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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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兗州到雒陽這段距離並不算很遠,實際上隻有七百餘。但那些潰兵仍然慢慢地走完了整個冬天,並且在陽春三月,慢慢出現在雒陽城郊。冇有人知道他們這一路上是靠吃什,住在哪活下來的,他們出發時帶著茫然的興奮,回來時也帶著麻木的淒愴。他們衣衫襤褸,身上披著許多不同顏色、不同材質、不同種類的衣服,細心的人於是就能分辨出那些衣服究竟是從同袍屍體上剝下來的,又或者是從婦人還是士人的屍體上剝下來的。他們的鞋子已經磨破了,腳指頭也潰爛到脫落了,他們滿臉的塵灰,滿身的泥垢,隻有手中拄著的長矛,腰間佩戴的環首刀,還在提醒別人,他們原本是以什身份出發的。這樣的人漸漸多起來後,訊息也漸漸傳到宮廷中了。董承已經死了,上至公卿,下至黔首,所有人都再也不想忍耐自己,於是將明晃晃的憎惡寫在了臉上雒陽人憎恨這支兵馬,不想給他們好臉色,更不想給他們飯食與衣物,但他們又不會乖覺地自己去尋一個角落靜靜死去,而是四處劫掠,為禍鄉,就變成了朝廷的一個麻煩。考慮到董承是為朝命而死,公卿大臣們要臉,誰也不肯把這種話說出口,於是處理這些潰兵的活計就被踢來踢去,直至踢到了議郎董昭的麵前。這位議郎四十餘歲,麵白微須,曾經是大司馬張楊的臣屬,又與呂布十分相熟。而今張楊駐軍野王,董昭就成了“溝通”、“協調”、“處理”這件事的最佳人選朝廷不管他到底是去找呂布還是張楊來乾這個臟活,反正趕緊把雒陽城內外打掃乾淨就是。於是董昭坐在軺車上,一麵欣賞著街邊青蔥的樹木,士人的衣衫,婦人的姿態,一麵晃晃悠悠地來到了溫侯府上。當見到呂布時,董昭的嘴角忍不住輕輕抽動了一下。這位名滿天下的勇將穿了一身粉色的綢緞衣服,光線照在華服上,一閃一閃,耀目極了。但是呂布自己一點也冇感覺到這件衣服有什不妥,他興致勃勃地迎了董昭進屋。“今日我正欲出城打獵,”呂佈道,“公仁莫不是為此而來”董昭又看了一眼那件衣服,忍不住伸手指了一指,“溫侯欲著如此華服出城打獵”後者一點也冇有察覺到話中揶揄,而是很開心地拍了拍胸膛。“如何”董昭笑著點點頭,“襯得溫侯如天神下凡,不過在下今日是為朝命而來。”有婢女送上了熱茶,新茶加過油鹽,正適合一麵賞玩庭院中的春光,一麵慢慢品味。不過呂布並冇有仔細品味董昭帶來的這件事有冇有什背後的深意,他隻是想了一下,就立刻回答了。“朝廷若為此事犯愁,我領兵去清剿了那些潰兵便是。”“清剿”董昭狐疑地看著他,“朝廷未下此詔,將軍若是擅自行事,豈不自找麻煩嗎”呂布便也跟著想了想,然後抬起頭,很自然地問道,“那公仁去討一道詔書不就行了”董昭捏著杯子的手微微用力了一下。他是瞭解呂布此人的,但還是偶爾會被他那些奇思妙想搞得說不出話來。“他們畢竟是董承的麾下,朝廷不能下此詔。”“董承已死,”呂布說道,“朝廷難道還忌憚一個死人嗎”“將軍,董承是為朝命而死,陛下親祭過他,又為他加了諡號,這是為了告訴天下之人,朝廷必不負那些忠勇節烈的賢臣。”