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 第九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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蹋頓生得雖然粗糙了些,心思卻並不粗糙。他先示敵以弱,而後又在道中埋設伏兵,再傳信於文醜,準備先將陸廉的兵馬一分為二,再圍殺殆儘。為了能夠實現這個計謀,他已經籌備許久,現在眼見一幕幕都按部就班地展開,內心的興奮真正是無以言表!陸廉已入彀中,即使她能靠冠絕天下的武力逃脫,甚至帶走一部分兵馬突圍,蹋頓仍然會認為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勝利!因為此役之前,陸廉未嚐一敗,此役之後,不僅陸廉的名字將蒙上陰影,劉備軍中也將因此而士氣大跌。這些美好的暢想無論從哪一個敵將心中生出,都會忍不住沉溺其中,但蹋頓的確可以稱得上是個冷靜謹慎的人——他隻這樣稍稍地幻想了一下,然後立刻就將全部注意力放在這片戰場上了。勝利不會因為他事前的謀劃就輕飄飄落在手中,陸廉極擅應對野外戰場,在伏兵剛出,收到預警時,她便立刻下令要前軍結陣備戰,足見是個極其警惕謹慎之人,不可小覷。——但這也令蹋頓內心劃過一絲疑惑,她既這樣謹慎,為什行軍時卻不曾注意,竟令前軍與後軍拉開這樣長的距離,給他這個決戰的機會呢?但這個問題應該是不重要的,他想,眼下他需要做的,隻有一件事。當烏桓騎兵舉起長刀與馬槊,繞開正麵,由兩翼切進陸廉的軍陣中,於是這支蹋頓部兵馬終於同陸廉的前軍相接時,蹋頓迅速地意識到,想贏陸廉的確是極難辦到的一件事。這支前軍的核心是跟隨陸廉南征北戰十餘年的先登老兵,即使麵對蹋頓最精銳的騎兵衝殺,他們仍能不落下風,並且能夠以隊為單位,千人為大陣,百人為中陣,數十人為小陣的迎敵。那些中原人肩並著肩,背靠著背,有人拉開□□射箭,就有人以長槊在旁護衛;有人上前刺騎兵於馬下,就有人飛快地揮刀立刻補上;有人駕長車撞向烏桓人的戰馬,就有人舉盾替他擋住前方射來的箭矢。戰局看起來非常混亂,他也已經成功沖垮了這支前軍,但在激昂的戰鼓下,無論是蹋頓還是他麾下的烏桓人,都立刻感受到了這支軍隊的戰鬥力。這戰鬥力不僅源於這些漢人身材壯碩,作戰勇武,更源於他們對命令的服從執行達到了一個可怕的程度!高級軍官在頻頻以旗語下令,那些命令從校尉到部司馬,層層下達,最後到達隊率、什長、伍長的耳中,如臂使指,流暢之至,彷彿他們根本不是遭受了一場突襲,而是在按部就班地應對準備已久的一場演習!……可是這怎可能呢?!這片田野上到處都是在廝殺的人,似乎互不相識,卻真實地視彼此為仇寇,而在戰場的兩側,從未見過彼此的兩個人卻在遙遙地望著對麵。蹋頓的騎兵衝散前軍之後,步兵也終於到了戰場,這些烏桓人甚至不需要大單於多講幾句提振士氣的話,當他們見到陽光下蒸騰起的血氣,見到鐵甲與長戟反射出的寒光時,他們立刻就意識到這是一場怎樣的戰鬥,也意識到如果能夠贏下這樣一場戰鬥,他們將會贏得多大的榮耀與財富!——況且這支漢軍已經被大單於的騎兵衝出了口子,他們需要做的,不過是將那道傷口撕裂,放乾漢軍的血而已!他們就這樣呼嘯著衝進了戰場。張遼轉過頭,看了陸懸魚一眼。她今天甚至不曾著戎裝,隻穿了一件胡袖直裾,頭戴小冠,立於大纛下,注視著這個戰場。陽光似乎照不到她。她的額頭一滴汗也冇有,臉上也冇有一絲一毫的緊張與興奮,但她很快意識到他的目光,便轉過臉來,衝他笑了笑。“蹋頓的後軍還冇拿出來,”她說道,“咱們還得等一等。”張遼又轉過去看了一眼麵前的戰場。有箭矢釘在樹乾上,那一箭大概用了極大的力,撼得樹葉一陣亂響,終於搖下一片金黃的葉子,用風托著,飄飄忽忽,想要向著遠方而去。但在下一秒,一道寒光劈下,葉片便一分為二,一半灑上了不知什人的熱血,很快墜落在地,另一半卻因刀風而急速揚起,升在半空之中。於是它見識到了那棵樹,那片樹林,甚至是那片大地都不曾見過的盛況。它見到了一麵四角鑲紅,如同紅雲一般的旗幟搖搖欲墜,那個執旗官被一刀劈中,卻死死地握著他的令旗,任憑周圍幾個披散著頭髮的男子一刀刀地捅在他身上,也不曾放手。那是很重要的東西嗎?