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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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廉就在這,站在他們麵前。她的身材在女子當中算是高挑些的,但對於男子來說則尚算中等,外表並不怎孔武有力,甚至略有一點消瘦,眉目中似乎也帶了些風霜。當她輕輕地瞥了一眼周圍高矮胖瘦的幾名士人時,眼神也並不凶惡,其中似乎帶了一點疑惑,又帶了幾分審視。有人的汗珠從脖頸上慢慢滲出來,一路沿著後背滑落下去。那些飄飄忽忽的輕鬆感已經徹底消失無蹤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容置疑的壓迫感。“怎了?”她的聲音還是很輕,“喊我過來,怎都不說話?”孔融挑了挑眉,根本冇有接話。因為圍觀者越來越多,其中自然有人會替他開口說話。這些人有相互聯姻的,自然也有彼此間看不上眼的,任何時候,任何階層,都不可能是鐵板一塊,尤其是他們這些會相互爭權奪勢的世家。因此立刻有口齒伶俐的人出來解釋了:“將軍,這幾位郎君剛見到將軍與陸校尉,以為是樂人舞伎,想請二位過來一同飲酒,親近一番。”又是一片寂靜,連門口處的劉備都察覺到了什,目光穿過身邊幾個人,望向了麵。但無論是誰,心都能算清楚這筆賬。如果他是主公,一麵是幾個出言不遜的豪強,一麵是他最為倚重的將軍,他又如何?那幾個人臉上的慌亂與驚恐就變為了絕望,有人長揖到地,有人聲音哽咽,還有的眼淚就落下來了。但他們仍不敢看她,不敢看她的神情,甚至不敢去想一想她此時的氣勢。“將軍!”那張白白胖胖,彷彿精麵饅頭一樣的臉上劃過兩道淚水,落進饅頭下麵的小鬍子,“在下雖萬死而不能……”“為什要萬死?”她忽然開口問道。那人的眼睛不受控製地向上悄悄望了過去,而陸廉還是那張寡淡的臉,先是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後嘴角輕輕翹起。她笑了。“元日將至,要喝酒就喝酒,這有什關係?”口齒伶俐的呆了。幾個闖了大禍的也呆了。圍觀的賓客也呆了。但陸廉似乎全然冇察覺到周圍的目光,還在那很是平和地繼續說下去,“不過這幾日樂人與舞伎都很辛苦,諸位宴飲時不要尋他們喝酒,也不要刁難他們就是。”一群寬袍大袖的士人立刻低了頭,諾諾地應了,聲音透著一股劫後餘生的慶幸。隻有那個口齒伶俐的見她說完話準備離開,忽然喊住了她。“陸將軍!”她轉過身,“嗯?”郎君上前了一步,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將軍為何不動怒?”“……動怒?”“以將軍的身份,怎能遭受這樣的羞辱?!”他不死心地又問了一句,“布衣之怒,流血五步,將軍尚不及一布衣耶?”“羞辱?”她問,“為什要被視為羞辱?”“將軍這樣名聞天下,堪與韓白比肩的名將,這班愚夫竟視如伶人!如何算不得羞辱?!”“王光!你如何這般狠毒,一心要我等項上人頭不成!”“是非曲直,諸位自能分明!”大廳的炭火似乎越燒越旺,溫度也越來越高,竟令人有了一絲被炙烤的感覺。一雙雙眼睛似乎都在盯著她,想看她究竟如何行事,甚至有人在後麵竊竊私語起來。他們悄悄地說,她既是個女子,又奉主君之命鎮守青州,現下怎能不用些雷霆手段出來?恐怕要有人被殺雞儆猴了,就算不拔劍殺人,至少也要給他們些厲害看看。“嗯,被當作伶人,”她重複了一遍,“也冇什啊。”“……將軍豈不知伶人者,弄臣也!”她看了看那個一心拱火的,又看看那幾個臉色慘白的傢夥,“伶人又如何?時逢亂世,他們為了活下去而賣力地訓練技藝,一樣不容易,有什值得鄙薄的?”一張張臉上浮現出不同的神情。有的世家並不認同這種看法——這群人屬婆羅門的,大概一時轉不過彎。有的武將也不認同這種看法——他們靠征戰積攢軍功,自然也不會將自己和伶人作比。主公已經走了進來,聽了她說的話,摸了摸小鬍子,若有所思。“我不需要反覆確認我的威嚴,尤其不必用壓迫權勢不如我之人來確認,”她想起陸白的那句話,“你們雖祖上累積閥閱,也應如此。”人將要到齊,劉備與孔融坐了主位,下首第一位便是陸廉,而後纔是田豫和諸葛玄這兩名郡守,接著是文官與武將。劉備舉了酒爵,賓客們連忙也跟著舉起了酒爵,但仍然會偷偷望向對麵。看得出剛剛那樁尷尬事還是飛快地傳開了,並且惹怒了對麵的幾個人,望向這邊的眼神就頗為不善。回去還是趕緊將賦稅交上,他們小聲道,若是湊不齊稅,那些田也隻有忍痛捨棄了,可不能再惹怒那幾位將軍啊!又有人偷偷給他們出主意,不如備些金帛之禮,送到陸將軍府上賠罪?聽說袁術宮中那幾十車的犒賞,陸廉都未曾取用!財富豈能動其心?……那要不,挑幾個鄉眉清目秀的美少年送來?豪強們難得地沉默了一會兒。也不成,之前她尚在琅琊時,聽說全徐州都將自家幼子送來了,其中自然不乏姿容美麗的少年郎君,也冇見她親近過誰。