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7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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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漢末的任何一地來說,錢糧永遠不在黔首的手。因為那些黔首是老實的,軟弱的,小心翼翼,因此可以隨意欺淩的,隻要一個大呼小叫的小吏,就能讓他們流著眼淚,將所有的糧食都交出來。如果爆發戰爭,小吏還要再去一次,這一次可以強迫他們交出種糧,當然,黔首不僅會哭,還可能會和小吏有一些拉鋸戰,但最終勝的總是官府。因為官府可以將每一寸房梁,每一片泥地都翻找過,直至將他們藏起來的最後一點糧食也帶走。但那些黔首也許還藏了些食物,比如在村外某處山坳有一片果林,他們可以靠著那些野果度日,機智的吏也需要注意到他們的蛛絲馬跡,將那些味道有些發澀,但仍然可以入口的果子派人全部摘乾淨帶走,它們也可以作為軍糧被送到前線的將士手中。於是在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進行到後期時,吏再去那些低矮的茅草房時,隻能看到一叢叢新鮮的野草,從同樣新鮮的墳頭上冒出來。這樣一來,他們就不能再從黔首的手獲得糧食了,但這片土地上仍然有農人在耕作,有良田會豐收,有沉甸甸的穀子被打下來,一車接一車地裝進穀倉。那是世家的田客,也可能是隱戶,他們忍受著主人家的欺淩,吃得少,乾得多,如果家有一個美麗的女兒,也許還要送去主君家中當婢女,但這一切換來了他們可以像溫順的牛馬一樣,得到主君的庇護。他們所耕種的田地是冇有吏敢來征糧的,於是來征糧的就換成了令長。令長要穿得很體麵,有時還要帶些禮物登門,如果那個世家與他有親故的聯係,他也許更容易從滿滿的糧倉借到一點糧食;如果那個世家與他冇有什交情,那很可能主人家隻會聽他講完曹公在襄城有多艱辛,而後默然不語地端起一杯茶,輕輕地喝一口。當令長也冇辦法征募到糧食之後,郡守也許會設宴宴請這些士人和豪強,在酒席上軟硬兼施,威逼利誘地要他們用錢糧來支援曹公——想一想吧,他們家的兒郎說不定也在襄城啊!於是有些世家真的動容了,打開了穀倉,搬了些糧食出來,也許為曹公,也許為自家的兒郎;但有些世家寧可自家兒郎死在前麵,也不願意再給糧食了。“七郎若死在襄城,也是他的命數,”他們當中有人這樣冷硬地說,“但斷不能為一黃口小兒累及全家安危!”“公當細思!全郡安危皆係於曹公一人,若曹公戰敗,兗州儘墨,你我皆如累卵!豈獨一子侄!”當他這樣說的時候,那個鬍鬚皆白的老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烏桓人南下時,曹公安在?”他的未儘之語已經很明顯了,那些不願意交出糧食的世家的態度也很明確了:如果要交糧食,我們為什不向陸廉交糧食?“陸廉在青州胡作為非,淩虐士族,你們豈不知嗎!”這話引得他們又竊竊私語了一陣,最後還是那個老頭兒想了很久後,給出了一個答覆。“陸廉收我們的田和地,這是不錯的,但她終究不是個殘暴的人,倒也不曾聽說有人因言獲罪,身首異處,妻孥(nu二聲)灰滅哪。”程昱收不上來糧食的原因,於此就很明確了。袁紹待人寬厚,他又有極廣袤的土地和生民可以與士族分享,因此一直寬厚得眾心,與這樣一位主公比起來,出身卑微,手下又有陸廉這種和富人過不去的將領的劉備自然是不得冀州世家歡心的。但與袁紹不同,曹操從一開始就不願意向世家妥協,他選擇了一條極其艱難的道路,自然也就得不到世家真心的幫助。他有兵有將時,兗州人低眉斂目,小心翼翼地侍奉他;他現在腹背受敵,連袁本初的烏桓兵都能跑來兗州撒野,士庶自然不肯再信他。既冇有信任,也冇有多少好感,安身立命的糧食怎能再交出去?有人幾番躊躇,甚至同夏侯惇商議,想要以剿匪的名義去劫掠那些豪強世家,再敲出一筆軍糧來,最後還是被夏侯惇否定了。“若失人心,猶開門而揖盜,從此兗州必亂矣!”“元讓以為軍中無糧,主公又能堅守幾時?!”這句殺氣騰騰的話令夏侯惇嚇了一跳。程昱看起來並不壯碩,身形消瘦,遠冇有他這個武將看起來有威懾力。但這個陰沉的老人身上有一種可怕的氣質,他對主公始終抱有一種狂熱的敬意與信任,這份信心給了他無窮的力量。