如果重要,為什他身邊冇有自己的同伴呢?那些同伴理應像它的同胞兄弟一般,層層將他護住纔是。葉片在風中打了個旋兒,然後纔看到,那個執旗官身邊,已經有十數個與他裝束相近的人倒下了。可他手中的旗幟還是不曾倒下。又有與他裝束相同的人衝了過來,殺退了那些披頭散髮的敵人,從他手中接過了那麵陣旗。葉片似乎已經解開了心中的疑惑,又或者是風停了。它心滿意足地悠悠落下,與那個滿身是血的掌旗官一起倒進了泥土中。“他們堅持住了。”陸懸魚雖然這樣說,但趙雲的眉頭已經皺得很緊。她始終不令中軍上前支援,而是一心一意攥著這支萬餘人的兵馬,居高臨下地注視著她的前軍苦戰。張遼的眉頭皺的很緊,司馬懿倒是一臉看不出什的風輕雲淡,但畢竟兩人都不曾多說話。太史慈和高順都不在陸懸魚身側,而在軍中。於是趙雲忍不住了。“我亦可——”陸懸魚轉過頭,又看了他一眼,“不可。”“……為何不可?烏桓騎兵悍勇,這般衝殺下去,前軍早晚將潰!”“蹋頓行事並不魯莽,他三番五次地避開我,無非是不想與我決戰,大傷元氣,現在卻精兵儘出,”她問道,“他為何改了想法呢?”當她這樣問出口時,趙雲也立刻意識到她在等什了。遠處有烽火燃起。有沉雷一般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漸漸來了!陸懸魚也好,張遼趙雲也好,都不是冇見過騎兵的人,但這支兵馬仍然有些超出了他們的想象。而對於司馬懿來說,這更是他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景象。騎兵在衝鋒時,若是居高臨下地看,經常會覺得他們像一隻大雁,因為他們本來就是兩翼展開,以高機動性與衝擊力撲向敵陣,並將攻守的選擇權都握在自己手中的兵種。為了能夠尋找到敵陣的弱點,他們通常不會死磕正麵——就像蹋頓的騎兵,衝過來躲了一波箭雨後,仍然是向著兩翼而去,突入軍陣。但文醜的騎兵很不一樣。他不像一支漸漸展開翅膀的大雁,而像是從山上奔湧而下的山洪,帶著排山倒海的氣勢和她見所未見的兵力衝了下來!……她現在闊了!算上張遼的並州騎兵,田豫一共給她攢出三千騎兵來,每一個騎的都是馬!不是騾,不是驢,不是拉貨用的駑馬,而是正經的戰馬!這是以前的陸懸魚想都不敢想的事!她就像個守財奴,尋常捨不得用他們,每次報了戰損,下麵的兵士興高采烈去煮馬肉,她是一口都不肯吃的!心疼!但現在,文醜就這樣隨隨便便地帶著五六千騎兵衝過來了。於是這一幕令所有人都沉默了。但比起聚精會神,打贏這一場對她的圍殺,陸懸魚想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這種規模的軍隊是袁紹特地給她的排麵呢?還是說四世三公的袁本初就是這闊,隨便派個人,領了些騎兵過來給蹋頓幫幫場子呢?如果是前者,哪怕騎兵再加一倍,她也能咬牙贏下這一場。……但如果是後者呢?有濮陽守軍站在城牆上往外張望,忽然就喊住了自己的同伴,要他幫自己看一看,是不是眼睛發花了。太陽已經漸漸西斜,因此登高望遠,西邊總比其他三麵更加明亮些,這是斷然不會出錯的。但他見到了比太陽更亮的東西,正從北方冉冉升起。那是緩緩湧來的黑色潮水中,極其耀眼奪目的一片光。有數萬人鐵甲鐵盔,正向著濮陽而來。他們走得並不快,因為在他們的身邊,還有許多大傢夥。有人在前麵揮動皮鞭,要牛馬走得更快些。有人在後麵揮動皮鞭,要民夫們也不能偷懶。於是那些已經初具雛形,隻待拉到城下,裝上最後幾個組件就可以投入戰鬥的攻城器械,就這樣慢慢地出現在濮陽守軍的眼前。可那些鐵甲鐵盔的人是不會發光的,那些雲梯車、衝車、弩車也是不會發光的。城頭的守軍已經冇心思管那些了,他們慌張地大喊大叫,關閉城門,並且準備迎接這場前所未有的大戰。因此直到第二天,城下的冀州軍走得很近了,纔有人終於看清楚,那一片絢爛的光華並非出自另一個太陽,而是袁紹親軍內著鐵甲,外穿錦袍的緣故。錦袍上繡了銀線,旌旗上綴以大片的金線,於是當太陽升起時,袁紹這支本部兵馬離遠去看,自然就是一片光芒的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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