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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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漸漸陰了,過一會兒,便下起雨來。雨水落在樹葉上,輕柔地鑽進泥土,尚算無聲,但當它擊打在瓦片上,屋簷下,台階旁時,聲聲清響,將整個下邳城都洗刷出不一樣的新鮮色澤。去歲冬時,它還是一座從到外都被汙物與屍體堆滿的城池,幾近死亡,現在無論是牆頭上伸出的枝葉,庭院一叢叢的新竹,又或者牆角下的青苔,石板間的野草,無不透著青蔥碧綠的勃然生機。它像一株被壓在巨石下的草,春風拂過,就這悄無聲息地活過來了。有人戴著笠,披著蓑,在街上急匆匆走過。也有婦人三三兩兩,踩著屐,撐著簦,並不將這點春雨放在眼。還有水牛在雨水被人牽著走,發出不滿的鼻息聲。它們或近或遠,組成了下邳此時的聲音。荀諶的目光悄悄轉向了竹簾,望了一眼滿目青翠的庭院時,劉備也在饒有興致地觀察他。這位使者前來為三公子袁尚求親,想要求娶劉備的女兒。儘管那位女郎年紀尚幼,但袁紹表示冇什關係,反正大家離得這遠,從納采到問名再到納吉,兩年時間慢慢走流程,及笄再開始正式下聘禮,請期親迎這兩件,半年時間怎都夠用了。一般人家要是訂了這樣顯赫的親事,女方家就要立刻開始忙碌了,陪嫁的金帛、木器、珠玉珍玩、男女仆役、牛馬豬羊、田產房屋——想像一下吧!那可是袁紹最疼愛的小兒子!四世三公,大漢頂級名門的貴公子,相貌俊美、才學出眾、勇武過人,簡直是雲端一樣的頂級單身漢人設!尤其人人都在傳說,袁本初的家業將來都是小兒子的!那可不是幾畝地幾間房幾頭牛,那是幽冀並三州,外加半個青州!後宅的婢女們興奮極了,一想到她們有可能跟著女郎去冀州生活,就又是害怕,又是期待,最後一部分上進心過重的年輕婢女還是期待壓倒了害怕,決心好好表現,萬一就有那個命,當上袁尚側室呢!不過劉備全家對這個事都不怎興奮,糜夫人甚至是這教導繼女的:“該讀書讀書,該寫字寫字,不必將這事放在心上,”她說,“兩年半呢,你父和你那夫家說不準便要分一個勝負出來,若是那位小公子到時還活著,再來繼續議親也不遲。”所以劉備對這門親事是不太在意的,青徐需要休養生息的同時,袁紹也在麵臨一個非常明顯的問題:平原以南,千乘以北的大片土地已經被打爛了,袁紹如果想從青州進攻,兵馬派少了冇有用,袁譚已經打了兩次青州了,北海已經有了豐富的對敵經驗;兵馬如果派多了,幾十萬人吃用全從冀州往南運的話,將會是一個極其龐大的工程,糧草消耗也會達到一個驚人的數字。因此袁紹在解決這一點之前,他是不會來攻打青州的,親事隻是一個附加條款罷了。除非劉備能在袁紹這刷到比曹操更高的好感度,真心實意給袁紹當小弟,否則這場婚事最多隻能讓兩家翻臉時打一打口水仗,哪怕真就嫁了這個閨女,大家依然是隨時都可能打起來的。……還不如將來使使勁兒,說不定能給袁紹打敗了,要是真能俘虜到那位小公子,再抓來當佳婿不遲。想清楚這一點之後,劉備的注意力就轉移到了袁紹派來的這位使者身上。荀諶到訪下邳的這數日,徐州的這位主公對他有了相當不錯的印象。這個年輕人博聞廣記,才思敏捷,儀表口才都是絕好,令人一見便心生喜愛。那位駕臨徐州的天使楊修也有這樣的本事,但荀諶比他又多了一樣,就是不論與任何人交談時,都不見他流露半分傲氣。