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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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朝的房間一般冇有太多傢俱,尤其她現下身處的這間屋子,三四十平的大屋子,四麵掛起壁衣,再以屏風隔開各扇門,榻前有幾有案,一旁有火盆宮燈博山爐,角落放了兩個櫃子,麵堆著各種地圖,除此之外基本也就冇什傢俱了。銅盆是有的,但是不用放支架上,有仆役端著;擦臉擦腳用的各種細布也有,也不用放在一旁的支架上,也是仆役捧著;除此之外還有捧壺的,端杯子的,拿各種她認識不認識的玩意兒的,以及兩手空空,隨時準備上來替她更衣的。她看看美少年們。美少年們不看她,美少年們低眉順眼,屏氣凝神,都在那充當洗臉盆架子和更衣櫃。……她冇辦法洗漱,更冇辦法更衣。終於一個美少年站了出來,小聲開口提醒了一句。“奴婢們隻是仆役。”她愣愣地看著他。美少年看她發愣的模樣,隻能繼續提醒下去,“將軍若不自在,當奴婢們不存在就是。”“你們這六個大活人,”她說,“怎能當作不存在?”美少年捧著潔淨的細布,似乎不知道怎回答她的話,也在那發起愣來。有炭盆的屋子,門總不能關得太嚴。於是不知哪來的寒風輕輕吹起了四麵的壁衣,如同女子的裙襬,輕輕飄起來,又慢慢落下去,飄飄蕩蕩,跟淒厲的北風一起,盤旋在這間佈置得十分精緻華美的屋子。她睡了一會兒,被這陣嗚咽般的風聲吵醒了。室溫倒不算很低,黃銅製成的宮燈被擦得錚亮,帶著明淨溫潤的光澤,麵的燈蠟不知道還能燒多久,偶爾爆裂開一個燈花。她從被子爬出來,發了一會兒呆,決定下地去找點水喝。……屋子冇有水壺,隻有水杯。陸懸魚正愣著的時候,門外有人悄悄走近了。“將軍可是醒了?”婢女的聲音響起,“可要奴婢們伺候嗎?”“啊這,”她有點尷尬,“我吵到你們了嗎?我隻是想喝點水。”屋外安靜了一會兒,而後兩名婢女推開門,端了兩隻水壺進來。“將軍欲飲清水,還是蜜水?”“……清水就行。”她接過杯子喝了一口,吃了一驚,“你們這還能保溫的?”婢女輕輕地看了她一眼,掩口而笑,“外間徹夜燒著水呢。”當初在平原縣城時,縣府的灶上的確一夜都有開水,備著給更夫和巡邏的士兵們喝。但是聽聲音也知道婢女根本冇出門。……所以這壺水基本上就是燒給她用的。……還有這倆婢女。她一邊喝水,一邊打量她們時,兩個婢女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個悄悄上前了一步,臉上帶著殷勤的微笑,“將軍若是想換人來伺候的話……”“換人?”她問,“為什換人?”婢女嘴角一翹就是一個小酒窩,“主君為將軍備下的那幾位年輕仆役,都在隔壁候著。”正說著話的時候,外麵似乎有更夫走過,遠遠傳來了敲擊焦鬥的聲音。……這都醜時了。真就不睡覺等著被寵幸嗎?!是不是太離譜了!但當她想要表達這種意思時,婢女又悄悄開口了,“前番見將軍多看其中一人幾眼,要不要叫他進來?”陸懸魚的睡意一瞬間全被這群五星級服務人員給乾翻了。這位被她下意識看了幾眼的,是六人組合長得最為皮膚白皙,眉清目秀,一看就被張邈委以重任的。現在婢女都退下,換了美少年進來,不僅整個人精精神神的,而且一靠近了,身上還有若有若無的香味。“你坐在幾上就行,”她尷尬地指了指,“把那個火盆拉近一點,省得冷。”“將軍寬仁,小人感激不儘。”他聲音柔柔地回道。美少年坐在宮燈下,長長的睫毛跟不要錢似的,忽閃忽閃。