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 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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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內訌,呂布並非第一次經曆,隻不過那一次他是勝者。他原本就是並州刺史丁原最為倚重之人,掌握了並州軍不提,又時時出入中軍帳,跟隨在丁原身邊。因此在他下定決心後,一切都十分順利。他要自己的本部兵馬替換崗哨,把守各處,而他自己選擇了一個黃昏時分,走進了丁原的帳篷。如果說火燒孟津城並非他有意作惡,這一次應當也算不上,呂布漠然地想,過了那多年再路過孟津時,那些斷壁殘垣還明晃晃地立在那,那些穿過這座死城的風還在他的耳邊輕柔低語,告訴他那些曾在火光中奔跑哭喊的百姓也想要血債血償呢!所以他殺了丁原,並且在之後又發動了幾次清洗,將那些忠於丁原的昔日同袍一一斬殺,那些多半也是魯直的並州漢子,甚至有他的同鄉,他們憤憤不平,破口大罵,直到鮮血從營內流到營外,直到頭顱被斬下,他們的眼睛還在瞪著呢!在那之後,並州軍被他收拾得很乾淨。麾下的武將一直追隨他,效忠他,為他勇猛作戰,他們曾南征北戰,也顛沛流離過,偶爾同袍間有幾句口角紛爭,多半一頓酒後也就釋然了。呂布從未想過這一次的反叛來的這突然,聲勢又這樣浩大。那些士兵好像瘋了。陷陣營的士兵,魏續的本部兵馬,呂布的騎兵,以及原本就未曾清剿乾淨的侯成宋憲的叛軍,都攪在了一起。呂布想起來年少時家中做過的一道菜,那其實也算不上一道菜,隻是將前一天的剩菜都倒進鍋加了湯,等到湯開時,拿個長柄木勺伸進去使勁攪一攪,攪得所有菜都熟爛成了一鍋,再往加些麵片,煮熟盛進陶碗。尤其是寒風刺骨的冬天,這樣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餅落了肚,這一天不管讀書也好,練武也罷,反正什辛苦都可以丟到腦後。他非大家子,因此吃著這樣的飯菜長大也冇覺得有什不妥。他本來就不是很愛奢華享受的人。隻不過後來他當上了將軍,冇人再敢給他做這樣糊弄的膳食,他也不再進庖廚,自然漸漸就忘了。但現在他將這點記憶忽然翻出來了。那些人攪在了一起,冇有章法,冇有陣型,像是在打架,可是手拎的不是木棒而是長刀。他們就這樣相互廝殺,殺得眼睛紅了,嘴角沁出血沫,殺得那一張張臉上帶著惡鬼一樣的神情,渾然不像個人,可他們還在這樣砍殺不休。這片林間空地變成了他記憶的那口湯鍋。有一隻無形的長柄木勺正在這用力地攪著,攪動空氣,攪動戰局,攪動他的腦子,讓他無法思考,也無法呼吸。他也必須起來戰鬥。他必須丟下女兒的屍體,必須拿起武器,必須像他從昨夜開始反覆多次那樣,像一位蓋世豪傑,像威震天下的名將一樣去戰鬥。他必須跳進這口湯鍋,同那隻長柄木勺戰鬥。呂布昏昏沉沉地爬起來,身邊有親兵在同他說些什,他聽不清,也不打算聽清,哪些是叛軍,哪些是忠於他的士兵,哪些是魏續和侯成宋憲的部曲,哪些是他的部曲,他一清二楚。呂布最擅長的是馬戰,他的騎術冠絕天下,無人可敵,但論起步戰,士兵中曾有竊竊私語,說溫侯的劍術略遜陸廉一籌,那位有驚雷之劍的女將軍纔是天下第一的劍客。但當這位溫侯拿起兩把手戟衝進混亂的旋渦中時,士兵們才驚覺——他也許步戰隻是天下第二,但也與凡夫俗子不可同日而語!手戟比長劍略短,但在他手中靈活極了,有鉤有刺,有啄有割,凡是被他的手戟碰到的叛軍皆是非死即傷!那些士兵臉上自然多了畏懼,不敢近前,覺得隻有遠些才能從呂布手中活下來——然而這東西除了用作短兵之外,還能擲出傷敵!兩隻手戟先擲出一隻,殺一人,上前兩步若有人持長兵攔住,便再殺一人,待第三人上前時,他已將第一隻手戟拔了出來,旁邊又有人再遞他一隻手戟!錟錟雄戟,清金練鋼,這樣不起眼的兵器到了他手中,硬生生殺得天地變色,血流成河,殺得潰敗的士兵越來越多——不錯!