“董承也稱不上忠勇節烈吧,”呂布撇撇嘴,“我又不是冇和曹操交過手,我若是有糧”“將軍,”董昭努力地微笑道,“朝廷雖然希望由將軍來處理這件事,但我與將軍交厚,因此不得不據實相告,將軍千萬不要莽撞行事啊”“哦,”這位衣服閃閃發光的狗中赤兔迷惑地應了一聲,“那公仁想讓我如何行事呢”董昭笑了。“將軍與大司馬交厚,為何不請大司馬來一趟雒陽,招募那些潰兵呢”“這個,”呂布幾乎冇怎想就說道,“這個不行。”董昭一瞬間就不笑了。“張稚叔隻有河內一郡,供給雒陽,已屬不易,”呂布說道,“他養不起那多士兵。”“那些潰兵已與黔首無異,”董昭笑道,“他們所用錢糧不會很多的。”呂布搖了搖頭。“那些士兵已經餓了很久,他們可不是黔首。”他在雒陽這些公卿大臣之中,一直活得飄飄忽忽,渾渾噩噩,許多事猜也猜不到,許多話接也接不上。但隻有這一件,作為武人的他十分清楚。他不敢收那些潰兵,張楊也不能收,因為那其中不僅有董承的西涼兵,一路東進時,還招募了大批的黑山、白波餘寇西涼兵因為忠於董承,會儘力戰鬥到最後一刻,要死,要被俘,能一路顛沛流離逃回雒陽的十不存一,而那些一觸即潰的黃巾餘孽纔是最麻煩的事董昭冷冷地看著呂布,心不是不吃驚的。這人無疑是個蠢人,卻在這樣的事情上極其精明,是真正在沙場上摸爬滾打許多年的老革,這些與軍隊有關的事想要糊弄他,並不容易。但隻要摻進去一點別的,應該就夠了。當呂布說完他的觀點之後,對麵白麪微須的文士又微笑起來。“將軍真是重情義之人,替大司馬想得這樣周到”他講完這一句,看到呂布臉上抑製不住的自得笑容後,又輕輕地繼續勸了下去,“但將軍細想,那些潰兵難道能與大漢的軍隊抗衡嗎就算大司馬想要招募那些士兵,隻要有一縣的官員將懇求清剿流寇的文書送到哪位偏將案前,領五百人便足夠了啊。”他這樣娓娓道來,講得呂布臉上又一片迷惑了,“公仁說到底,也讚同殺了那些潰兵,但為何要多此一舉呢”“自然是為了將軍與大司馬的美名啊”董昭向他使了個眼色。呂布對著那個眼色,沉思了很久,忽然一拍大腿。“原來如此聽君一席話語,如撥雲見日,茅塞頓開”董昭終於露出了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野王與雒陽之間不過百餘,因此呂布的書信很快便送到了張楊府中。這位大司馬雖位列三公,又有假節鉞之權,稱得上是權傾朝野的大人物。但這座府邸樸素極了,府邸的這位主人也樸素極了。張楊張稚叔,其實隻不過是個四十多歲,皮膚黝黑,著半舊葛衣的尋常武將而已,任誰看了他那身服飾,再看看他的容貌和氣度,也看不出半分權臣的影子。他出身寒微,原本隻是並州刺史府一個小小的從事,的確與風度威儀累世閥閱這些詞都不太相稱。眭sui一聲固站在他麵前,憂心忡忡地看著他的主君箕坐於幾,沉默不語的模樣。“大司馬,溫侯不願背上罵名,因此將潰兵之事推給大司馬,其心可誅”他忍不住大聲道,“大司馬若不願決斷,末將可以代為之”張楊抬眼看他,“你欲何為”“末將已打聽明白,那些潰兵之中,西涼兵十不存一,多為流寇,他們這一路裹挾著冀州的賊寇向洛陽而來,人數恐不下萬餘”眭固急切地說道,“這些人無忠君之心,卻有害民之意況且現下春耕已過,秋麥尚早,咱們哪來那多糧食養活他們斷不可留”“所以,”張楊的聲音不辨喜怒,“你要殺儘他們”“末將隻需帶本部兵馬足矣”這個年輕人思緒十分敏捷,立刻說道,“末將領命外出,巡查雒陽城外是否有流寇為亂,待末將清剿之後,大司馬再派使者去募兵,到時隻要責罰末將便足夠瞭如此便不算違了朝命”大司馬又不吭聲了。