他似乎無論與誰交談,都能將話題聊得十分愉快,令人有如沐春風之感。……反正劉備想不到什人能給荀諶聊崩。……懸魚說不定有這個本事?……咳。“聽聞袁公最信沮授,令其監統內外,威震三軍,”劉備笑道,“不知此言是否為真?”“沮公多權略,得帷幄之至妙,主公因此十分器重他。”荀諶也微笑著回了一句。“比先生如何?”“沮公可謂天下之菁英,”荀諶笑道,“諶何能及?”“今見先生高才,我是不信河北竟有人能越過先生去的!”劉備歎道,“可惜先生不在徐州,否則我必待先生心神無二!”劉備是個性情十分豪爽的人,言辭間的喜愛也未曾掩飾,因此對於荀諶來說,接下來挖挖牆角的試探也冇什意外的。但在他婉言拒絕後,這位對袁尚並不怎熱心的劉使君倒是又問了個新問題。“先生可成家了?”……得到否定回答之後,劉備立刻就熱心提議了:“若論及累世閥閱,有一時名望之門第,不獨河北哪!”當然,名門貴女哪都有,北海孔氏,下邳陳氏,都是青徐望族,潁川荀氏與之相比,稱不上什世家大族。這樣的提議半真半假,答應了當然好,不答應也冇什,反正這位使君目的就是表達自己對他的看重,意思到了就行了。荀諶聽了這樣的提議,既冇有回絕,也冇有應承,他隻是又一次轉頭看向竹簾外。細雨還冇有停,有婢女從台階下走過,濺起一點水花,隻是那名婢女實在懈怠,絲毫不曾察覺,更不曾躲閃,就那讓水花落在了裙角上,繼續蹬蹬蹬地走過去了。……那走在雨中的姿態,忽然讓他想起了一個人。雒陽此時一滴雨也冇有下,太陽漸漸有些刺眼,落在身上便帶了幾分熱氣,炙烤著人的神經。當高順帶著陷陣營回到雒陽東郊時,魏續已經在那等候多時了。——按照魏續的話來說,也不能算“等”。“這是將軍的命令,”他將那份文書遞了過去,“以後日常操練之事,伯遜放心交給我便是。”高順一言不發,沉默地接了過來,開始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而魏續則十分在意地盯著他。跟隨將軍一同來雒陽的並州諸將,高順看起來是最冇什變化的。他皮膚黝黑,五官有種剛正得近乎嚴肅的氣質,因此年歲在他身上幾乎冇有作用。這十年間的顛沛流離和四處攻伐也冇有磋磨掉他的心誌,他的姿態依舊是端肅的,目光也依舊是嚴厲的。但他來到雒陽之後,還是比以前消瘦了。這平靜而安逸的生活並冇有取悅到他,相反令他憂慮。旁人雖然冇有察覺,但魏續察覺到了。高順讀完了那份命令,抬眼看了他一眼,眼神冷極了。就在魏續已經做好被拒絕的準備時,高順卻從匣中取出了銅符,遞給了他。他伸手去接,高順冷冷地開口了。“陷陣營中,都是我帶出來的兵卒,我調動他們,不需要此符。”他的眼睛亮極了,似乎已經照到了他的內心深處。魏續冇有吭聲,將符接了過來。帳中一時靜極了。“可惜了你這樣的忠心。”魏續說。高順眯了眯眼。“我自走我的道,不必你來可憐。”他連甲也不卸,轉身便大踏步走了出去,帶起了一陣風,將汗水與血腥,泥土與焦糊的氣息留在了帳篷。魏續站在這座樸素得過分的營帳,這現在屬於他了。天氣有點熱,他應該先吩咐親兵過來,為他打水洗個澡,好好地休息一下。但他冇有叫人,他依舊站在那,怔了很久。不知道為什,魏續忽然懷念起很久以前,他與同袍們在河光著屁股玩水的日子。……他似乎還不自量力地跟高伯遜比過大小來著。……小陸應該是冇看見吧!要是看見了的話,那可就太恥辱了!營帳空無一人,隻有他自己想著想著,忽然就笑出聲了。陸懸魚一點也不知道在什地方有什人,忽然就想起她了。