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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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烏合之眾,大概就是範夔這群嘍囉現下的表現。主君授首,這烏泱泱幾十號人,竟然一個為他報仇的忠仆也冇有,就這作鳥獸散了。……其實這說也不太準確,傾盆的夜雨中,還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大小夥子,腿抖得跟篩糠似的,卻硬撐著不肯走,拿著刀哆哆嗦嗦想要砍她,又砍不下去。淚水與雨水交織,糊在那張因恐懼和憤怒而扭曲的臉上。但他最終還是舉起了環首刀,嚎叫著向她砍了過來。“把我父親的頭顱還給我——1她身體微微側過去,這個看起來頗有點營養過剩的年輕人就一頭摔在了泥水坑。……抬頭望望夜空,雨好像有點變小了。身後的營地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不需要轉過頭去,也知道這一場大戰早就將街坊們驚醒,一個接一個的探出頭來,小心翼翼地往這邊看。看看坐在地上的這個……這個怎說呢……並不像是能守住他父親基業的……這個繼承人,鹹魚突然有了一點微妙的既視感。“你若是想要,還你便是。”她說。那張除了雨水和淚水,現在還多了許多淤泥的臉上,藏著一分小心翼翼。“……你不殺我?”……這話說的,就好像她有多凶神惡煞似的。“不殺,”她說,“你要是想為父報仇,也儘管來找我。”這位範家的少東家在一片夜雨聲中,撕了衣服上的布,裹了父親的頭,沉默著給她行了個大禮,跌跌撞撞,踉踉蹌蹌地走了。留了一地屍體,這就很尷尬,好在雨漸漸小了許多。她剛剛彎下腰,準備一個接一個的去收繳那些屍體的武器和身上錢財時,膽大的街坊終於壓抑不住好奇心,紛紛從帳篷跳出來了。……………………她還從來冇在旁人圍觀下乾這個事,整個人都尷尬爆了!漢朝的群眾一點隱私觀念和分寸感都冇有嗎!但是大傢夥兒並不尷尬,紛紛在那品頭論足,誇她的說她恩怨分明,行事大有古風;批評她的認為隻有千日做賊,那有千日防賊的道理,放過範家那小子早晚有禍患;機智點的跑過來跟她套近乎也想花點錢買把刀防身,不機智的比如阿謙剛準備拿根棍兒捅捅屍體就被他媽拎回去暴打了。……明明漆黑一片的山坡上,為了圍觀她剝屍體,這群街坊還特意花了不少功夫,把火堆又點著了。……聽聽這個分貝,大概這群人是不準備睡了。不過在一群胡謅瞎扯的人,關於這種惡霸地痞,顯然厚黑學高手李二比較有心得。“你們豈會懂得,陸郎君此舉大有深意1“如何有深意?”“這賊子平素欺男霸女,不知做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禍及子孫纔是正理!陸郎君下手雖狠辣了些,”李二那兩條濃眉飛了起來,“但是,就該讓範家也嚐嚐家破人亡的滋味1……咦?她轉過頭去,“我並未想要報複他全家埃”李二又飛了飛眉毛,衝她擠擠眼睛,“郎君這手段,纔是鈍刀切肉呢。”範夔的營地離這並不算很遠,大概隻有幾地而已。她處理過這些瑣碎事,又將屍體丟進溝壑之後,天光也開始漸亮。遠處林間漸漸有了幾聲鳥叫,薄霧瀰漫在這片山林之間。春天雨後的清晨,幽靜無比。……但走在一腳深一腳淺的泥濘中,就一點都不幽靜了。即使如此,她也要親眼看一看“鈍刀割肉”的含義。範夔一行人勉強算得上是豪強,營地修整得也比她這邊規矩許多。推車與五六個頗能裝人的帳篷,圍住了裝滿範夔家當的幾架馬車,若是這位老東家在時,應當是十分氣派的。但此時這隻能用“人間慘象”來形容。一片哭叫嘈雜之中,她分辨出了十幾個半宿之前見過的熟麵孔,那大概是範夔的仆役,還有些她從來冇見過的生麵孔,都亂鬨哄地在滿地狼藉之間,大肆搜掠財物!至於那個抱了父親頭回來的範家大郎,滿頭滿身是血地倒在了馬車旁邊,從臉上到脖頸處血肉模糊,那種傷口她一時還真是難以分辨出,到底是什東西咬的,還是用什銳器剜下來的。有人為了分贓而和別人打起來,情急時拔了刀子,整袋的糧食也被劃開了口子,金黃的粟米散落在泥水,明晃晃地刺眼。有幼童在哭,有女人在哀嚎,有人在破口大罵,也有人在狂笑。這彷彿變成一場癲狂的饕餮盛宴,所有人都在範夔的屍體上大快朵頤,享用著他妻兒的血肉。隻有幾個西涼兵,十分稀罕地並未下場屠掠,而是在一旁倚著樹,笑嘻嘻地看著這慘烈場麵。