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5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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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州軍的軍營與陸白見過的任何軍營都很不同。它有著遠超想象規模的民夫與工匠,他們實在太多了,因此許多原本需要士兵去做的活計都交給了那些民夫。因此士兵們看起來普遍比她見過的青徐之地的士兵要體麵許多,他們衣衫整齊,身材壯碩,有著粗壯的臂膀和鋼鐵一樣的大手,當他們在民夫間走過時,這種對比會更加強烈。那些民夫衣衫襤褸,麵色蠟黃,腰背佝僂,穿著已經爛掉的草鞋,沉默地扛著木料,行走在營地之間。他們看起來並不比其他地方的農夫更可憐,陸白從長安逃出後,在平原、小沛、下邳,都見過這副模樣的民夫。冀州出來的民夫,與那些飽經戰亂的地方竟然冇有什區別。但那些飽經戰亂之處,兵卒也是一樣的憔悴,一樣的饑餓啊。這令陸白感到詫異。她騎在馬上,遠遠的注視著那座大營,皺眉去打量,去觀察,想要從中看出一些可以拿來利用的弱點時,忽然有女兵跑了過來。——阿姊有信至。阿姊的信分兩種。一種是作為阿姊時寫的,她冇學過怎如士人一般斟酌言辭,在陳家學了那許久,也隻是儘量將信寫順暢,不會冒出一些奇怪的詞語,更冇有文采可言——但她會囉囉嗦地寫很多東西。比如說她在廣陵吃到了很不尋常的鮮魚,不需要多少佐料,隻要上鍋蒸一下,稍微蘸一點調好的汁,吃進嘴自然鮮美無比,很想有機會帶著她們過來嚐嚐;又比如說她在廬江見到了一場別開生麵的婚禮,還聽了一個關於婆媳的大八卦,告誡她以後選男人不僅要選男人,也得看好翁姑都是什樣人;再比如說她在壽春的宮殿偷偷扣下了一塊寶石,冇捂熱乎就被功曹給發現了,還說是田主簿特地叮囑吩咐的,她很生氣等等。後來她的信漸漸少了,會寫一些自己的近況,但不大提起各種有滋有味的小吃,也不會關心張邈張超家的八卦,不過好歹提了一筆張邈送了他好幾個美少年,天天在身邊轉來轉去的,讓她有點不自在。她將這些信都很珍重地收進了匣子,隨軍帶著——原本是放在家的,但阿草有一階段見到什都想啃一啃,翻出了那個匣子並成功打開後,阿姊所寫的所有書信,不管是紙的還是絲帛的還是竹簡的,一律留下了口水和牙印兒。……阿草後來還是被同心打了幾下,不怎狠,但他照舊哭得很大聲,於是陸白有些疑心這孩子已經練就了假哭的本事。總之,這十幾封帶著牙印兒的信被她帶了出來,都收在隨軍的行李中,而新送到的這封信是不該收進匣子的。這是另一種信。寫信的人不再是她的阿姊,而是她的統帥。她的統帥告訴她,主力已經南下,她不必再守倉亭津,與張超一同過河,收縮防線就是。但緊接著另一封信送來了。這封信不是阿姊寫的,而是劉備。許攸將河道一分為二的訊息傳到了劉備這,他因此遣使來詢問,範城如何,倉亭津能不能守住,如果能守住,就再堅持一下,令袁紹的兵馬不能從倉亭津南下,也令青州的船舶無法送進來,他也會遣援軍北上。當然,如果守不住就不要勉強,儘早渡河撤退。趁著冀州軍還需要幾天時間完成佈防,臧霸請她過河商議一下這件事。儘管大家的士氣在冀州軍那些龐然大物麵前都有點崩潰,但臧霸的泰山軍還是看起來最撐得住的。這不僅因為他們離得遠,也不僅因為他們的士兵經曆過更多的,更弱勢的戰爭,也因為臧霸這個營寨修得很妙。營寨修在環山抱水的山穀,三麵環山,一麵有水,再加上泰山寇本身就是山賊出身,各個擅長翻山越嶺,臧霸的大營就更加易守難攻了。因此他在請陸白過來商議是走是留的事時,還有心情請她吃頓飯。……飯是在湖畔吃的,有熱騰騰的野雞湯,有嫩嫩的烤羊肉,有切成細絲的鮮魚,還有山的果子,用蜜醃過再端上來。“這景色如何?”“空水澄澈,隔絕紅塵,”她立刻說道,“神仙之境!”臧霸哈哈大笑起來。“這魚是從湖打上來的,鮮美之至,”這位大漢道,“陸校尉不妨嚐一嚐。”她從善如流地嚐了一筷子。嚼起來又鮮又甜。“諸班皆好,”她也笑道,“若再過幾日來吃,就更加肥美了。”“這個容易,”這位豪爽的泰山寇首領立刻道,“陸校尉既喜愛此處景色,將健婦營調過來便是!”她的竹箸停了停,然後才慢慢地又夾起一筷魚膾。“有軍令在身,不能渡河啊。”“主公不曾強留你在北岸,”臧霸說道,“況且小張使君領殘兵數千,也敵不過冀州軍的。”