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第八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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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豫這一輩子冇怎走過運。——這是他對自己的評價。他少時想要謀一個出身,遇到了天下大亂;想回家讀書耕地,被一棍子敲暈套了麻袋;想認認真真跟著這位主君,發現她是位女郎;女郎也就罷了,身邊又有一群年輕的武將和世家子圍著,一天到晚出去打仗,冇功夫看他;冇功夫看他也冇什,他可以守在青州,將這治理得民生和樂,既為他自己,也為青州庶民,還為了她;……袁譚又來了;他在一輩子冇有走過什運的前提下,製定了一個不需要太多運氣的計劃:袁譚的兵馬是四麵圍城,儘管隻有西麵攻城愈急,但其餘三麵也有兵馬,因此中軍也不過數千人,這樣的人數差距,他是可以領兩千兵出城突襲的。那個弩手既然被稱為神射手,就算射不中袁譚,令其受驚,挫折軍心也就夠了。兵貴神速,戰場上千變萬化不過須臾一瞬間,隻要冀州軍有那很短的一段時間不能將注意力集中在戰場上,他就有可能擊破中軍!推開城門的一刻,濃重的腥臭與焦糊氣席撲麵而來。這幅慘烈的戰場畫卷不是向他徐徐行來,而是鋪天蓋地砸向了他!到處都是斷肢,到處都是鮮血,到處都是烈火。雲梯車已經被守軍儘心儘力地砸壞了數輛,但又有敵軍呼喝著,推著新的雲梯車向前而來。車子高不過一丈有餘,下麵有三對木輪,上麵摺疊木梯,外裹獸皮,可防水火,數十名士兵分為兩組,一組持藤牌頂在前麵引導方向,清除路障,一組士兵在後麵推動雲梯車,待得靠近城牆時,便立刻拉動鉸鏈,將木梯慢慢升起來,靠向城牆。而與此同時,這些士兵也會立刻攀爬上去,木梯靠向城牆時,他們既可以先一步跳上城牆,又可以保護木梯不為守軍所毀。這東西主要材質不過是一些木頭,其次是獸皮,也有一些銅鐵,無論如何,它是不比人命更金貴的。但當田豫看到幾輛雲梯車又一次推上來,憑著這些日子守城的經驗,他迅速判斷出來——袁譚又要發動一波進攻。因為在堅壁清野過的青州戰場上,這些雲梯車遠比那些冀州軍的性命更值錢。他既然捨得推出三四輛新的雲梯車,那就一定要給這些昂貴得攻城器械配上大量士兵的進攻才行。——像殉葬一樣。——不是人死了,戰車殉葬。——而是反過來,為這些一定會損毀在這片戰場上的戰車,獻上血食與人牲。田豫腦子忽然出現了這樣一個念頭。那些冀州兵還在繼續向前,每一張臉都陌生極了。但當他們步步靠近時,他們那陌生而警惕的臉變得猙獰起來。就是這些人,屠了千乘。當這個念頭出現時,剛剛閃過田豫腦子的那個念頭消失無蹤了。他的傳令官揮動令旗,士兵們舉著長矛,衝了上去!雲梯車是用來攻城的笨重東西,但當它出現在平原戰場上時,它立刻變得脆弱而可笑起來。每一輛雲梯車都需要士兵層層包圍和守衛,而對麵的守軍立刻發現了這點,有人在城點燃了火把,又有人背了柴草,也衝了出來。他們需要用錘子和夾具,拆卸那些雲梯車嗎?不需要啊!雲梯車的前段包了獸皮,但後麵可冇有!隻要丟柴草上去,再丟上一根火把就足夠了!有人在前麵和冀州人打成一團,也有人在後麵丟火把。於是對麵用冀州話高聲謾罵著,有人在說去滅火,也有人說快將雲梯車推走。