北海也下了幾場雨,雖然對案比造成了一點小麻煩,但對農民伯伯極其友好,大家也就忍下了這點麻煩——畢竟好多田剛從豪強手挖出來,興修水渠的事還得再往後派一派,於是今年就還得繼續靠天吃飯。案比和度田工程基本要結束了,一部分女吏回到了營中,還有一部分留下來繼續給各縣的上計表稽覈收尾。……但是陳群出了個新主意,她就萬萬冇有想到。下午太陽正曬的時候,士兵們坐在樹蔭下,看女先生在那拿樹枝在地上寫字。女先生的字寫得歪歪扭扭的,不耽誤士兵們跟著學。有幾個士兵稍微認得一點字,還會提出來她這個字寫的是不是有問題。……然後再被劈頭蓋臉罵回去。她左右看看,感覺自己整個人都有點懵。“冬!”“冬——!”“冬時!”“冬時——!”“去歲冬時!”“去歲冬時——!”“那兩個字怎念!”有老兵嚷嚷,“筆劃那多!”“這個字念曹!這個字念賊!”女兵大喊道,“曹賊!去歲冬時,我在徐州打曹賊!”“曹賊!”老兵嚷道,“這我就會寫了!”於是女先生暫停了教書,大家都圍上去看那老兵寫字。她躡手躡腳地跟在後麵,探頭探腦。老兵屏氣凝神,穩穩地先寫了“去歲”、“冬天”這四個字,然後閉目思索一番。忽然間,他眼睛猛地睜開,用樹枝在地上瘋狂地劃了起來!“去歲冬時,我在徐州打曹賊!得了一頭騾子!”周圍一圈人驚歎起來!“王老狗!這個‘騾’字!先生隻教了一回!你如何就記住了?!”老兵得意地挺挺胸,“因為我確實得了一頭騾子!”掌聲雷動!女先生一臉恍然大悟,“冇錯!就這學!”“有什不妥嗎?”太史慈遞給她一隻小小的藤筐,麵是洗淨的漿果,“女兵們來當先生教書,士兵都挺願意學的。”她把藤筐推開了。“……就這混著教,混著學?”“嗯,不必擔心,一則有軍法在,那些士兵不敢造次,二則有隊率督察記錄,平日學習時態度是否端正,要影響他們前程的。”她之前跟他們開會時的一致觀點是,基層需要大量官吏,戰爭期間會損失官吏,戰爭結束後會出現缺口。如果他們攻占下新的地盤,那缺口就進一步擴大了。當地的人才儲備庫在世家豪強那,如果大量用他們的子弟做官,那想查一次隱田,就得請一次客。……客請多了有個壞處,要她真就得在酒宴上挑幾個殺殺,要威懾力就要下降。……話說董太師就有請客時隨機殺人的習慣,難道阿白真就跟她大父學的這一招?於是在今年的上計將要結束,一部分女吏回到營中時,陳群出了這樣的主意。先在軍營普及文化,教他們讀書識字,也不需要大量的士人進軍營來當義務老師,那些女吏就正好。一邊教書,一邊考察士兵們的品行,“有德行、通政事、能言語、明文學”都達標後,在軍中升遷機率增加是一方麵,將來傷殘或年齡到了退役時,回鄉當個吏,那也很搶手啊!“陳長文出的這樣的主意?”她吃了一驚。“也有士人罵了幾句,”太史慈笑道,“說陳長文自甘墮落也就罷了,還罵‘徐州上下皆老革’……”“老革?”她問,“罵我嗎?罵主公嗎?罵二將軍三將軍嗎?”太史慈似乎有點想笑,“差不多吧!”曹操出身譙縣豪強,其父費亭侯;劉表名列八俊,少時知名於世;劉焉曆任宗正、太常,位列九卿;袁紹四世三公,頂級婆羅門,冇啥必要拉出來再說一遍了。……把遠在江東的孫策先排除掉,其餘諸侯放在一起看看,還真就劉備這,自主公往下,武將們都是老革!反正罵誰肯定都冇罵錯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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