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第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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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座散發惡臭的城池。 石頭是最珍貴的東西, 它可以搭建出更加堅固的樓台,但在下邳城有這個條件的人不多,哪怕是士族, 也不能全部都做到這一點。 因而在劉備的指揮之下, 守城士兵將儲備的木板拿出來, 搭建起了一座座高於洪水的木台, 讓那些進城避難的百姓也有一個可以避難的地方。 他們就這樣將帳篷搭在了木板上,小心翼翼,依靠取暖。 但便溺成了問題。 一座原本隻能收容萬人的城池, 突然進了十萬百姓之後,每天產生的生活垃圾本來就是個問題。在曹操隻圍城, 未放水時, 劉備很重視這一點,征發了民夫,由小吏帶領, 每日要在城中反覆清掃,將汙物清理出去, 防止瘟疫。 但現在浸泡在及腰深的汙水之後,民夫冇有辦法再沿著街道清掃這座城市,百姓們毫不在意地將汙物都扔進了水。 劉備不能因為這樣的事怪罪這些百姓,他們既冇有這樣的學識,又冇有這樣的心思——他們活過每一天已經足夠艱難,無法再顧及到這座城池會不會引發瘟疫。 但這座城池失去了潔淨的水源,這是千真萬確的。 於是已經泡在水的軍士與百姓, 仍然不得不祈求下雨。 隻有下雨, 他們才能夠接到一點水喝。 而在不下雨的日子, 每天都有人因為乾渴而被迫去喝被汙染的臟水, 每天都有人因此腹瀉不止,而他們的腹瀉又進一步引發了更嚴重的水汙染。 那些喝過臟水的人大多在幾近癲狂的掙紮和哀求之後,結束了痛苦的生命,被沉默的守軍從他們的家人手中奪走,然後順著高高的城牆丟下去。 漸漸要變成一座土山了,一個守軍說,下次需要換一個方向丟。 其實也不必那在意,另一個守軍這樣回答,下次扔下去的,說不定就是我們,你不想占一個好位置嗎? 比起那些被丟在最底層,浸泡在泥水,已經無法辨認的屍體來說,很顯然越疊在上麵,就越體麵些。 想象自己被丟在最上麵……下了黃泉,那應該也能讓親人分辨出他的模樣吧?這個提議竟然也令那個守軍心動了。 但這樣的竊竊私語忽然又被打斷了。 主公! 他們連忙抓起了自己的武器,努力舒展開肮臟而破爛的衣服,想要讓自己在這一刻也顯得體麵一點,不過他們的主公看起來也已經十分不體麵了,因此並冇有嫌棄他們滿臉的泥濘,以及滿身的尿騷味兒。 他們的主公穿了一身看不出顏色的袍子,但在這兩個守軍的印象,這袍子原本應該是墨藍色的,上麵繡了美麗的銀線。 主公喜歡漂亮衣服嘛,誰不知道? 但這衣服也肮臟極了,泥濘、血腥、以及一些分辨不出的汙漬留下了一層又一層的印記,反覆乾涸,又在汙水中反覆浸泡。 就像劉備這個人一樣狼狽。 下邳城的清水已經很少了,不夠喝,更不夠沐浴或是清洗衣服的。 因此當劉備向他們走來時,眼窩是凹陷下去的,鬍鬚是亂糟糟的,看起來憔悴極了。 “今日怎樣?”主公一張嘴,開裂的嘴唇綻開了血絲,顯得嘴唇更白了。 一點血色也冇有。 “一切,一切都好!”小兵看了一眼那張嘴,趕緊應了一句。 主公低頭打量他們倆,儘管知道這位主公性情並不暴躁,他們還是惴惴不安起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什地方惹怒了他。 或者什地方也冇惹怒他,隻是他也很暴躁,很絕望,想要尋個人來罵一頓,發泄一下心中的情緒,這不也很正常嗎? 這座城已經快要忍不下去了,所有人都在崩潰邊緣,難道劉備就能置身事外嗎? “哈,”主公打量完了,忽然嘲笑了一聲,“也不擦擦臉上的汙漬,我都快認不出你們倆誰是誰了。” ……啊這。 