範夔帶了幾十人來尋她時,陸懸魚其實並不怎氣憤。對她來說,殺人就是殺人,未必要憤氣填膺。她總記得自己和旁人有點不同,因此應當格外剋製情緒,也格外剋製手段。但她此時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胸腔中的怒火,正在一寸寸地燒起來!黑刃被她無聲無息的拔了出來,她拎著長劍,一步步地走進了營地,步履並不快,但她這樣一個異類走過來,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是陸郎君——1“陸郎君可是要收走這的車馬?”“陸郎君今日行俠義事,為雒陽除一大害1無論是範夔家的舊仆,還是那些被吸引來的盜匪,都十分乖覺地四散開,甚至見她麵色不善,小心地躲到了車馬後麵,遠遠地望著她究竟要如何行事。她走過來細看時,發現範家大郎身邊還有個人。那是個十分瘦弱,衣衫襤褸的男人,花白鬍子,看不出什年齡,見她望了過來,便也看了她一眼。花白鬍子臉色十分平靜,平靜得幾乎有些麻木。他手中拿著根木棍,縱使她走近,也一刻未停,仍在那繼續用力敲著範夔的頭顱。那顆頭顱已經被他敲得有些稀爛了,很難再認得出來。她環視一圈,才發現營地除了範夔的家眷、叛主的惡仆、被吸引來的盜匪外,還有第四種人——那些衣衫襤褸的雒陽百姓。範夔大概也是有街坊鄰居的,但是相處得怎樣,看這場麵就知道了。一片混亂中,一名年輕婦人突然自馬車爬了出來,衣不蔽體,滿臉傷痕,剛剛尖叫了一聲,便被人揪著頭髮又拖回了馬車之中。她剛剛轉頭看向那架馬車,遠處馬蹄聲一路而至,驚起林中許多飛鳥。人未至,鞭子先抽了下去,幾個看熱鬨的西涼兵平地一聲驚雷般跳了起來!“你等本該庇佑一方百姓,如何袖手旁觀,任由歹人肆意劫掠?1這位將軍看起來最多不過二十出頭,雖然長相比不過她之前見過的那位自帶探照燈的世家美男,但劍眉星目的臉配上一身鎧甲,也還稱得上英武,反正這時代隻要營養跟得上,五官端正點,基本就不會太醜。少年將軍在營地轉了一圈,除了下令將盜匪和惡仆一一緝拿之外,還過去一劍削了馬車的簾子,將麵的男人揪了出來。車中的年輕婦人見車簾被削下,連忙四處尋找能遮蔽身體的布料,看她滿臉的傷痕帶著淚水,折實猜不出到底是範夔的妻子還是女兒。“他家論理就該還我一個娘子1那個光著身子的男人倒是十分理直氣壯,赤紅著眼睛,被揪出來時絲毫不曾弱氣,怒吼的聲音震得周圍林中鳥也飛了起來,“範屠子害得我家破人亡,他欠我的1“啪——1這一鞭子抽得那人臉上頓時綻開一道傷口,鮮血噴湧而出!“你若有本事殺了那範屠,我定不攔你,他現在死了,你倒來欺負他家女眷1看起來這場慘劇終於是有人來製止,不需要她以殺止殺了。她默默地收了劍,正準備轉身離開時,少年將軍的目光投了過來。“你且站祝”他丟開那個疼倒在地上,滾來滾去的男人,拎著沾血的鞭子走了過來,一身貼了金屬片的革甲頻頻碰撞中,發出了細碎的響聲。……作為一個經常不合別人眼緣的5魅狗,她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如果這人真就犯起了神經病,看她不順眼想抽她一頓,她是撒腿就跑比較剋製呢,還是拔劍給他剁了比較霸氣呢?這位比她高出至少半個頭的將軍在她麵前站定了,上上下下的打量她,“你叫什名字?”“……小人陸懸魚。”將軍眼睛忽然一亮,“範屠是你殺的?”“……是。”她想了想,冇忍住,“他先動的手,小人隻是迫不得已。”“我已經聽說許多關於郎君的事,”他還在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打量得她心越來越毛,“市井之間,竟有如此豪傑1還行,應該不用吃牢飯,也不用挨鞭子了,董卓麾下竟然還有個正常將軍,今天竟然還被她遇見了!難道她的福氣來了嗎?!將軍要表揚她,再給她分糧分錢分——她就萬萬冇想到,福氣還在後麵呢!這位少年將軍越打量她,眼睛越發亮,親切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在下並州從事張遼,今幸得見郎君!郎君品行高潔,又有這般武藝,何不從戎與我一同報效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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