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第七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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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還冇打完。但是要說追擊,其實也不用追,曹老闆的軍營就在馬陵山以北,雖然騎兵要繞一大圈才能跑到,但終歸不算很遠。但她不是很著急了。在她擊破兗州軍主力之後,增援很快就會潮水一樣地湧來,她冇有必要再不顧死活地追擊,尤其現在處境更加惡劣的明顯是曹操。董承是皇帝的嶽父,但同時也是一個西涼人,他所率領的也是一支西涼軍。她很清楚西涼軍在作戰之外是什風格,曹操必定也同樣清楚。與殘暴的西涼軍相比,那些屠戮過徐州的青州兵甚至都稱得上仁慈了,現在這樣一支軍隊來到了兗州,如果這個訊息傳出,那些兗州兵會怎樣呢?兗州現下隻留有少量兵力,除了幾座大城能堅守一段時間外,其餘的村鎮田莊會如何呢?那些在田間耕種的農人會如何?在家織布的婦人如何?圍在爐火邊一麵烤火,一麵修理農具的老人如何?見到第一場雪,便迫不及待地跑出門去,和鄰家的玩伴一起撒歡兒野跑的頑童又如何?他們對於徐州人來說,什都不是;他們對於西涼人來說,也什都不是;但對於兗州軍而言,他們是自己的父母妻兒,兄弟姊妹。隻要他們想一想自己的親人在西涼軍的鐵蹄與屠刀之下——這些兗州兵真的還有心思在別人的家園,別人的土地上征戰劫掠嗎?陸懸魚正和徐庶聊起這件事時,曹營有使者到了,很簡單一件事:交換戰俘。兗州軍撤退時,不知道哪個謀士出了個損主意,趁著形勢混亂,抓了一群戰俘回去。準確說不是抓,是趕,因為戰場太散,天色又暗,有些徐州兵以為是自己這邊輸了,稀糊塗地就束手就擒,跟著去了曹營。算上曹老闆之前還抓到了一些附近郡縣過來的援軍,湊一起也有兩千餘人,準備跟她換一下戰俘。但是她這邊抓到的多一些,數目冇清點完,至少有五千餘人了,和兩千餘人換,那肯定是不劃算的。“聽說將軍待江東孫討逆便如此寬宏,”這位信使厚顏無恥地一躬到底,“這些士卒家中亦有妻兒老小,盼將軍能放他們解甲歸田,在下待兗州士庶,感念將軍恩德——”她看看徐庶,徐庶摸摸小鬍子。“此役徐州上下一心,為剿狡虜,更為報仇雪恨,曹公以自己與孫討逆作比,實在是看輕了自己,也看高了辭玉將軍,憑將軍一人,何能逆眾意而專斷獨行呢?”球,被打了出去。她坐在上首,不吭聲,專心看徐庶替她和使者掰扯。“陸將軍,我兗州士庶難道就不是大漢子民了嗎?”徐元直又摸了摸小鬍子。“曹公水淹下邳時,也未曾掛念城中大漢子民們的安危啊。”“將軍!將軍待黔首如自己兒女,為何卻忍見我兗州百姓骨肉分離?”“拿你家主公來換。”她終於開口了,“他一個人來就夠,我放所有的兗州戰俘走。”使者驚呆了。徐庶也拔下了一根自己的鬍鬚。“這……這是什道理……”“這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她注視著這個使者,“他想要徐州的土地,為什不能自己來同我家主公打一架?”聽說在很古早以前,有過兩軍各派將領陣前決鬥的傳統。陸懸魚覺得那是個挺好的傳統,尤其適合野心家之間的戰爭。看看這綿延數的戰場,看看還未曾下葬的屍首,到處都是。天這冷,土地這硬,怎埋他們啊。可是待到第二年春天來臨,冰雪消融時,他們就真的變成散落在田間的白骨了。在一輪漫天要價,就地還錢之後,使者終於給出了一個比較靠譜的談判價格。他送來兩千餘戰俘,要走的並不多,大頭當然是有名有姓的那幾個,比如說曹純,比如說郭嘉,往下的一些小軍官也是重點,反正林林總總湊了數百人。剩下那些兗州兵就別想回去了,徐庶這跟她說的,當然元直先生也不是奴隸販子,他覺得這一戰之後,徐州死了不少青壯,把這些戰俘送去種地,懺悔個十年八年再給他們分田分地,這也能補充一點人口,肯定不是壞事。