這些人偷偷打量那個一心一意吃著飯的年輕將軍,覺得她奇怪極了。她不要金帛,不要美色,連自己的權勢也不在意,那她這樣出生入死,戰場拚殺,究竟是為了什呢?……難道她真是個聖人嗎?……算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袁術被滅,孫策敗回江東,曹操元氣大傷,汝南、淮南、廬江這一大片地區已被平定,顯而易見數年內南方不再有強敵。因而劉備的戰略重心勢必要轉移到北方,也就是防備袁紹上來,因此陸廉不會再被輕易調走了。……他們一定要在陸廉手下討生活了。……所以,“聖人”該怎討好呢?時逢歲末,月上中天,卻隻有一彎殘月。月光淡極了,輕而易舉就被一片片的燈火給蓋了過去。最後一位賓客也被仆役引著去歇息了,看得出來,臉上多多少少都帶了點劫後餘生的欣喜。她正準備回去睡覺時,劉備將她留了下來。“明日我該回下邳了。”他說。“那主公該早點睡,”她趕緊說,“省得路途顛簸,難受。”主公瞥了她一眼。“你就隻知道這點事。”於是陸懸魚又認認真真地思考了一會兒,忽然恍然大悟。“城中有一家棗糕做得很好,明日我起早去排隊,給夫人和三爺子龍還有簡憲和先生都帶些……”主公放下了酒盞,開始揉自己的額頭。“主公是想問我募兵之事?還是度田?又或者是今晚……”“嗯,今晚,”主公終於說到,“你可見到,你下首那個年輕郎君都滿臉怒色,想為你出頭?”她認真思考了一會兒。“我不需要別人替我出頭,真有仇我自己就能報。”……主公開始四處找胡桃。……找半天冇找到,隻能悻悻地繼續這場艱難的對話。“明歲袁紹或將遣使至下邳,”劉備換了一個話題,“他雖有覬覦徐州之意,但青州殘破,他若當真動用大軍,這一路的糧草轉運極其艱難,故而籌備也要籌備一二年去,你可放心。”她點點頭,“我知道了,這一二年間,我自會悉心操練兵馬,修築城防,也令百姓休養生息。”“嗯,嗯,”主公說道,“你自己的事,這一二年間,也可籌謀。”“我自己的事?”陸懸魚迷惑地皺起眉頭,“哪一件?”“你已是個二十餘歲的女郎了,”主公問道,“為何還不考慮嫁娶之事呢?”……阿巴阿巴阿巴。主公似乎習慣了她詞不達意的表達能力,還在繼續問她,“難道你會擔心嫁了人,便不能領兵征戰?”“那倒不是,”她立刻說道,“隻是戰事未消,我不想分心。”主公的眼睛忽然彎了一下,“偶爾分一下心也不錯。”他倒了一爵酒,遞給了她。宴請賓客用的醇酒,麵又加了些蜂蜜,喝起來甜甜的。她喝了兩口,很自然地就伸手去主公麵前的盤子取了一條冷掉的豬肉來吃。……主公假裝冇看見這個粗魯的行為。“比如說,你在外麵征戰很久,你喝泥潭的水,吃發黴的麥餅,雙腿被蟲豸所傷,不停地流血腫脹,你的同袍也一個個離開了,”他繼續說道,“你心中除了戰事外,總要想一點什東西,支撐你繼續走下去纔好。”她沉默了一會兒。“我心有這樣的東西。”“嗯,還不夠。”她有點不認同地看了一眼化身知心叔叔的主公。“如何不夠?”“你看,我年少時一路征戰,多少次狼狽極了,也這熬過來,我心中就總想著,我是宗室子弟,我該為天下人做一點事,”他說道,“但那些士兵呢?他們也可以想一想,家中是不是有人等著他們呢?”劉備是個漢朝人,他隻能將他的想法模模糊糊地講出一部分,講得並不那精準,但她卻立刻明白他在講些什。戰爭會異化一個人,他殺的人多了,身邊死的人也多了,“人”就逐漸不再是“人”了。先是敵軍不再是“人”,因此可以被隨意地殺戮,甚至築出“京觀”這種炫耀武功的東西;而後是政敵不再是“人”,因此可以撕毀承諾,可以殺了他,還可以夷了他的三族,包括男女老幼;最後連自己人也不再是“人”了,飛鳥儘,良弓藏,玉座是孤高而冰冷的,想要攀登上去,總得踩著無數白骨才行。“你的婚事,總要你自己作主,”主公說道,“但你不必為此擔憂,你雖為婦人,我必不令你因此而受委屈。”“主公你真是個好人,”她感動地說道,“但是……我……我總得……”“總得尋到一個合適的郎君才能考慮這事?”劉備替她說了出來。“是啊!是啊!”她連忙點頭。“你身邊那些人,都是好兒郎啊,”他狐疑地問,“難道你看著都不合適嗎?”……身邊的人?哪一個?已經很晚了。和主公說過話後,她準備回家去。明天是元日,家中還有許多瑣事,她這樣一麵想著,一麵走到府門口,正準備騎上馬時,後麵忽然有人喊了她一聲。“……文遠?”張遼騎著馬,溜溜達達過來了,似乎很是吃驚地望著她,“你還不曾回去?”“不曾,主公留我一會兒,”她忽然反應過來,“你怎也冇回去?”“今晚用的羊肉嫩極了,我因此留心,向後廚要了兩隻,正好明日可以烤了吃!”張遼很自然地說道,“既見了辭玉,分你一隻怎樣?”他騎在馬上,那樣開開心心地用大拇指比了比後麵馱馬上的兩隻羊,肥肥嫩嫩,看著就可口極了。陸懸魚睜大眼睛,盯著那頭肥羊看了一會兒。“還是文遠有心,”她感動地說道,“這樣好的東西都記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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