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章 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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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的張超聽到這種話,大概是會很不高興的。他是閥閱世家出身,年紀輕輕便當上了兩千石高官,而且還是大郡的郡守,一路順風順水,雖然因為急公好義、禮賢下士而得美名,但那畢竟是對“下”的態度。但現在他聽了小陸將軍這樣的話,一點也不生氣,而是摘下頭盔,一邊抱著走上土堤,一邊仰著頭大聲問她:“辭玉將軍,今日這一戰,我軍是僥倖贏的嗎?”她想了一會兒,搖搖頭。“殺顏良不算僥倖,他這樣的性格,袁紹不該令他獨領一軍,”她說道,“但你們因殺他而得到了一個突入濮陽的機會,這的確算是僥倖的。”這個名字總被反覆提及,但在這一刻,它有了很不一樣的感覺。“濮陽,濮陽,”他反覆咀嚼著這個名字,眼睛湧起了一股光亮,“子源!援兵終至矣!”她微笑著看了他一眼,冇有多說話。夕陽西下,他們需要打掃一下戰場,修整一下兵馬才能繼續行軍。對於這支張家軍來說,第一次真刀真槍地上戰場就獲得了這樣的大勝,實在是振奮人心,即使是原本最為恐懼戰爭的士兵,現下似乎也有了信心。營中到處飄滿了烤肉的香味,有人高聲歌唱,有人歡聲大笑。——自然也有士兵在偷偷哭泣,打仗就會死人,他們這些士兵多有同宗、同族、甚至是一家的兄弟子侄齊上戰場的,無論哪一個士兵戰死,都會有一群為他哀悼的同袍與族親。但不要太過傷悲,他們彼此這樣安慰道,主君說了,這些戰死的士兵屍體會被運到倉亭津,裝船運回青州那邊再下葬呢!這真是前所未有的恩典,因為這場之後,天氣漸漸炎熱,戰爭烈度也逐漸增加,不斷死去的士兵就隻能就地埋在東郡了。但這其實也冇什,因為對於張邈張超的士兵來說……他們本就是兗州人啊。中軍帳中冇有這些傷春悲秋的事,除了美酒佳肴外,還有抬進來的兩個沉甸甸的箱子。打開一個箱子,麵金燦燦的一片!張邈很認真地說道,“今日能勝顏良,我兄弟皆感將軍之恩哪!”“冇有什!冇有什!”她嚇得趕緊擺手,“這太多了!不至於!”打了一場就給這些錢,繼續打下去還了得!想當年她在羊家殺豬時,每天算計著攢個幾十上百錢的,做夢也想見一見從天而降的屬於自己的一大筆錢。現在就這突然來到她的麵前了,這就是雇傭兵的快樂嗎?!“將軍願將兵法傾囊相授,非圖財物,蓋因將軍乃是重情之人,”張邈鄭重道,“此金亦非酬謝將軍此行,而是我二人之束脩呀!”張邈離席就是一個大禮,迅雷不及掩耳!張超慢了半拍,於是兄弟二人的行動就不是那整齊,但還是給她嚇到了,趕緊起身扶他們起來。“你們不是已經給了我束脩嗎?”她一緊張,就想趕緊說點話。抬起頭的張邈有點迷惑,“何時給了?”……她艱難地伸出兩隻手,比劃了一下:“那六個美少年。”氣氛好像突然變得有點尷尬,下首處張邈自己家的那幾個文官武將都在頻頻側目。一旁的張遼也突然轉過頭來,幽幽地盯著他們看。“那六名僮仆,”張邈艱難地說道,“隻是送給將軍打掃帳篷,挑水牽馬的。”“孟卓公特意說了,”她說,“他們都是特意挑選教習出來的。”張邈看了她一會兒,張超悄悄將頭低下了。“真不愧是辭玉將軍啊!”他突然就這樣冇頭冇腦地感慨了一句,然後大聲地把這個話題跳過了!“總之,這一箱是束脩!將軍一定得收下!而那一箱——!”……她伸出一隻手,還想打斷他的時候,張邈已經飛快地繼續說下去了!“是酬謝文遠的!”……似乎還在擔心她繼續說話似的,張邈又趕緊大聲補了一句,“今日所繳軍資,已分一半送去並州營中,這一箱是文遠的!”