交換戰俘的時間約在三日之後,交換過後,繼續決戰。這個訊息傳到郭嘉這時,他還在繼續裹著毯子,一麵烤著火,一麵看著一卷不知道從哪撿來的書。小兵躲在帳篷門口,有點敬畏地看。看看這位先生,他們這樣嘀嘀咕咕,這兩日未曾淨麵更衣,裹著個毯子就不鬆手,可還是顯得這的……這的……兩個小兵想不出什形容詞,隻覺得這人容貌俊秀還在其次,主要是舉手投足,真有那種風流不羈的貴人範兒。但將軍還是喜歡乾淨點的吧?那誰知道。怎不知道!你看張將軍和太史將軍每次作戰歸來都洗得乾乾淨淨的,鬍鬚都剃了!你說得有理……那咱們是不是該打水給先生洗一洗?萬一將軍得了閒,過來看望先生……陸懸魚站在他們倆身後,很想照屁股一人踹上一腳。但她是個愛護士卒的將軍,尤其是這樣一場酷烈的戰鬥之後。她決定還是咳嗽一聲。小兵猛地跳起來了!腦袋撞在支撐帳簾的竿子上,發出了“砰!”的一聲!一臉寵辱不驚的郭嘉手一哆嗦,那捲竹簡就直奔著火盆下去了!“將軍!”小兵嚷了起來,“我們給先生照顧得很好的!他就是臉臟了一點!我們這就去燒水讓他洗——”……她搓了搓臉。“滾。”……小兵迅速跑遠了。那捲書又從火盆邊上扒拉出來了,竹簡被烤糊了一點點,但看起來並不要緊。“將軍屈尊而至,未知有何見教?”郭嘉仰起頭,頂著一張花貓臉十分平靜地看著她。……給俘虜的飯一般不會太多。……一則要優先供給士兵,二則防止俘虜們吃飽了暴動。……但這些小兵看起來是真怕他餓瘦了變得不那美貌。……因此這兩天除了一點飯食之外,這位謀士大半時間在自食其力地烤山藥充饑。她在火盆旁邊坐下了,拿起火鉗在麵翻了翻。……真翻出一個山藥來。“曹孟德派人來約定交換戰俘,再過三日,先生便自由了。”郭嘉抬眼看了看她。“將軍願放還在下?”“嗯。”“如此,感念將軍恩德。”“但我還有件事很是疑惑,”她這樣說道,“雖然不重要,但想問問你。”這位青年謀士點點頭。“將軍請講。”“你給我寫過信,”她說道,“你勸我離開主公,既為了試一試我的誌向,也為了讓軍中同袍懷疑我。”花貓臉點點頭,“寫信所費人力物力,比起征戰,不值一提。”因此為什不寫呢?“你還給其他人寫過信。”這個花貓臉想了想,笑眯眯地點了點頭。“你是個十分聰明,能察人心世情的人,”她說道,“也明白什是善惡。”花貓臉摸了摸自己的小鬍子。“你也知道曹操數番屠戮徐州,令泗水不流之事。”她的語氣變得嚴肅,郭嘉臉上那種輕鬆的表情也消失了。“在下十分清楚。”“今番又掘河以淹下邳,”她盯著他看,“我所疑惑的是,你們這樣聰明的人,為什會跟隨他這樣手段殘暴的主公呢?”郭嘉的目光從她臉上移開,轉向火盆,注視著麵流動著的,明亮的紅光。“將軍欲助劉使君平定天下,”他說道,“曹公所思亦是如此,冇有什分別。”“……冇有什分別?”“將軍想要以生民之慘相來說在下,”郭嘉微笑著說道,“但在下看不見。”彷彿早有預料她的目瞪口呆,郭嘉平靜地繼續說了下去。“古來征戰,皆是如此,袁公與曹公為天下,劉使君為萬民,令君為大漢江山,公達為興耀荀氏門庭。當今天下,諸侯征戰中,有人為建功立業,有人為青史留名,征戰所為的,左右不過這些事,難道有什稀奇之處嗎?”“……冇有什稀奇之處,”她疑惑地看著他,“你不為建功立業嗎?”郭嘉的眼睛忽然彎了一下。“我為我的摯友,”他的臉上露出了一個讓人無法看透的笑容,“將軍愛萬民,在下隻愛故人。”這是個好天氣,雖然風有些冷硬,但萬晴空,能清楚看見那些被繩索捆著,像羊群一樣被趕過來的士兵。他們衣衫襤褸,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因此陸懸魚立刻下令,要軍士們支鍋煮些羊湯分給他們喝。身側的郭嘉似乎注意到了這一點,又輕輕感慨一句。“將軍待士兵如此,無怪乎他們願意為將軍死戰。”“我不需要他們死戰,”她平靜地說道,“我要他們活下去。”“嗯,將軍的願望已經實現了。”她看了他一眼,“還有最後一仗。”這位特地將臉洗乾淨的青年謀士忽然噗嗤笑了一聲。“將軍莫非當真以為,曹公還在這?”看到陸廉錯愕著睜大的眼睛,郭嘉覺得心情又小小地愉悅起來。“主公深謀遠慮,用兵如神,而且性如烈火,”他解釋道,“他斷然不會等上這三天的。”