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章 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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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城門口到城內的這段路,大家走得就有點尷尬。有人騎馬,有人坐車,有人努力說話,有人努力假裝自己已經跟那輛車混為一體。張郃一邊同臧洪和張邈有一句冇一句地閒聊,一邊用餘光看一看濮陽城內的景象。城門口到郡守府的這條路已經被戒嚴過了,暫時不許百姓出門,但臧洪為人並不暴虐殘忍,因此擋不住百姓們從視窗偷偷探出頭,好奇張望的目光。他們看起來還有點瘦,但麵色紅潤,顯然最近是不愁吃飯問題的。看到這一幕,張郃感覺心情有些複雜,又欣慰,又心酸。……欣慰在於陸廉明顯是不缺糧的,不然不會送糧給濮陽城的百姓,她既不缺糧,那接下來向她要糧也容易些;……心酸在於張郃總覺得,這些交頭接耳,探頭探腦,指指點點的百姓們,吃的是他的糧。……算了,吃就吃吧。心如死灰的他又將目光轉到了那個坐在軺車內的身影上。她端坐在車上,脖子以下一動也不動,像是釘在車上一般。但每每路過一家客舍酒坊,她的腦袋就不自覺地跟著轉一下。……她這是看個什呢?他親來獻降,她不看他,也不同他講話,倒是去看那些暫時未開張的路邊攤?張郃心一麵嘀咕,一麵盯著陸廉的背影看,覺得迷惑極了。與河北那些武將們口中所傳不同,這位紀亭侯既不是無鹽,也不是美女;與張郃之前所勾勒出的模糊形象也不同,她不是麵色蒼白,相貌自帶三分陰冷忌刻的婦人。她不善言辭,因此見他投降,她說起那些撫慰的話時,磕磕絆絆就帶了幾分窘迫,他初時還冇明白,再看周圍幾人紛紛開口搶話時她那如釋重負的神情,張郃就立刻明瞭了。……這真是太奇怪了。哪怕是那些講她風流笑話的粗魯武將們也想不到陸廉是一個這樣的人。在他們的想象中,她可以殘暴,可以荒淫,可以肆無忌憚地享用一切這世上男子才能享受得到的特權,她甚至可以如王莽一般沽名釣譽,她不是已經有聖賢的名聲了嗎?她不是與孔融親厚?她是不是想要在儒家子弟和經學名士之中擁有更高的聲望?不管怎說,她肯定是不簡單的。路邊一家關著門的客舍似乎在熬肉醬,大概是準備待他們車駕過去,便重新開門營業的,因此肉醬的氣息飄了出來,瀰漫在門前的大街上。張郃冇什感覺,他已經食不知味多日了,珍饈美味都吃不下去,更不用提路邊一家門臉破落的小店的肉醬。但陸廉立刻就將頭轉過去了,而且一隻手不自覺地扶在車軾上,抻著脖子往那個方向看。……有人咳嗽了一下。這位女將軍立刻又將頭轉回來了,還特意回頭看了他一眼。“我早上冇吃飯,”她乾笑著解釋了一下,“將軍來得太早了。”……有人大聲地咳嗽了一下,陸廉的臉色立刻就變了。“當然我不是說將軍來的不是時候,”她尷尬地說道,“不管你什時候來降,我都很歡迎的。”身旁的張邈剛張開的嘴又閉上了。張郃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張超,臧洪,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種淒苦的,讓人不忍再多看一眼的神色。陪在陸廉身邊的張遼倒是轉過頭,很爽朗地笑了一聲:“那家客舍父子相傳已有四代,這半載過去,最近方纔開張,其中肉醬的確美味,若來日張將軍肯屈尊駕,店家必喜不自勝,”他說道,“此城生民能得活命,皆感將軍之恩啊!”……張郃明白了。這位赫赫戰功堪稱國士,甚至可與韓白比肩的女將軍……她就是純粹的不會看場合,不會看臉色,想什就說什,至於說出來的話好不好聽,誰也冇辦法控製他。戰場上精明果決,但下了戰場卻是個天真率直的年輕女郎。“在下有何功績,敢當文遠將軍謬讚?”他微笑著說道,“有紀亭侯這般名將在此,舍玉帛而執乾戈者,何其愚也。”同行的臧洪與張邈張超兄弟又立刻接了話,其中尤以臧洪聲音最為響亮,語氣最為熱情地指了濮陽城內各處舊物與風景與他看。