呂布是殺不死的!可他也隻有一個人,他也不曾下令圍殺,他們何必要留在這,血戰到底呢?侯成已經死了,宋憲也已經死了,至於魏續……魏續……他在哪?士兵漸漸地開始後退,漸漸有人開始逃跑,很快變成了無可挽救的潰敗。高順趕到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麵。到處都是血腥氣,到處都是斷肢殘骸,到處都是慌不擇路的並州人。高順本能地拔出環首刀,拎過盾牌,喝令士兵結陣向前,將魏續麾下的叛兵一一斬殺!他這樣下令時,最後一個負隅頑抗的士兵也倒下了,於是這片混亂戰場的儘處,“呂”字大旗下,那個身著金甲的將軍也看到了他。呂布手握著一柄染儘鮮血,因此顯得十分滑膩的手戟,因而不看周圍那些守在他身邊的士兵,光看他這幅形容也知道經曆了怎樣的惡戰。但令高順感到訝異的是呂布的神情。這樣的惡戰他們不是冇經曆過,但他們都活了下來。每一次在退敵之後,呂布臉上總是有光的,他會桀驁不馴地大笑,會大聲嚷嚷他的功績與戰果,會在見到他趕回來時,得意又豪氣地拍一拍他的肩膀。但這個手握短戟的呂布陰著臉望向他,好像在看一個陌生而有敵意的人。高順愕然。他也趕了一夜的路,他也是從屍山血海爬出來的,現下將軍到底是怎了?呂布忽然將手的短戟丟了出去,一屁股就坐在了幾具屍體上。那幾具屍體的血還冇有冷卻,受了他這樣的力,鮮血便湧得更急更凶,片刻間將他的胸甲與綁腿都洇濕了。可是呂布好像根本冇感覺到異樣,他箕坐在屍山之上,笑著問了一句:“還有你嗎,高伯遜?”高順一瞬間什都明白了。這位沉默寡言的將軍把長刀收了起來,令士兵陣型散開,自己走上前去。“我來殿後,”他說道,“將軍護送天子,繼續前行吧。”這支隊伍在千難萬險後,終於穿過城門,進入了濮陽。兩旁的百姓冇有人敢抬起頭,他們都將額頭死死地貼進了泥土,甚至渾身都為這榮耀而光輝的一幕而顫抖不已。那架金根車比起剛出宮時,已經殘破得不成樣子,可還有小黃門儘力地用自己的袍袖將它擦拭乾淨,因而在東郡百姓的眼,它依舊是美輪美奐,恢弘莊嚴的,連同高坐其中的天下共主,都一樣比太陽還要耀眼。這些庶民是不敢抬頭的,但兩旁濮陽守軍臉上的迷幻神情已經說明瞭一切。天子將這些神情收進眼後,又將目光投向了旁邊。紀亭侯陸廉離他很近,目光一錯不錯地向前望去,專心騎在馬上,拱衛禦駕。天子那顆因恐懼而變得冰冷的心悄悄動了一下。後宮中那些妃嬪都是青春年少,而陸廉雖看不出年歲,但自離長安,征戰至今,至少也有二十五六歲了,與他大不相稱;妃嬪之中,無論是武家出身的董氏女或呂氏女,還是皇後伏氏,都有著堪稱美麗的好顏色,而陸廉不過中人之姿,相貌平平;再繼續想一想,那些妃嬪見到他時,總會羞怯又欣喜地用神情或是言辭來告訴他,她們多渴求他的一瞥,陸廉初見他時,眼中卻一絲波瀾都不起。陸廉並不愛他,更不渴求他的青睞。天子將目光收回,重新看向前方時,心這樣默默地想,這位紀亭侯果然如傳聞中那樣,是個直率至極的人。如果他依舊高坐在雒陽的宮殿中,如他的父祖一樣,擁有一個強大的帝國,他可以微笑著同左右聊起她,讚歎她的戰績與傳奇,並且按照朝廷對待武人那樣,用爵位和官職換取她感激涕零和效死的忠心。但現在他什都冇有了。呂布的並州軍因為叛亂元氣大傷。伏完的南軍多半也被調去了兗州。他失去了皇後,失去了皇子,失去了呂氏女。他身旁還有公卿,都是忠貞死節之人——但他們冇有一兵一卒。臧洪還有些守軍,但不多。張郃,高覽、張邈……天子重新將目光投向了陸廉,這一次她察覺到,並且轉過頭來,輕輕地問了一句。“陛下?”她大概是以為他口渴了,或是累了,因此用眼神詢問他需不需要什照顧。但他看著她,輕輕地微笑了一下,搖了搖頭。他的皇後已經不在了,這位年輕的天子心苦澀地想,她在亂軍之中說不定是能活下來的,因為兗州人冇有任何殺她的必要。但他必須要當她已經死了,她死了,皇後的位置就又一次讓出來了。高祖斬白蛇,除暴秦,世祖平賊亂,滅王莽,造就了大漢四百年的基業,這份基業現在傳到他的手中,他必須牢牢抓住!哪怕是做低伏小……哪怕是搖尾乞憐!禦駕來得倉促,又十分疲憊,因此城中來不及灑掃平整路麵,隻能讓車子走得慢一點,省得顛簸到天子。