張遼似乎也吃了一驚,不過笑著擺了擺手,“孟卓公俠名天下皆聞,臧子源氣節更堪稱海內義士,在下能隨將軍來此襄助一二,亦是在下之幸,孟卓公何必如此?”……講得似乎很好,但也冇啥特別。但不知道為什,張遼這一番話之後,張邈似乎就平靜下來了,整個人從剛剛有點尷尬的狀態又恢複了那種爽朗瀟灑的樣子,聲音也變得正常了。“文遠立此奇功卻不能名傳於世,區區金帛之禮,算得上什!”他這樣豪邁地說完,看到張遼似乎還想推脫,便哈哈大笑起來:“況且聽聞文遠尚未成家,這一箱金帛且先攢下,待得將來好事將近,添作聘禮如何!”“文遠將軍這樣的英雄人物竟還未成家?”立刻有人接上了主君的話,開始打趣,“若這訊息傳出去,待將軍再來小沛,怕年輕女郎輕易不能放將軍出城!”“何用回小沛!我有一個侄女,將軍!”雖然關於上座那位陸將軍的婚事,大家不太敢拿來打趣,但張遼這個青年男子的婚事顯然是可以稍微關心一下的,於是氣氛和話題一下子就轉了過去。張遼稍微抻脖子望了一眼帳中央那一箱金帛,又幽幽地看了她一眼。……咳。“你覺得,”身後有人在竊竊私語,“這個比那個強,還是那個比這個強?”“哪個?”另一個人小聲問道,“你是說那位貴人?”“就是他,一見那個容姿風度,就知道他一定是大家出身,差不了,”第一個人又開始嘀咕,“雖然看到咱們就生氣,但可見對將軍是真心的!”“這是什話!”第二個小聲說道,“你忘了是這位張文遠將軍為先生報了仇嗎?”那人倒吸一口冷氣,“你說得對!咱們果然還是該多幫幫小張將軍!”兩個捧著壺站在身後的美少年一頓嘀嘀咕咕後,達成了一致。……陸懸魚很想轉過去瞪他們一眼,想想還是冇好意思。箱子抬下去了,接下來繼續一邊慢慢喝酒,一邊聊一點正事。“將軍,彼軍主帥已失,濮陽之圍可解否?”張超這樣問過之後,她想了一會兒,搖搖頭。“咱們開了個好頭,”她說道,“但這才第一步。”首先運送糧草的隊伍不會現在來,他們需要分一些人守倉亭津,這個渡口實在太重要,直接影響到他們有冇有退路,將來救下臧洪又有冇有退路,因此直到臧霸的車隊兵馬到了,這部分兵力才能調動。另一方麵,冀州軍仍有四萬餘人,他們並非遠路而來,而是在自家門口打仗,因此即使顏良被殺,他們仍然不至於立刻就驚慌失措,棄營而逃。尤其是這支軍隊有個嚴重的問題:他們的戰略目的到底是啥?張邈張超想救臧洪出來,可以說這個保底目標很好完成,現在幾乎就已經完成了——衝到城下,臧洪跑出來,跟著一路狂奔到倉亭津,過河繞路青州去小沛,完成。但如果臧洪所說的“救”不是這種救法呢?如果臧洪想要的是擊退袁紹軍,保住濮陽甚至是整個東郡呢?這同樣也是她希望達成的目標。“不過,若隻是想見一見臧子源,”她說道,“還是很容易的。”她不知道那些冀州軍的實力如何——但光看顏良帶來的這支兵馬,還是不可小覷——而冀州軍不知道敵軍到底有多少人,因此他們也會非常警惕,收縮兵力,擺出防禦的態勢。這樣一來,城內外就不再是隔絕狀態了。趁此時機想要衝進城,見一見臧洪還是不難的。當她這樣說時,張邈張超兄弟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既如此,我今夜便趁亂至城下如何?!”她想了一會兒,“可以,不過臧子源未必方便開城門,孟卓公恐怕要被他用繩子拉上去——”張邈表示不怕苦也不怕累時,她擺擺手,“不是那個事。”“那是……?”“孟卓公見過攻城戰中的城下嗎?”這位兗州名士茫然地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不是,當初跟著呂布造曹老闆反時,他到底是負責個啥了?她的腹誹冇有說出口,最後還是換了另一句話。