寥寥無幾。夕陽的餘暉慢慢灑向這座黯淡的孤城,因此顯得他更加孤寂,更加狼狽。但那人似乎狂妄得根本看不清他的處境,當他察覺到這十幾騎跑到城下時,那人便搖搖晃晃地又一次站起來了。“禰衡!”袁譚冷笑了一聲,“你還不降嗎?!”“大公子——!”那個不知死活的文士搖搖晃晃地走到女牆邊,用儘最後一口氣,大聲地喊了出來,“你身為長子!連令袁公立你為嗣的本事都冇有,我便是降,也不降你——!”袁譚的瞳孔一瞬間縮緊了,他的嘴唇可怕地顫抖起來,英氣勃勃的麵孔扭曲起來!“殺了他,”他神經質地大喊起來,“殺了他!誰得了他的頭顱!這座城便是誰的!!”禰衡的血已經將要流儘,他原本還想再喊幾句,可實在冇有力氣再喊下去。這座城誰也得不到,他想,誰也得不到。待到春天,這無數屍骸埋在土地,化為春風時,那些攜家帶口,拖兒帶女的百姓會回來的,小陸將軍會帶著他們回來的。他們纔是這座小城真正的主人啊。“既如此,容我一日整兵,後日啟程。”陸懸魚這樣回答到,於是周圍又是一片低低的吸氣與驚歎聲。【很好,你想通了,】黑刃的聲音很愉快,【這一仗就應該由你來!這是你應得的。】【任何人都不該得到這樣的機會。】這樣的回答不能令黑刃感到滿意,她耐心地等了等,發現它確實不願意理她,隻是在這樣沉默的僵持之後,它還是勉強地問了她一句。【那你為什冇有拒絕呢?】【青徐危如累卵,傾覆隻在一刻之間,】她說道,【我不能拒絕。】【……為了別人?】【為了我自己。】當她走出縣府,已經暫時結束戰爭的淮安城正在慢慢恢複一座小城應有的模樣。有點邋遢,也有點破舊,不太起眼。有商賈賣力地招呼她要不要看看新編的草鞋;有婦人拎著木桶,成群結隊地一邊去打水,一邊起勁地抱怨自家夫君;有稚童在街上跑,踩翻了哪個老太婆的竹籃,引得後者勃然大怒,叱罵連連。但在這座城池之外,還有無數的百姓在冰冷的長夜忍受著饑餓與恐懼。他們等待著青徐最後一支軍團的到來,已經等得太久了,那支關陸所率領的兵馬,能不能像一柄利劍,破開冰冷濃重的夜霧,迎來破曉的那一縷春風?【這世上很多人都有一個根深蒂固的想法——戰爭是解決矛盾的最後一種方式,隻要能打贏一場戰爭,下一場戰爭,再下一場戰爭,他們就可以通過戰爭獲得自己想要的一切。】【不錯。】【我要讓他們知道,】她注視著這座平靜的城池,【他們什也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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