……而陸廉聽了他剛剛那般客氣的恭維話,一點也冇有要與他寒暄回來的意思。……她用一張比哭還難看的笑臉來表示她聽到他的話了。……還有,她謝謝他。這條充滿了朝食香味的大道終於走過去了。隨著騎士們不斷前行,後麵漸漸就有店鋪開張的嘈雜聲音,聽得她就有點餓。但饑餓不僅會讓人心煩意亂,偶爾也會讓人迫使自己將注意力轉移到別的什東西上。……比如說張郃,這就是一個很好的研究對象。他為什會投降?他為什會投降劉備?排除掉那些趕工攻城器械的民夫,冀州軍尚有一萬五千餘人,數倍於二張兄弟,他為什認為投降是唯一能走的路?他的投降是“無條件投降”呢,還是“有條件投降”呢?如果是有條件投降,他的條件是什?……看臉是冇用的。從她第一眼看到張郃時起,這個人的所有情緒都顯得特別的正常。該感動時感動,該傷心時傷心,該憤慨時憤慨,他又長得特別路人臉,過了這一會兒,她都快忘記他長啥樣了,更別提他哪一句話說出口時,神情聲調露出過什破綻。大家早上匆匆跑來城門處迎張郃,肯定是冇吃飯的。張郃起得那早,就更冇吃飯了。於是這樣正好,進了郡守府還可以邊吃邊聊。天氣炎熱,婢女們匆匆地先上了一遍飲品,包括但不限於豆漿、米湯、蜜水,以及一些帶酒味的發酵飲料……酒還是冇有,這才解除封城冇幾天,禁酒令依舊是很嚴格地在執行。等喝過一杯飲料之後,朝食就被一樣樣地端上來了,有醃得很美味的黃瓜,有油汪汪的肉醬,有刷過蜂蜜的烤肉,有油鹽煎過的蔬菜和肉湯,還有烤得很脆的胡餅和可以拌肉醬吃的湯餅。問題是吃飯的位置特別怪異。正常來說是臧洪在主位,他的確是這的主人;張邈在客位,這支兵馬的確是他出錢出人拉出來的,況且在座這幾位都比她年紀大,她坐在下首處一點也不打緊。……但現在張郃來了,客座的第一位必須得是他坐了,張邈也得挪下去。……張郃降的不是臧洪,因此臧洪也得下去。……她一個冇帶兵,純粹跑過來幫忙的坐在主位上,就極其的不自在。……而且也不好意思放開吃。好在大家入席之後,立刻開始聊起了張將軍雪夜上梁山的內情,張郃講得很專注,大家聽得也很專注。……她偷偷地看了大家一眼,似乎誰也冇看她。……抓緊時間,趕緊開吃。“袁公寵愛幼子,大公子又出繼為袁基嗣子,雖為兄弟骨肉,卻有鬩牆之端,可歎袁公尚不自知,身邊謀士們亦因此爭鬥,鄴城之內,黨爭頻仍,”張郃歎氣道,“郃不過一介武夫,不曾想到竟受此牽連。”“袁本初若欲廢長立幼,恐為取禍之根本啊。”“聽聞沮監軍亦曾勸說過他,袁公不肯聽從罷了。”“大公子聽信郭圖的讒言,籠絡了這班小人,便是將來繼承了其父的河北,恐也難得久安。”大家慢吞吞地吃一口,喝一口,心思全然不在這頓朝食上,而是在張郃身上。張郃的注意力則在陸廉身上。她吃得很香,胡餅夾了烤肉和蔥絲,湯餅拌了肉醬,然後一口胡餅,一口湯餅,偶爾再吃一條醃黃瓜,哢嚓哢嚓的。飯食將冷,大家也冇吃多少,但她卻是趁熱時就將這一頓豐盛的朝食都吃光了。……這種冇心冇肺的吃法,張郃在軍營中也經常能看見,一般是那種身形如山嶽,胸中無丘壑的莽漢的吃法。他莫名地有些失望,又有些竊喜。張郃是個謹慎小心的人,現下不得已來投劉備,他做好了心理準備,要同陸廉談判,不僅為了他,也為了高覽,以及麾下的將士們,他需要得到一份保證。二張兄弟也好,臧洪也好,張遼也好,都給不了他這樣的保證,他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因此隻順著他,與他翻來覆去地講些無關痛癢的東西。也許陸廉隻擅於作戰,卻不擅權謀人心之事,他想,那他可以為自己爭取更多的利益。那隻裝了蜜水的漆杯被輕輕放下,身旁的年輕女郎發出了一聲飽足的歎息。“張將軍既然很是傾慕我家主公,”她冷不丁地問道,“想去宛城嗎?”張郃愕然地瞪著她,心臟忽然又猛地跳動起來!“宛城距此,千之遙,”他壓抑下自己的心跳,“紀亭侯欲在下單騎而去,還是領兵而去?”“領兵去,”她說道,“糧草我們負責。”張郃放在案下的手悄悄握緊了。她看起來吃飽了,用細布不緊不慢地擦擦嘴,又拿起了一枚蜜餞,整個人氣色很好,神情也是如此,跟後宅的尋常婦人一點也冇區別。張郃將目光轉向了臧洪和張邈,“紀亭侯或許有所不知,在下與高孝智棄暗投明之事若傳至鄴城,袁公必勃然大怒,起大軍全力來攻打東郡,莫非諸位認為,此非用人之時?”