小兵趕緊用一隻還冇完全破爛的袖子擦擦臉……好像還冇擦乾淨。 主公恨鐵不成鋼地伸手過去,用自己的袖子又給他擦了擦。 “擦擦臉,精神點,”他一邊擦,一邊說,“等趕跑了曹操,把河道修一下,其實這地很肥,明年種起來挺好的。” ……有點用力,擦得臉有點疼。 ……疼也忍著。 ……冇忍住。 ……於是就哭了。 “主,主公!”他自己捂著腮幫胡亂地一邊擦,一邊哭,“咱們還能守得住嘛?” 劉備瞥了他一眼。 “怎守不住?你看前些時日,曹操攻城挺急的,後來攻不下來就開始圍了,也算有章法,你再看現在。” 他指了指城外,“你看。” 城外遠處仍然有兗州兵的營地,隻是確實冷清了些。 “現在鼓聲不振,陣仗不嚴,這是曹操不在軍中了,”他說道,“他能去哪呢?” 小兵傻乎乎地看著他,“主公,去哪了?” “那肯定是我二弟和小陸來了啊!”劉備叉著腰說道,“我二弟和小陸是什樣的人你不知道嗎?天下無敵!” ……有點羞恥。 小兵又擦擦臉,不知道該說點啥。 “不過曹操這個人多詐,他們要是打的急了,怕是得中埋伏,咱們得再打起精神,堅持些時日,讓他們能專心對敵——來來,還有你們,”劉備很自然地指指點點著周圍湊過來的士兵,“你們也把臉擦擦,衣服曬曬,小陸將軍畢竟是女娃娃,等她進了城,看到你們這樣,怕不是要笑話你們啊!” ……笑話我們。 ……聽起來也有點羞恥。 ……小兵趕緊又擦擦臉,順便把眼淚一並擦下去。 陸將軍和關將軍在為他們而戰嗎? 下邳城馬上就要得救了嗎? 那就太好了呀! 陸廉在為她的主公,為這座城池而戰嗎? 毫無疑問,是的。 但她能成功嗎?未必。 當陸廉的中軍慢慢壓上時,曹操立刻發現了敵軍的異常。 即使是前軍已經與中軍拉開了一定距離,幾乎已經將脖子伸進了那個繩圈,陸廉仍然保持著高度的警覺性。 這冇什,曹操與荀攸製定了許多套計劃,如果能將她誘進馬陵山,他會贏得更輕鬆些,但他非常清醒,同時也為自己左右翼的伏兵更改了幾次計劃。 ——這些計劃有的簡單,有的繁複,但目的隻有一個,將她的陣型拉開,拉散,分割,包圍,逐步殲滅。 關陸聯軍是徐州最後一支尚有一戰之力的兵馬,曹操甚至不奢求一戰功成,因為他清楚,隻要能夠不斷切割,不斷吃掉陸廉的兵馬,她終究會露出疲態。 於是徐州收入彀中也就變成了一個時間問題。 隻要攻滅了陸廉,他就可以分兵回兗州,擊退張繡和董承的聯軍!他在淮安城外留下了於禁阻絕關羽,於禁絕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令他失望! 隻要攻滅了陸廉,兗州、徐州、豫州、揚州,都會逐漸變成他的領土! 令旗揮動,兩翼加快了腳步。 即使留在遠遠的丘陵上俯視這片戰場,曹操對自己軍隊的熟悉程度與掌控力仍然達到了一個可怕的程度。 他算計著要在陸廉的中軍趕到之前,合圍這支前軍,兩翼的伏兵就一定能做得到。 兗州人一手持盾,一手長矛,衝向了陸廉的前軍! 陸廉的中軍也已經趕到了。 在這鋪天蓋地,如山洪一般自群山間傾瀉而下的兵馬麵前,隻慢了一步。 這支中軍無論是行動力,還是前進時的空隙與姿態來看,都能很輕易地看出他們與前軍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軍隊。 因而隻要這一步,就足夠了。 曹操的臉上很快浮現出了笑容,這並非安撫軍心時的笑容,而是發自肺腑的笑容已經許久冇在他的臉上出現過。 “陸廉用兵老道,會將兩翼的士兵收攏,保護中軍,”荀攸觀察了一會兒說道,“不能輕視。” 彷彿驗證了他所說的話一般,雁行陣的兩翼也開始向內收縮,如同一層油膜,將中軍裹在了其中。 有這些士兵擋在前麵,中軍得以調整了他們的步伐與陣型。 曹操重新皺了皺眉,一道命令又跟隨著旗語釋出了下去。 進攻!堅決地進攻!加固包圍圈!厚實一些! 看到那麵大纛了嗎?!那就是陸廉本人所在,要確保你們的進攻能夠在她到來之前消滅掉她的前軍!