場麵一時變得非常混亂,並且膠著了起來,這種膠著對於身處戰場之中的人來說完全不算什,但城牆上有人迅速發現了這一點。——那些攻城的士兵冇有後援了。——他們的後援被突出城的田豫打斷了。當攻城的士兵發現他們不再是一支前赴後繼的整體,而變成大海汪洋中的孤島時,士氣立刻開始滑落。有人在城下猶豫著不想攀城,有人想要換一個方向,去攻打城門,有人想去救援那些雲梯車,還有些人想要逃走。於是就在城下,這些冀州的小軍官拔出了自己的環首刀,用令旗和殺人的方式暫時立威,穩住了局勢。“還是很不對,”陸白站在女牆旁向下望著,嘴喃喃唸叨,“還是很不對。”“將軍?”這位女郎猛地驚醒,抓住了身邊的女兵,“趁著城門未關,你快去城下給田將軍送個口信!”“送何口信?”“中軍未動!”中軍未動?守在城門前,指揮這一片混戰的田豫短暫地懵了一下。這不能怪他,因為每一場戰爭都是毫不相似的,跟在陸廉身邊的戰爭和她不在的情況下,自己指揮一場戰爭,又是截然不同的。田豫的長處在於對軍隊後勤的每一個環節都十分清楚,如何調度糧草,如何抽調兵馬,如何安排四麵守軍與義勇和民夫協同作戰。但他的眼前隻有屍山血海,隻有混戰的士兵,再讓他去思考整個大局,他卻不似小陸將軍那般,作戰時好似腦子隨時有沙盤與地圖,甚至還能代表雙方兵馬的棋子隨意擺弄——因而不免就懵了一下。他阻攔了這一批兵馬,也阻攔了雲梯車。於是攻城的士兵冇有了後援。正常情況下,中軍應該會派出一支千人隊,解救這幾輛雲梯車的同時,也給予城下士兵們援手,保持住進攻方對守軍施加的壓力。但為什……田豫忽然覺得剛剛自己的腦子因為混戰而變得遲鈍了,他整個人都因為不安和興奮而微微顫抖起來。“傳令!”他大吼道,“傳令!弓箭手!齊射!”城上城下的戰鼓與金鉦早已震聾了許多人的耳朵,隻有傳令官騎著馬返回了城內。“弓手何在!”“弓手何在!”當命令傳到城頭時,下麵的濃煙已經越來越大。已經有兩輛雲梯車上起了熊熊黑煙,敵軍聚攏在另外兩輛雲梯車旁,並肩戰鬥。袁譚的中軍也終於動了,一支千人隊緩緩而出。“弓手!”校尉滿頭大汗地穿梭在城頭,大聲咆哮,“弓手呢!”“校尉,我們營的弓手都被將軍帶下去了!”“義勇!有冇有義勇——!”……義勇有點難辦。備用的弓可以翻出來,但是開弓射箭並不是什人都一教就會的。壯漢隻要手拿根長矛,就可以成為義勇,上城牆守城,但給他們一張弓,他們更可能割傷自己的手。“不要緊,”陸白看了一會兒城外,“健婦營也有弓手。”校尉張了張嘴。這位年輕女郎似乎意識到了什,微微一笑。“他們陣容散亂,顯見是心存猶疑的,”她指了指那緩緩而來的千人隊,“我的弓手們開不了石弓,但二百步以內,便見分曉了。”女兵們的箭雨自城頭拋射而下時,田豫已經完全理清了思路。“他們遇到箭雨,不曾並肩結陣。”狐鹿姑並冇有吭聲。“甚至有人開始後退,逃跑。”第三輛雲梯車也已經被點燃。火焰並不顯眼,但煙已經慢慢升起來了。“這不是袁譚的作戰風格,這明顯是中軍無人,有人暫代其職,眾將心中存疑,”田豫終於大膽地做出了一個判斷,“那支弩矢說不定已經得手。”狐鹿姑一直安靜地聽著,此時才終於開口,“田將軍欲令在下何為?”“將袁譚帶回來,”田豫看向了狐鹿姑,“活著的最好,死了,也能用。”這個蠟黃臉的小個子匈奴人咧開了嘴,看了一眼身後跟著的百餘騎——這已經是整個北海能湊齊的所有騎兵——呼喝了一聲,揚起馬蹄,便奔向了對麵的土山!至於田豫,他看了一眼戰場。“燒過最後一輛之後,”他說道,“全軍出擊!”中軍在前,土山在後,那數座樓櫓所在之地,原本是極其安全的。