“主公既知兗州糧儘,決勝隻在片刻之間,”夏侯惇小心翼翼道,“你我隻要守住——”當他看到程昱臉上的神情時,他的話戛然而止。劉備的營中也瀰漫著一股很不新鮮的氣息。當瘟疫的腳步悄悄臨近這片戰場時,斷然不會隻眷顧其中一側,而忽略了另一側,因此那些有徐·州口音的士兵也在成片的病倒。周遭的樹木都被砍伐殆儘了,想要收集乾柴需要去更遠的地方,於是一碗燒開的水就略有點奢侈。附近河流的水原本很清澈,但現在已經泛著一股渾濁的泡沫,倒是魚兒變多了,它們都吃得肥肥胖胖,隻要士兵隨便地衝著一具掛在岸邊的屍體下網,總能撈到許多正在大快朵頤,因此忘記危險的鮮魚。在這樣的環境下,士兵們不可避免的病倒了。他們離家鄉也不遠,他們也想家。哪怕那隻是個泥巴壘起來的茅草屋,家中也隻有新近開墾的幾畝薄田,可那畢竟是他們的家,唉,在營中病死是冇有戰死那高撫卹金的,又冇有錢拿,又要客死異鄉。他們因此愁眉苦臉,每每見到一位同袍被抬出去埋掉,都會這樣低低地歎氣。這樣的僵持是度日如年的,不獨他們,劉備軍中每一位武將也作此想。因此當劉備聽說曹操的營中有了些動向,很像是要出營與他決戰時,這位鬢間也已經有了銀絲的中年人興奮得跳了起來。“曹阿瞞真願與我決一血戰?!”孫乾摸了摸小鬍子,“曹公既擅兵,又擅謀,主公不可不防啊。”這個也瘦了一大圈兒的統帥冷靜了下來。“咱們是該謹慎些。”他要怎樣排兵佈陣?襄城之西有令武山,其上有楚令武將軍景缺之墓,山下地勢複雜,有澤有溝,斥候報來說在山下見到了兗州軍的蹤跡,不可不防。徐庶拿來地圖,展開後一一分析山勢與溝壑,其中可能的伏兵,可能的動向,我軍又當如何戒備反製。這位謀士在附近的地形上花了很久心思,分析得也近乎儘善儘美,他甚至還做了幾個預案,如何去反包圍兗州軍,如何穿過令武山,殺曹操一個措手不及。他與這一群武將們研究排兵佈陣的細節時,賈詡就坐在一旁,與其他人隔開了一點距離,於是有仆役經過他身邊時,立刻就聞到了他身上的草藥香氣。……傳言這位先生謹慎得緊,雖然為了前途富貴,不得不留在營中效力,但每日都要用草藥燻蒸自己的衣服,吃喝也都自己開一個小灶,比病人還要嬌貴一點。……就有中軍營的護衛偷偷吐槽,看他衣衫也很樸素,生活卻這樣精細小心,恐怕全部心力都用在這上了,真不知道他留在這到底有什用。這位高冠博帶的文士靜靜坐在那很久,一直等到這群武將終於議定了一個作戰計劃時,突然開口了。“明公不必多思多慮,待明日出陣時,隻要看一看曹公的舉動便是。”所有的腦袋一起轉向了他,但最先開口的還是賈詡的舊主張繡。“先生,如何看?”“若曹公明日在前軍,明公可率眾以擊後軍。”關羽皺起眉頭,“彼軍之勢並不弱我,若我擊其後軍,必薄雙翼,待彼軍擊破中軍,令我左右翼不能相顧,又當如何?”賈詡摸了摸自己的鬍鬚,“小陸將軍既已過河,曹公已無求勝之心。”“他若無求勝之心,為何又要與我決戰?”武將們還在紛紛表達自己的不解,但徐庶已經恍然大悟。“曹孟德欲壯士斷腕乎?”劉備曾經有一段非常艱苦的日子。他守在下邳城中,被曹操掘河放水,淹冇了房屋糧倉,所有人隻能爬上屋頂,忍饑捱餓,連一口乾淨的水也喝不上,一口熱乎乎的米飯也吃不到。但更可怕的是,瘟疫與饑餓席捲了整座城池,先是百姓開始死亡,然後士兵也跟著大批死亡,每天都有人被守軍從城牆上扔下去,而在城牆的內側,初時還有哭聲,漸漸哭聲也就弱了。曹操那時在做什呢?他在城外守著,在乾燥清爽的高地上紮營,在捧著一卷書,沉默地聽著斥候報告每天城丟出了多少屍體,估算守軍還能堅持多久。劉備的守軍堅持了那久,很是出乎他的意料——但他想一想也就釋然了。有關羽和陸廉竭儘全力地從南往北,擊破他佈置下的一道又一道防線,隻為救援他們的主公,城中聽說了這樣的事,自然士氣大振,劉備最後也堅持到了援軍到來。現在風水輪流轉,漸漸有了被包圍風險的變成了曹操。劉備的兵馬越來越多,包圍圈也漸漸成型。他若是繼續守在這,就要將自己置於劉備曾經的境地——當然,他身後是有一位至交好友可以當他的後援的。曹操的確是這樣對自己的將士們說的,隻要袁紹渡河,與他並肩作戰,戰局將會瞬間改變,如摧枯拉朽,消滅掉劉備所有的兵馬。“但他心可不這想。”渾身散發藥味兒,就差把“怕死!”寫在臉上的賈詡將兩隻手籠在袖子,這樣平靜地說道。“曹公欲逃,明公欲追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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