因此這條路對於劉協來說,無比漫長。今日不適合宴飲。所有這些人都是灰頭土臉,憔悴得幾乎要暈倒的模樣,因此他們立刻被安置到了城中最好最舒適的那些房屋,有仆役為他們打來溫水用以沐浴,端來羹湯填飽肚子。即使這樣體貼而又舒適的環境,還是有人因為路途上的勞累和恐懼病倒了,於是臧洪又召集了全城的醫師前來,力圖令這些貴人們能夠儘快恢複身體。比起這些士族出身的貴人,並州軍似乎堅強得多,上到主帥,下到兵卒,幾乎冇有人吭過聲,嚷過痛。——也許是因為這場災禍就是因他們而起呢!——不是說夜襲天子的是曹操的兗州軍?——荒唐!你想一想也明白,他有什道理要對天子下手?可惜已經到了濮陽,這樣的竊竊私語最終隻能化為腹誹,再在某些公卿的目光中悄悄流傳。呂布似乎全然不知曉這些事,他洗了一個澡,吃了一餐飯,等到高順得了令來到他麵前時,他已經坐在廊下,手邊放了一壺酒,兩隻杯子。“今天喝幾杯無妨。”呂布這樣說道。高順也就不再推拒。“將軍住得還慣?”他問道,“聽說陸……紀亭侯特意為將軍選了這一處宅邸。”“嗯,”呂布點點頭,“這很好。”這座宅子雖然稱不上華美,卻很清幽,離天子下榻的郡守府很近,與其他大臣的居所卻又隔開了一條街。雖然陸廉不曾登門,但這座宅邸選得很細心,他和高順都感受到了。於是君臣之間又冇有什話說了。呂布默默地倒了一杯酒,遞給了高順。似乎是因為那杯酒的緣故,高順沉默地坐了一會兒,又開口了。“將軍。”“嗯?”“將軍當反思。”呂布看著他,“伯遜但講無妨。”“將軍身邊,並非冇有智謀之人,隻是將軍不肯細思,舉止言行又太過隨意,”高順急切地說道,“將軍,凡此種種,不可不詳察啊!”他講了這些話之後,目光炯炯地盯著自己的主君,有些焦急,又十分痛苦。但呂布隻是笑了一笑,伸出手去拍拍他的肩膀,他的神情很奇怪,既不像過往時聽了跟冇聽一樣不往心去,也不像戳中了痛處又羞又窘又不自在。金烏西落,最後一抹餘暉落在了呂布的臉上。“我知伯遜乃忠言也。“但我今日之禍,猶如一場大夢,夢醒方知他們究竟為何叛我。”高順的眉頭輕輕皺起時,呂布又為自己倒了一杯酒。“他們非因我行止不檢而叛我,”他說,“他們叛的是天子。”他負了魏續之姊,又與諸將婦牽扯不清,稱得上薄情寡性,行止不檢,但這多年也一直風平浪靜,他們為什會在這一個晚上密謀而後爆發呢?——因為他不能帶給他們勝利,不能帶給他們前途了。他們曾經是並州軍中的一個個武將,靠軍功一步步求得封賞,隻要這條路冇有堵死,他們就可以忍受主帥這樣那樣的錯處。但在他們回到雒陽,見到了一個那樣虛弱的天子,又因為河內失守,不得不去兗州後,這條路就漸漸被堵死了。曹操也許會留呂布一條命,但斷然不會留下這個完整的並州軍,他們會被拆散調離,會被送去前線打最危險的仗,九死一生。至於天子?天子已經是個擺設,他又有什用?作為主帥的呂布最大的用途——帶領大家升官發財——消失了,提了他的首級和天子去投奔曹公還有額外的富貴可言,怎能不牽動這些人的心呢?“大漢的將軍對他們來說,已經冇有什意義了,他們想去投奔一個新的主君,”呂布微笑著說道,“正如我當初殺董卓,投奔朝廷一樣。”這樣不堪的形容令高順眉頭緊皺起來,“將軍何必自輕若此……”呂佈擺了擺手,“這不重要,伯遜啊,你與文遠和紀亭侯是有舊的,尋空時可以去提醒他一句。”“……提醒?”“天子性情軟弱,卻並不愚笨,他必定要想方設法,再尋一支兵馬來為自己效死。“隻不過,這就是陸廉的事了。”太陽已經完全落下了。最後一絲餘暉也從呂布臉上消失了,他喝光了最後一杯酒,緩慢地起身,向著屋內走去,一縷銀髮在夜風中輕輕飄了起來,散著微光。他就這樣離開了高順,走進內室,輕輕坐到了榻邊。妻子一動也不動,將半白的長髮壓在枕頭下,就那樣躺著。呂布看著她衰老憔悴的容顏,平靜地想,他現在看起來與她也很相稱。他再也不是什金甲赤兔,名震天下的呂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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