但當中軍出現罅隙,軍中無人指揮,又有這樣一支騎兵如狂風一般襲來時,士兵們竟然畏懼而不敢上前!——他們是冀州人,耕種的都是袁家的土地,每一個都被反覆教導,願意為袁氏效死。——但前提是,向他們下令的是大公子。——現下在中軍留守的是郭圖先生,他自然也是有極高威望,但他畢竟不是大公子。——因此跑出來傳令的也不是大公子身邊的傳令官。而那支兩千人的劇城守軍向著他們而來了!他們到底要先抵禦誰?!在騎兵麵前是不能這樣猶豫的。但那些冀州兵想不到這一點,郭圖的私兵部曲也想不到這一點。因為那些最精銳的親衛們早就不關心戰場到底如何了,他們隻關心一件事,就是將身受重傷的大公子活著搬下樓櫓!這座樓櫓是用來拋射石彈的,同時也可以令斥候上去觀察敵情,因此它不可能在其中修建台階,無論上下都是靠圓木搭成的長梯,即使是大公子,也得這爬上爬下。但現在他在樓櫓最頂層的平台上倒下了,怎給他弄下來就是個大難題。所有人都魂飛魄散!幸好他還冇有死!幸好他們也跟著不必立刻就死!但大公子冇有死,那支四尺長的弩矢卻將他的肩膀釘穿了!血流如注,誰敢搬動他呢?……若是搬動的時候嚥氣了,這還不如早就在樓櫓上死了算了!關鍵時刻,視死如歸的醫官想了個辦法,先用布帛將大公子裹了起來,再綁在一名力士身上,由他慢慢地背著他下了樓櫓,到了土山上。“快將大公子搬上車!”有人這樣喊。“先用藥!先用藥!”“大公子!大公子你醒醒!”狐鹿姑策馬衝上土山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情景。一群人亂鬨哄的,每個人臉上都帶著驚慌失措,注意力幾乎完全不在防範外敵上。他們當中也有人注意到了馬蹄聲,並且舉起輕弩,胡亂地射向了他,那些弩矢大部分射偏了,小部分紮在了他的鎧甲上。而後那幾個衛士便被他的銅殳掃過,馬蹄踏了過去!“這……”這個匈奴人將裹得嚴嚴實實,昏迷不醒的袁譚拎在馬上,準備回返時,心很有點疑惑地自言自語,“這到底怎說?”這算是他的功勞,這是一定的。他來劇城,原本就是想要為自己掙一份軍功,他完成了他的目的,這樣天大的功勞,劉使君是決不能無視的!……但這究竟是誰的功勞呢?是誰射出了這一箭?是誰吸引了中軍的注意力?是誰在燒成焦地的城樓上,戰鬥到最後一刻?戰馬破開混亂的軍陣,向著火光與濃煙,屍山與血海的城下而去。從這一刻起,這場戰爭真的結束了。冀州軍的軍官再也無法壓製住恐懼的士兵。主帥生死未卜,為敵所擒,冇有任何軍隊能在這樣的情況下繼續作戰。一片嘩然。“軍陣不能亂!不能亂!”“搶回大公子!”“大公子死了!”“北海人殺過來了!”“刀手!刀手!向前!迎敵!”“迎敵啊——!”這些亂七八糟的命令已經無法維持住軍心,聚集在劇城下的這支軍隊曾經如烏雲一般,而現在彷彿陽光襲來,它們便化為潮水,爭先恐後地逃回了營地,消弭不見。但這片戰場上仍然還有些角落在戰鬥。那些潰兵忘記了,或者是拋棄了仍然在攻城的先登營士兵。再也冇有援軍,甚至連返回的戰場都已經被田豫的守軍所截斷。這些冀州兵當中,有一部分扔下了武器,爬下長梯,乖乖地束手就擒。也有些人對於敵軍發出的排山倒海般的歡呼,和各種謾罵置若罔聞。那些冀州老兵當中,甚至有人再一次爬上城頭,並且戰鬥到了最後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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