這個麵目平凡的漢子坐在那,帶著眉宇間散不去的憂心與痛苦,沉默了很久。“你說他們是流寇,”他說,“他們在做流寇之前,是什”這是什問題“他們都是黃巾啊”“黃巾,”張楊問道,“黃巾又從何而來”眭固的心忽然“咯”了一聲,他意識到自己的主君恐怕要鑽什可怕的牛角尖了。這道理是錯的嗎當然不是。眭固自己也是黑山賊出身,他再清楚不過所謂黑山賊,實際上隻是一群活不下去,被迫造反的窮苦百姓。但他已經追隨了這位將軍。他的忠心讓他不能以原來的立場看待這個問題。“他們雖然曾是農人,但既然甘心做賊,就不能再視為大漢子民了。”張楊又一次抬起眼,看向他,“你這說也行,但他們為何又跟隨董承出征呢”陽光透過稀疏的樹影,落進了這間並不明亮的陋室。那些黑山、白波賊會跟隨董承出征,是因為董承代朝命行事,一路攻伐兗州的路上招募了他們。也就是說,朝廷已經赦免了他們。“他們已經是大漢的士兵了。”張楊說道。眭固的心狠狠地揪了起來,“大司馬,三思啊咱們的糧草”但張楊終於從幾上站了起來。他似乎什都明白,但還是一意孤行地做出了這樣愚蠢的決定“大漢背叛了他們一次,不能再背叛他們一次。”當張楊將話說出口時,似乎忽然就放鬆了。“你領五百兵,帶夠糧草,去雒陽招募他們來河內便是,”他想了想,又囑咐道,“天氣雖然轉暖,但潰兵必定多有傷病。你再帶幾個醫師,一起去。”那些長得很凶的潰兵被帶走啦雒陽荒涼而寂寥的鄉間,有稚童這樣悄悄告訴父母,北邊有個將軍帶兵來了,冇有殺他們,但態度有點凶巴巴,讓他們都跟著他的士兵走,還給他們飯吃。那些潰兵原來遊蕩在墳塋間,睡在荒地時,一個個看著都不像人,像野獸呢眼睛綠油油,惡狠狠的可是他們有熱飯吃,有新衣服,新草鞋穿時,原來也會老老實實排隊站在那,小心翼翼地捧著個破陶碗,一邊吃,一邊哭呢他們都走了,是不是雒陽以後就安穩下來了雖然春耕已經過了,可是他們總能開荒,再種點什東西填飽肚子吧到那時他們也是好人了父母聽了兒子的話語,也彼此竊竊私語了一陣。母親還是冇有離開紡車,隻是招招手,讓兒子過來,摸摸他的頭。那些潰兵都被張將軍帶走啦,張將軍是個好人,他必能平平安安的,咱們雒陽也能平平安安的。這片鬱鬱蔥蔥的荒野上,有文士騎馬遠遠注視著這一幕。他那陰雲密佈的眉頭漸漸舒展開,露出了一絲微笑。“元常公妙計,果有此效”身邊侍從看了他一眼,有些疑惑不解,“先生,接下來該如何”“張楊既順朝命,收了那些潰兵回河內,接下來朝廷自然要表彰他啊,”劉曄笑道,“至於咱們,尋個高處,隔岸觀火便是。”“火”朝廷的表彰會成為一把火,這是後來人始料不及的一件事,畢竟士卒聽不懂詔書那些文縐縐的詞語。但有人別有用心地翻譯之後,講給他們聽。“貴人們說,將軍雖薄待士卒,但他忠於漢室,所以要獎賞他”“雖然咱們每日的飯食被剋扣了,可是那些貴人開心了”“貴人哪些貴人”“就是雒陽城中那些公卿啊”這些並州士兵低下頭,看一眼自己手變得清澈不少的麥粥,又看一眼比以往小了一圈的餅子,臉色漸漸變得陰沉。但究竟是誰第一個將碗砸到地上,破口大罵的,他們已經記不起來了。因為這場火被點燃之後,很快就越燒越大,直至震驚天下時,還是有人不敢相信,這場燒儘守護雒陽最後兵馬的大火,竟然起源於朝廷一封無心的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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