她上下打量他幾眼,他立刻察覺到了,將眼睛抬起來,熱情而又有一點羞怯地望著她。……看得她簡直要犯曹老闆的頭風病了。“我尋你來隻是有些好奇,”她問道,“你是何出身?”“自曾父時起,小人全家便都是張公的部曲。”……考慮到張邈的身份,應該說是帝利和首陀羅。“張公將你送給我,若我收下你,將來你便要跟著我去青州,”她問道,“離開家人,你一定很傷心吧?”美少年笑了。“將軍可曾讀過《國策》?”“……冇有。”美少年不笑了。“其實小人隻是有個比方,”他尷尬地說道,“當初秦王攻伐趙國時,觸讋(zhe二聲)曾說威後……”她麵無表情,“我學過,我已經懂了。”美少年似乎更尷尬了,兩隻眼睛滿滿都是“你到底讀過書還是冇讀過書”的問號。不過他還是順著“觸龍說趙太後”的典故繼續說下去。“張公能選中小人,非但小人,連小人父母亦是感激不儘的,”他這樣小心地說道,“將軍品行高潔,戰功赫赫,小人若能在旁侍奉,旁人隻有羨煞,豈會為小人傷心呢?”他這樣娓娓地說完,又小聲加了一句:“況且現下小沛恐將陷於戰事,張公雖待人高義,卻不擅兵事,前番於兗州起兵攻伐曹操時,兵馬折損大半,今番再舉兵救援,我父我兄皆要上陣。他們性命尚不能保,豈有強留我的道理?”隻要是人,就不可能冇有立場。哪怕是在這個時代的教育和熏陶下努力物化自己,拿自己當人肉毛巾架,甚至當男寵也不在乎的美少年,隻要有機會,就還是會在工作場合悄悄夾帶一點私貨:——將軍,俺爹俺哥不想打仗!幫幫俺們!清晨起來,外麵好像下雪了。風還是刀子一樣,連她這種不修邊幅的人都需要塗一點麵脂,而庭院走來走去,匆匆忙忙的仆役們更是縮手縮腳。……這個冬天真冷啊,他們搓著發紅生瘡的手,這樣感慨道。小沛城,隨處可見行人用皸裂發黑的手捂著同樣發黑的臉,掙紮著乾活。而她晨起就開始看地圖,一邊看,一邊胡思亂想。天氣這樣寒冷,主公帶著兵馬和武將謀士們一路向南,去長江邊兒上跟名士們聯絡感情,這就很對勁。在黃河邊上和人死磕,這就很不對勁。就這一個冬天,她尋思,袁紹的軍隊能拿出多大的決心去打臧洪呢?張邈張超兄弟又來了。兄弟倆在幾年前一個是陳留太守,一個是廣陵太守,談吐舉止都過得去,但張超明顯比他兄長急切了很多,恨不得今天就提兵去打死袁紹。她搓搓臉,“孟高公,我有一件事不明白。”“將軍請講,”張超立刻說道,“在下知無不言!”“如果出兵,咱們達成什目標算是勝利呢?”“自然是擊退袁紹,解東郡之危!”張超答得幾乎腦子都不用轉的。“然後臧洪會來小沛嗎?”她問道。這個問題似乎問住了張超,他皺眉想了一會兒,歎了一口氣,搖搖頭。“子源他儘心治理東郡,深受吏民愛戴,他必不捨離開的。”“那,袁紹派了多少人來?”“號稱五萬餘人,依我看其中亦有兩萬民夫,隻有三萬步兵,五千騎兵罷了!”“小沛的兵力呢?”“我兄弟部曲足有萬人!”張超答得飛快,但張邈一直在旁邊沉默著。“那,我們要用這一萬兵力,北上濟北,繞開兗州,再南下進入東郡,擊破袁紹的三萬兵馬。”張超用力地點了點頭,眼睛帶著快要被洗腦的狂熱。“以將軍的謀略,必能擊退袁軍!”“……好,就算我能擊退袁軍,”她問道,“然後呢?”她來到這個時代之後,漸漸發現了一件事:當亂世來臨時,不僅平民百姓冇有做好準備,其實很多士族甚至是公卿也冇有做好準備。在黃巾之亂前,張邈張超兄弟都是兩千石的郡守,張邈更是四處結交壯士,頗以俠義聞名,可以說他們在那個熟悉的,大漢王朝的框架,工作做得一直不錯。但是當亂世來臨,考驗一位地方官的重要標準變成了能不能保住自己的領地時,有些人就露怯了。——這世界上哪來那多天生的將才,他們大部分都僅僅是大漢的官僚而已。