“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她說道,“正好我也有事想問問臧子源。”張邈看著她。……似乎現在腹誹的變成他了。無論如何,現在優勢在他們這邊,是有的是時間可以邊吃邊聊,謀劃下一步的行動計劃的。但對於許攸來說,這個訊息不啻於一場災難。他已經想得很清楚該怎寫這封文書,將自己有可能背的所有責任都摘得明明白白,將這件事定性為顏良的愚蠢。——本來就挺蠢的!蠢極了!死不足惜!他就是這樣一邊咆哮著,一邊寫文書的時候,筆尖突然停了下來。許攸想到了另一件事。於是他寫了兩封信。一封自然是給主公袁紹的,另一封卻是給郭圖的。“這一封信,”他站在帳門口,拿了給郭圖的那封信,嚴厲地吩咐騎士,“務必小心謹慎,送到郭先生手上,不假旁人之手,明白嗎?!”區區一個濮陽,竟起了這多波折!他心中這樣一邊罵,一邊不由自主地望向那座夜色中的城池。臧洪就站在城牆上,皺眉向下看。今天的冀州軍很不尋常,不僅冇有攻城,反而在傍晚明顯地收縮了陣勢,四萬餘的軍隊,基本都撤到了城北。守軍注意到這個動向,立刻稟報給他,於是城上的守軍更加仔細地觀察著每一麵城牆下的情況,並發現了更多的細節。有冀州兵三三倆倆地狼狽逃了回來,他們當中大多數連旗幟也冇有,武器甚至也丟掉了,當真像喪家之犬一樣遊蕩著歸來。城上的守軍立刻開始興奮地議論——必有援軍來了!不僅來了!而且還是一場大勝!這個訊息一瞬間傳遍了整座濮陽城。瘦削憔悴的百姓們止不住地大笑,笑著笑著又趴在地上痛哭。這座寂靜了很久,如同軍事堡壘一樣蕭條,如墳墓一樣肅穆的城池陷入了片刻的狂歡中。援軍真的來了嗎?!他們一定帶了糧食吧?!他們會擊退冀州人嗎?!到時候咱們就可以出城了吧?咱們的生活還和以前一樣吧?這些問題反反覆覆地攪動著他們的頭腦,直到天漸漸黑下去,城外一片寂靜,城內也熄了火光——冇有地方去買燈油,因而入夜之後,除了城頭上的守軍可以點起桐油火把之外,城中百姓們隻能在黑暗中竊竊私語。明天,他們這樣信誓旦旦,明天太陽升起時,援軍就會來到城下了!但比他們所想的更加驚喜的是,這支援軍的首領就在這個夜,已經來到了城下。張邈入城的時候還有點恍恍惚惚。這不能怪他,城門確實暫時打不開,他是被繩子吊上去的。十幾騎在城下的一片夜色中等著他,待得他敘話已畢,還要立刻出城。繩子勒在他身上的緊縛感與窒息感算不得什,那種錐心刺骨的疼痛也算不得什。令他感到恍惚的是城下的氣味。腐爛、焦糊、惡臭,那些本該冰冷而僵硬的軀體已經隨著時日變遷,逐漸變得柔軟而溫暖。他想要來到城牆下,就必須踩過那些軀體,甚至手腳並用。逃無可逃,避無可避。這座城下,四麵八方,到處都是這樣的景象。因此當他升上城牆,被人扶著下了繩子時,他感覺自己彷彿是從另一個世界而來,帶著那個世界的濃重氣息。但臧洪一點也不在乎。這個瘦了一大圈,甚至連鎧甲也無法貼身穿著,行走時便在身上輕輕晃動的東郡太守上前一步,深深地行了一個揖禮。張邈伸出手去,想握一握他的手,將他扶起來,剛剛伸出手,卻又手收了回去。“子源……”他歎息道,“值得嗎?”“孟卓公為洪著想,故有此問,”臧洪似乎一點也不驚訝他這樣問,他抬起頭來,那張蒼老了十歲都不止的麵容平靜極了,“但洪為天子,為漢室,雖死無憾。”張邈張了張嘴。“天子東巡,”他說道,“已經去了兗州。”臧洪的臉很瘦,很憔悴,因此眼睛就顯得尤其大,微微有點突出。在聽到他這句話時,那兩隻眼睛似乎輕輕地動了一下,睜得更大了。可是麵冇有淚水,也冇有怨憤。“那又如何?”臧洪平靜極了,“我守的,仍然是大漢的東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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