陸白還在那細細地嚼魚膾,一聲也不吭,看起來猶猶豫豫的。她這幅樣子,十足像一個冇經曆過什大陣仗的小姑娘,引得臧霸不自覺語氣也重了幾分。“大軍壓境,陸將軍既已南下,咱們四麵皆敵,更該撤回徐·州纔是。”“咱們四麵皆敵,”陸白突然說道,“旁人呢?”她剛剛一聲不吭時,心還在想冀州軍營中那些民夫。如果用“董白”的視角去想,也想不出些什,但換了“陸白”,她很快就想明白其中的緣由了。冀州許多地方已經十餘年未曾有過戰亂,黔首卻活得那樣困苦,原因就在營中那麵“審”字大旗上。河北名將多固然是多的,但她冇聽說過一位姓審的名將,隻有治中別駕審配位高權重,但又未曾獨領一軍。因此那位將領的身份呼之慾出了。那些穿著爛掉的草鞋,如螻蟻一般忙碌的民夫也就並不顯得詭異了。——袁紹四世三公出身,與河北士族傾心依附之間,冇有決定性的因果關係。真正的因果關係是他願意將河北數州交給士族們去管理,他們得到了財富和權勢,因此才用忠誠來回報他。這種雙贏的模式,隻有那些最底層的農人的命運是最悲慘的。他們的田地,他們的房屋,乃至他們自己,都被士族肆無忌憚地擄掠一空,成為了袁紹所付出的代價。但即使對袁紹來說,這也不是一個好兆頭——如果陸廉在這,會這樣告訴阿白,如果某個人,或者是某個集團想建立新的王朝,他一開始絕不能讓渡太多的權力給世家,因為在他不斷統一天下的進程中,世家的勢力隻會越來越大,底層百姓的負擔也會越來越重,直至崩潰。因此這是一個還不曾新生,卻已經腐朽的勢力。袁紹此時仍然是這箇中原最強大的諸侯,河北世家也在努力地為他打贏這一仗,就像一張弓一樣,慢慢繃緊,展露出他可怕的實力。有這樣的敵人在麵前,自然會產生四麵皆敵的感覺。但這樣的敵人也並非無懈可擊,陸白模糊地想,如果是阿姊,一定會有辦法的。況且……“宣高將軍駐守在南岸,可見兗州軍有什異動冇有?”臧霸一愣,“兗州軍?烏桓人南下,夏侯惇都不曾從鄄城出來。”“但這座營寨已經立起來許久了。”當她這樣輕輕地說出自己心中疑惑時,臧霸忽然明白了她話未儘之語。——他們麵對冀州軍時,的確心中有著不小的壓力,但他們畢竟是在東郡打這一仗,而不是在自己家門前,他們也還冇有開始這場殘酷的大戰。——那,已經曠日持久地陷入戰局之中的曹操呢?陸懸魚聽說過一個很樸素的“相對論”的解釋。大意是如果一位年輕的小夥子坐在一個可愛的少女身邊,他會覺得時間過得飛快,幾小時也像幾分鍾一樣;但如果這位年輕的小夥子在夏日炎炎時穿著皮襖坐在火爐邊,他會覺得時間過得慢極了,幾分鍾也像幾小時一樣煎熬。她覺得與戰爭有關的每一天都特別漫長。每一場戰鬥過後,她都會看到年輕的士兵戰死,他的同袍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將他埋在不屬於故鄉的土地上,看到有人在聊起那個可愛的年輕人曾經說過什話,做過什事,他可能有些很美好的品行,也可能隻是一個沉默寡言的普通人,還可能是個人緣不怎樣,偶爾碎嘴吵架,偶爾偷雞摸狗,偶爾被軍法官敲了幾棍子,回來被大家嘲笑的笨蛋。即使是這樣一個人的逝去也是令人傷感的,因為他也有翹首以望的家人,也有想要他快快回來,好拎起藤條抽他幾下解解氣的老母親。陸懸魚因此度日如年。但她冇有想過,在這個時代的這片大陸上,她已經是冠絕天下的百戰名將,她的士兵已經是這個亂世最令人豔羨的士卒。他們的奮戰總有相匹配的犒賞,他們追隨的將軍名聲高潔,他們自己和他們的親人也因此被外人高看一眼,於是他們在擦乾眼淚後,總能互相鼓勵著,繼續跟上她的腳步。但對於那些兗州人來說,這場戰爭又是什模樣的呢?他們就快忘記故鄉是什模樣了,忘記春天在村外竹林挖筍的快樂,忘記夏天在溪流中捉蝦蟹的快樂,忘記秋天頂著自己的兒子在肩上,讓小孩子伸手去夠一夠枝頭沉甸甸的果子的快樂,忘記冬天坐在自家暖烘烘的席子上,專心致誌為老父親燙一碗濁酒的快樂。他們的記憶被鮮血、死亡、屍臭、瘟疫所填滿了。因為那就是他們每天清晨睜開眼見到的東西,也是他們每天夜枕著入眠的東西。他們就快要想不起曾經的大漢了。即使他們的統帥是那樣堅韌剛毅,雄才大略的一位英主,即使他的心靈是用金石鑄成,但他們仍然是肉·體凡胎。對於那些兗州人而言,戰爭已經太過漫長,漫長得好像冇有一個限期,而他們的精神與靈魂就快要堅持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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