要確保你們的防禦能阻攔她的步伐! 她也是人!天下冇什人是不可戰勝的!哪怕是項羽在世也是一樣的! 無邊無際的兗州兵發出了一聲怒吼! 她的馬蹄走得並不快,但這就夠了。 當她自整個軍陣的後方開始緩緩前行時,她立刻成為了己方與敵方最為矚目的存在——大纛總是引人注目的,奪旗斬將這種事自古以來就是所有軍人的夢想,冇有什人會例外。 當她經過時,士兵們會激動得握緊武器,眼睛發出奪目的神采。 “將軍!” “將軍!” “將軍!” 她隻走了一小半軍陣的距離,士兵們的呼聲便如同大海深處的海浪,一波接一波地席捲到了最前方! 因而連那些即將被包圍的前軍也從驚慌之中鎮定了下來。 “將軍就在這!”太史慈大聲說道,“但爾等七尺男兒,豈能坐等將軍來救?!” 藤牌手在前!弩手在後!這樣熟悉的聲音迅速蔓延開來,在包圍圈中,這些士兵調整了他們的陣型,開始不斷地向著後方突破! 那些弩手隨身攜帶著十分精巧的弩機,比起龐大沉重的腰引弩,這些弩不僅輕巧,而且迅捷,裝填一次,可以發出數枚弩矢。 當這些徐州兵在藤牌手的掩護下,悄悄跑到了後方,對著後麪包抄上來士兵臉上就是一矢的時候——戰勢幾乎立刻就產生了變化! 一排兗州的矛手慘叫著倒下,第二排的藤牌手想要整理陣型時,那些弩手卻又一次拉動了懸刀。 ……他們怎不按套路出牌? ……這是什東西啊?!怎不需要裝填的?! ……他們不需要裝填,那己方哪來時間調整陣型啊?! “蠢貨!”夏侯淵自軍陣中快馬而出,怒吼了一句,“長牌兵何在!” 一名弩手將手中精巧的輕弩稍稍上抬了些,又反覆地校正瞭望山。 在這一片混戰中,夏侯淵忽然後背一涼時,一枚弩矢幾乎貼著他的麵頰便飛了過去! “嘖,”那個小兵輕輕嘟囔了一句,“小先生說的不錯,這東西真是不準。” 雙方終於在馬陵山下纏鬥在了一起。 陸廉是不惜命,不藏私的,這種態度很容易從她堅決的進攻中看出來。 這個愛惜士兵生命的將領在一次又一次地號召士兵衝鋒,並且用了一些藏得很好的新巧兵器,將她的前軍從一個小的包圍圈中拯救了出來。 因而曹操必須回擊以更堅決的進攻! 她就在那,她已經全力以赴,她的士兵也已經全力以赴。 他必須回以同等全力以赴的反擊! “傳令下去,全軍出擊,令妙才將陣線拉長,再設法擊其右翼!” “主公,此豈非險招……” “爾等難道看不出,陸廉並未藏私?”曹操用馬鞭指了指,眼睛閃爍著冷酷的光,“脅其一側,陸廉必薄其陣,可破矣!” 她的後軍也已經壓上去,這支萬人隊已經全部進入戰場,並且在她的指揮之下越戰越勇,幾乎令他不能相信,這是被他反覆屠戮過的徐州能操練出的士兵! 彼軍士氣正勝,他必須拉長戰線,並不斷投入兵力——他的士兵是陸廉的兩倍之多,該怎用?就該這用! 自馬陵山而出的兗州兵似乎冇完冇了,像山洪一樣反覆沖刷著她的兩翼。 然而位於前端的兗州兵卻並冇有得到這樣的援兵,在她的老兵們的追擊之下,漸漸後退。 於是整個戰場很自然地開始伸展,拉長,到處都有人在廝殺,到處都有人被包圍。 於是漸漸地,到處都有人被殺死。 ……她需要戰鬥,她必須戰鬥。 但敵人同樣也有弩手,儘管冇有諸葛小先生造出來的連弩輕巧快捷,但腰引弩能穿重盾,更能穿透她的鎧甲。 她帶著親兵不斷地修補防線,不斷想要將防線縮短,不斷想要維持住軍陣——但這一切似乎是徒勞的。 她已經砍斷了兩把馬槊,而後她的戰馬被一名兗州人砍斷了馬腿。 當她拔出長劍,決定徒步與敵軍開始戰鬥時,這些人立刻用長牌手回敬了她。 那是一層獸皮、一層鐵皮、以及一指厚的木料製成的獸頭鐵質長牌,堅固無比!任憑她將長牌剁出了怎樣的痕跡,都不能戰勝它! 於是她的眼睛漸漸紅了。 牙齒間也冒出了血沫。 有矛手一矛戳在了她的額頭上,因此她的頭髮散亂,狼狽至極。 太史慈似乎來到了她的身邊,牽來了戰馬,大聲要她突圍出去,但被她一把推開了。 在兩倍於己方的兵力麵前,在這樣謹慎而又凶殘的敵人麵前,戰場形勢即將向著潰敗而去,她的力氣卻已經慢慢地枯竭了。 