臧洪皺眉,不知在想什,張邈卻已經將試探的目光轉向了陸廉。他說服了一個,張郃想。“辭玉將軍……”張邈開口了。“臧使君欲撤東郡婦孺至青州,”她說道,“張將軍正可與他們同行,待到了青州,再南下去宛城。”張郃胸腔的一股火猛地起來了,他差一點就想要厲聲駁斥!他麾下皆是冀州軍,離家千豈是易事!他這樣猛烈地呼吸了幾次,剛想要開口時,她轉過頭,看向了他。張郃的投降是有條件的。他希望去青州,離河北近一些,最好能以客將的身份,在青州據一城。這樣最主要的目的是方便安撫將士們,與此同時,他還希望他和高覽仍然能夠統領冀州軍,仍然能夠保有對這支兵馬的領導權。最後,他還有一個隱秘的想法。他不知道不久之後,袁紹與劉備這場決戰的勝者會是誰,他現在雖然叛離了袁紹,但也不希望將路走絕。他在河北時,為沮授所薦,因此不容於郭圖,但現在他既已叛出河北,且不提郭圖已經有了向沮授發難的把柄,現在河北不會再有誰嫉恨他了。——相反如果他距離河北夠近,這些謀士們一定會動心思,想要再次拉攏他,至少他同高覽的家眷應當是無憂的。他這些隱秘心思藏的很好,東郡即將迎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戰,陸廉應當會倚重身邊所有的力量,因此會將他放在離河北不遠的地方,希望能用到這支兵馬,這不是最為合情合理的想法嗎?他這些算計在胸腔反覆翻滾,而後撞上陸廉的目光時,張郃愣住了。陸廉好像變了一個人。她的神情和之前冇有什區別,還是一副吃飽了飯之後很是舒適倦怠的模樣。她似乎在看著他笑,又似乎隻是安靜地注視著他。但她的目光冇有溫情。時值夏日,陸廉的目光卻如同千雪原,又靜又冷,偶有朔風席捲冰雪而過,如尖刀一般刮過皮膚,皮開肉綻。他發現之前所猜測的那些事,全都是對的。也許陸廉在麵對自己的知交故友時,的確是之前那幅懈怠愚魯的模樣,但她並不是一個蠢人,更不是什三言兩語就能欺瞞哄騙的年輕婦人。——她在麵對敵人時,本就是這樣的冷酷。張郃那一腔怒氣終於轉為了頹然,“營中將士,恐將多有臧否,陸將軍……”袁紹是不可能從將軍到士兵,對這支叛軍搞夷族的,但那些軍官們,如主簿、校尉、司馬等,他們的家眷大概很難再繼續優渥的生活。為家人計,他們也必定不願捲進這場叛亂,更不願南下。高層將領是輪換的,顏良死了,換他和高覽來,他們若是死了,再換麴義或是文醜來。但中層的軍官卻不是,他們當中很多人是數年甚至十數年都與士兵們在一起的。他要從這些人手中帶走這支兵馬,意味著什?“城中儘有糧草的,”她的聲音又變得很柔和了,“張將軍,勸一勸他們吧。”作者有話要說:雖然冇打仗但並不溫情脈脈的一章qaq感謝在2022-05-2522:26:23~2022-05-2622:25:4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傷心五喵1個;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ena21003個;天上的氣球、遠雁不隨、青衫、高順今天有鏡頭了…、達斯特、八尋白鳥、向佐走,向鼬走、織炎、riversinder1個;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小離150瓶;甜麥絲杉100瓶;墨下非白80瓶;三圭缺一月50瓶;moli40瓶;不可思議30瓶;嘉心夢幾許、週週、夕陽、史上最賊豬八戒、易水寒、禾似、抖抖s姐20瓶;溫言、旺財撒嘛、達斯特、ghost、風祭之祀、勿憂勿擾at、貓桑、木森森、葉慈、艽不離久、lena210010瓶;卡薩布蘭卡的蝸、琅琊、靜雨、青山不改、方箋、清蒸多寶魚、貓的一生5瓶;吃個橙、帝姬、路人甲、buku、魯魯1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援,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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