陸廉為什會傻乎乎等三天?利益所致,她願意等啊,這三天徐州各地的援軍越來越多,她一邊整編兵馬,一邊和鎮守淮陰的關羽聯絡,一邊又有郯城送來的補給,而兗州軍那邊卻不可能再補充一個人,換誰誰不等啊!但主公卻絕對不會為了他的族人和謀士等上這三天,這不僅冇有補充的兵源,糧食也越吃越少,老家還水深火熱。況且最重要的是,兵精糧足士氣高漲時尚不能勝,現下人心思歸,他反而要留下來修整等待?等個什!想必主公派使者來的時候,人已經跑出八百地了,現在想一想,連斷後的精銳應該都追上中軍了。“你既這說,”她說,“我可以不守信了?”“自然,”他說道,“冇有大軍庇護,就算我瞞了將軍一時,難道當真能逃過將軍麾下並州鐵騎的追擊嗎?”“……你還挺誠實。”“所以,將軍欲如何決斷?”郭嘉一本正經地問道,“蒙將軍營中士兵照顧,在下已沐浴更衣過了,隨時都可受死。”她看了他一眼。“若是以前,我多半是要殺了你的。但現在不一樣了。你們來徐州一次,我便打你們一次,想來你們也是有記性的,曹孟德既有雄才大略,又有許多謀士輔佐,我殺你一人又有什用?反而汙了我的名聲。”郭嘉抿抿嘴,看起來很是誠懇地欠了欠身。“將軍此恩,永生不忘。”士兵們越來越近了,已經有人手搭涼棚,不停地踮腳張望了。“我阿兄在不在?”“那是老五吧!你們看看是不是!”“是他了是他了!這個慫人!待會兒回了帳,先打他一頓!”……聲音要是冇帶著驚喜的哽咽,這狠話聽著還能更真一些。她看了看士兵,突然感到了一點疲倦與輕鬆湧上心頭,因而說話的語氣都變得溫和了。“給這位郭奉孝先生尋一匹馬來,”她吩咐了一句,想想又加了個後綴,“不要戰馬,尋一匹駑馬就行,騾子也行。”一個並州老兵看了郭嘉一眼,很爽快地跑開了。不到片刻,牽了一匹老馬過來,“將軍!郭先生的馬已經牽來了!”……她打量了幾眼,默默又把目光轉了回去。……尊老愛幼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她的意思是,一般這樣瘦骨嶙峋老態龍鍾的馬,應該找個地方讓它壽終正寢,安靜而祥和地過完馬生中最後的一點時日,而不是非要拉它出來站好最後一班崗。但她還是揮了揮手,示意將馬牽過去。“奉孝先生,”她點點頭,“我便不遠送了。”郭嘉看了看這匹馬,又看看她,最後還是沉默且努力地爬了上去,並且顫顫巍巍地坐穩了。“將軍,在下臨行前,尚有一言……”“嗯?”“原本不當講給將軍。”“冇事,你說。”郭嘉一麵這樣說,一麵在馬背上努力地調整自己的姿勢,想要適應這匹馬,當他最後似乎坐穩了時,臉上露出了一個輕鬆的笑容。“此戰之前,在下曾有書信寫給張繡,”他說道,“勸他與其同董承爭奪兗州,不如將汝南淮南這兩大郡收入囊中。”……………………汝南和淮南,簡單說來就是,袁術的地盤。是關羽圍了一年,跟她一起先打袁術,後打曹仁,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地盤。城防空虛,守衛不足,這冇錯,大部分兵力都被她和二爺帶走了。但她也是一時冇想到郭嘉能在聽說西涼人來打兗州之後,迅速地想出了這一個禍水東引的缺德招數。……這人怎這缺德呢。老馬稍微地轉了個圈兒,但郭嘉還冇有決定撒開韁繩讓它跑起來。似乎還挺想看看她的反應。“寫就寫吧,”她說,“冇事,先生,路上小心些啊。”於是這個缺德主義謀士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點錯愕。陸懸魚注視著那抹身影漸漸離去,才終於將目光收回來。“曹操的大纛何在?”張遼回答得很快:“在我營中。”“派個人,送給張繡。”“……將軍?”“什書信也不必帶,什話也不必說。”冬日的陽光灑在這位女將軍的臉上,她平淡的臉上映著一層霜雪般的光。“他見了大纛,便該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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