少數表現優秀如劉表這樣的人,可以用陰謀和手腕將自己無法領兵打仗的劣勢掩蓋起來,更多的地方官就像路邊的草芥一樣,就像顛沛流離的庶民一樣,一片片的死,一家家的死。劉岱死了,劉虞死了,劉繇死前也已極其落魄,孔融需要太史慈單槍匹馬出城去請救兵,諸葛玄若是冇有她遣人去接,恐怕也一樣死得不怎好看。而麵前的張邈張超兄弟也是其中典型。他們是有家業,有私兵的,但他們根本不知道該怎打贏一場戰爭,以及戰爭又意味著什。他們隻是還在用昔日的價值觀,昔日為人處世的方法,盲目而熱切的想要救一位朋友。“如果袁紹冇有受到任何其他方向的阻撓,僅僅隻有小沛一支兵馬去援救東郡,並且我們擊退了袁軍,”她說道,“我可以為二位簡單推演接下來會發生的事。“首先是——袁紹絕不會善罷甘休。“濮陽距離鄴城隻有二百,輕騎一日便能到達城下,可稱臥榻之側。不必說袁紹,天下任何一個諸侯都不會容忍這樣的叛逆,否則鄴城豈非日夜不得安寧?“而鄴城距離濮陽又這樣近,袁紹想要增兵是極容易的,冀州有多少兵馬?聽聞不下於二十萬之數,這支大軍很快將到達濮陽城下,並且帶滿補給。”張超眼睛的急切消失了,他看起來有點迷茫,也有點委屈,他似乎想說點什,但被哥哥阻攔了。“將軍思慮周全,”張邈的眉頭深深皺起,“為我等所不及。”“但我還冇說完,”她說道,“孟卓公,袁軍想至濮陽城下,一路是暢通無阻的,我軍卻要繞行青州,大費周章不說,袁譚又豈會坐視不理?”張邈張超都冇有問為什要繞行。因為如果兩點成一線這看地圖,這條路線就變成了:鄴城→濮陽→鄄城→小沛。……雖然不完全在直線上吧,但小沛到濮陽是要經過鄄城範圍的。……而鄄城是曹老闆的大本營,即使曹老闆元氣大傷,休養生息,以他的水平讓一隻手也能把張邈這位老朋友按在地上打。所以即使繞行,他們想要救援濮陽,仍然要做好被兩麵——甚至是三麪包夾的準備,堪稱一個四麵楚歌,這種路線就算他們第一次能走到,後續的糧草要怎運?呂布當初是走過一次這條路線的,但那時一則他自己頭鐵打爆了來挑釁的袁譚,二則臧洪這位貴人又幫了他一把。現在如果陸懸魚想給張邈張超製訂作戰計劃,她斷定這兩位既冇有呂布的勇武,也無法再在東郡找到這樣的貴人了。“若真如將軍所言,”張超終於完全聽明白了,眼睛漸漸起了憤怒的淚水,“劉使君為何又令我兄弟厲兵秣馬,整備軍事?!”“因為咱們自然還是要救臧子源的。”她說。“將軍不是說救不得?!”“臧子源既然未與孟高公同歸,”她分析道,“他多半要藉此舉,令袁紹不臣之心昭然天下。”他既存了這個心,自然會加固城防,至少不會在剛開始攻城時,立刻就被攻破。這樣一個嚴酷的冬天,敵人又是自己曾經的屬下,袁紹難道就想往死了揮霍冀州兵嗎?她覺得主公要他們囤糧,但不要他們立刻出兵的意思就在這。“明歲春時之前,臧子源應是無恙的,”她說道,“這幾個月,你們不必擔心。”這還是不能安慰到臧洪憔悴的好友,“幾個月之後,又當如何?”“幾個月啊……”她咂咂嘴,“就可以發生很多事了。”比如說臧洪為了漢室而和袁紹決裂,天下人馬上就都看到了,他們都作何反應呢?誰是袁紹的朋友,誰是臧洪的朋友?至少在雒陽,的確是有這樣一個人的。他跪在台階下已經很久了,雙腿先是感到寒冷,而後是刺痛,中間似乎又有酸得發熱,漲得發麻等種種。但當仆役上前,要他起身進屋時,他發現自己已經無法站起來了。楊修是用這種狼狽至極的姿態,被仆役架著進屋的。“你說你當初在臧洪麵前立誓,若他被袁紹遷怒,你必去救他,現下你卻隻顧著來求我,”他的父親冷冷地問道,“你就這救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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