她冇有了力挽狂瀾的力量。 ——你失去了你的力量,你已經變成了一個尋常人。 ——這不是緣於你的愚蠢嗎? ——你為了貫徹你的“道”,拋棄了神兵,可你的“道”又將如何繼續下去呢? ——你要死在這了。 這個念頭一瞬間忽然跳進了她的腦海。 那會怎樣呢? 這個時代有許多的名將,不,自古以來就有許多的名將,像流星一樣,曾經在某個戰場上,曾經在某段時期,大放異彩,彷彿全夜空隻有這樣的一顆星。 但他們總會歸於沉寂,區別大概是有些退場得體麵些,壯烈些,有些退場得淒慘些,寒酸些。 而她,她的退場會是什樣呢? 當對麵的盾牌撞過來,推了她一個趔趄,隨著她的腳步不穩,一名刀手便猛地上前一步,將環首刀用力劈下時,這名女將軍忽然露出了一個微笑。 戰鬥從清晨到了晌午,太陽又開始慢慢向西而去。 當曹操將自己手中的最後一個士兵也投入了戰場,並且由夏侯淵將戰線拉長,將這些士兵全部投入進去之後,即使是陸廉也無法麵對一個千瘡百孔的陣線。 她的士兵當中,老兵都很疲憊,新兵都很膽怯,她可以在某一個點上奮力戰鬥,卻無法顧及到長過一的陣線。 因而這片戰場已經變成了無可挽回的潰敗。 徐州人開始爭先恐後地逃命,而兗州人不會給他們這樣的機會,他們追上前去,狠狠地將兵器捅進他們的後背,割下他們的頭顱,再奪下他們手中的旗幟!但即使這樣也還冇完,因為這些倒在故鄉前的士兵還要用他們的鮮血,最後一次澆灌在馬陵山腳下的泥土。 夏侯淵下達了最後一條命令 追擊敵人,殺死陸廉! 他們不僅要勝利,並且要保護住自己的戰果! 被數百親衛護衛著,緩緩行進在後軍中的曹操臉上露出了一個微笑。 他身邊的文士們則用各種溢美之詞來令主公的微笑更加鮮明,更加深刻一些。 但郭嘉冇有笑,荀攸也冇有笑,因此顯得有些不合群。 郭嘉說不清楚自己這種不合群的情緒是從哪來的,但他在長久以來與陸廉打交道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了一個想法—— 除非士兵能將陸廉的頭顱裝上盤子,端到他的麵前,否則他是不能鬆懈下來的。 而荀攸的雙眼緊緊盯在戰場上。 再愚笨的人也能看出,現在雙方都已經散開了陣型,區別隻在於一方追擊,一方潰逃,就連陸廉自己的大纛也數度被奪,旗兵死傷慘重。 但還是不對。 這箇中年文士忽然出聲。 “張遼呢?” “他的旗幟不是在軍中——” “他的旗幟,”荀攸冷酷而輕蔑地重複了一遍這幾個字,然後聲音變得嚴厲,“他和他那千名並州騎兵呢?!” 當陸廉的陣型齊整時,側翼有少量騎兵遊弋,擎著“張”字旌旗,他們並不顯眼,更多的隻是起到護衛與騷擾作用。 現在連那少量的騎兵也不見了——他們是被步兵剿滅了嗎? 曹操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但彷彿是在佐證荀攸的話,大地開始了輕微的震顫。 震顫越來越明顯,比戰鼓更加低沉,更加雄壯。 它們終於變成了清晰的馬蹄聲! 可是這怎可能呢?! 陸廉已經傾儘全力,連她自己的性命也要拋灑在這個戰場上!她怎敢! 她怎敢在這樣生死存亡的戰場上,硬生生藏起一支騎兵,就為等到自己潰敗的這一刻!就為等到兗州人因追擊而散亂陣型的這一刻! 曹操的呼吸忽然變得粗重起來,他的嘴唇彷彿也跟著馬蹄的震顫而輕輕顫抖了起來。 “狂妄!狂妄之至!”他從胸腔吼出了這樣的咆哮,“整合陣型——!” 可是長達數的戰場,傳令官要如何傳令啊? 曹操在那一瞬間幾乎將要策馬而出,親自傳令,可是狂風一般的騎兵已經從山後衝了出來,帶著毀天滅地的怒氣與殺意,決然地踏進了這片蒸騰的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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