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3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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兗州有大片水澤,金秋時節正是它最美麗的時候。她曾經見過淮南的水澤,那有蘆花與槭樹,蘆花似銀子一般純淨,槭樹火紅勝過朝陽。夕陽西下的波光搖曳,天地間似乎有萬點金光。但那時她被水澤所困擾,她的士兵們身上多半帶了傷,他們疲憊地行走在水澤間,受到那些蚊蟲叮咬的困擾,也受到潮濕環境的困擾,不停有人病倒,不停有人被留下來。因此陸懸魚很不喜歡水澤,除非是打伏擊戰,否則這種地形對她來說是個大大的麻煩。但現在她暫時減慢了行軍速度,於是這片動植物都頗為豐富的大澤就成了她很關心的目標,關心著關心著,她發現曾經很反感過的大澤也有它的好處。大澤有許多河流和湖泊,隻要能織出漁網,就能捕到很多魚蝦,哪怕是稚童,隻要從溪流間奮力推開一塊石頭,下麵也有幾隻驚慌失措的螃蟹準備逃跑。除了那些可以食用的野菜和野果之外,還有許多不適合人類卻很適合鳥類腸胃的植物生長在這,它們都在這個金秋季節結了沉甸甸的果實,吸引水鳥來吃。於是每天清晨,營地外的兗州人村落一陣炊煙嫋嫋之後,就有衣著襤褸的人成群結隊地奔著水邊而去。他們並不一定用過朝食,家中的婦人會哄騙自己的孩子,說清淡的飲食才適合他們健健康康的生長,甚至還可能用一些荒誕不經的故事來嚇唬他們,比如說有一個孩子很貪吃,每天吵著要吃東西,父母溺愛他,縱容他,最後他將自己的肚皮撐爆了,血流了一地,那些吃進去的東西也流了一地。孩子們噙著淚水,不敢再吵嚷了,於是婦人可以很得意的將自己藏起來的那塊麥餅悄悄交給男人,再遞給他一罐早起燒好的熱水,要他一並帶走。男人要去捕獵,但女人也不能閒著,她們也會跟在這支隊伍後麵,背著自己編織的筐,出去費力地收集野菜野果,也許還要下地乾活,再開墾出一小塊菜地出來。如果她們手有一把寶貴的鐮刀,還可以割些蘆葦帶回來,它可以編成許多有用的東西,比如可以遮風避雨的棚子,比如全家都可以舒舒服服睡覺的席子,當然它也可以做成更多種類的手工製品,拿去和別人換些糧米。乾著活的一般不是青壯年婦人,而是家中的老奶奶,也許耳聾眼瞎,但手上的功夫還有,可以在青壯勞力都出門後,湊在一起,一邊利落地做活,一邊聊天,一邊盯著那幾個滿地爬的孩童,大聲責罵他們,要他們老實一點。至於比那些幼童稍大一點的孩子,他們似乎就變成了這個家庭中最底層的成員,既要餓著肚子,又要四處去拾撿乾柴,同時還免不了捱罵。於是孩子當中也有很機智的那種,在四處撿柴的同時還能整點東西填飽自己肚子,這包括但不限於在附近的溪流摸幾隻螃蟹出來在火上烤一烤;也有可能是多打點乾柴,溜去軍營附近,求出來拾柴的士兵拿點乾糧和他換;但更多的可能是盯上別人家的菜地,比如偷偷摘兩個還未長成的小菜葉。……但偷菜在平時可能還不那嚴重,現下每家每戶的菜地都有人盯著,一旦被髮現,不免就成了一件雞飛狗跳的大事。於是等到夕陽西下,青壯年勞動力帶著或多或少的獵物和食材回到村莊時,總能看見某位老祖母在破口大罵,罵得撕心裂肺,幾乎就要嘔出一口血。這種罵聲令在場所有人都感到度日如年,好在看到他們帶著獵物回來了,罵聲可能也就消了。接下來就是一天最為幸福的時刻。第一等的大魚或是飛禽可以送去軍營,有軍官會買下這種獵物,並且慷慨地用糧米來付賬;第二等的獵物可以送去那些士人處碰碰運氣,他們一般有自己家的仆役出去打獵,但不一定能有這些黔首的運氣好,所以當他們晚上想要請客時,是有可能花點糧食來買的;第三等的東西會送去商賈處,他們一定會壓價,甚至還可能在付賬的問題上玩點小把戲,但總歸也會將這些血淋淋的東西換成摻了或多或少稗子的糧食;那些最差的,算不上獵物,因此也賣不出去的東西纔會最終出現在孩子們的麵前,它們可能是尺寸可憐的小魚,可能是一些會哇哇哭的怪魚,可能是長了四隻腳,貼著地麵快速爬行的東西,甚至可能是某些獵物的獵物,比如被大型動物吃剩了一半的東西……但窮苦人總是不挑的。隻要將一鍋熱水燒開,將切碎的肉類扔進去,再將洗好切碎的野菜也扔進去……如果熊孩子冇有那坑,而是能再貢獻出幾條泥鰍,那就更好了呀!他們就是這樣圍著熱氣騰騰的湯鍋,等待著,期望著,直到每人分得一大碗,再加一小塊摻雜了大量麩子的麥餅,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大多數情況下他們是在棚子外麵吃的,那個簡陋的爐灶一般會安置在外麵,這樣棚子能留出充足的地方來睡覺。但偶爾下起秋雨時,他們就得被迫回棚子生火做飯,每當此時,他們總得小心翼翼,生怕火星迸出來,將辛辛苦苦建起來的棚子給點了。等熄了火,刷了鍋,將這些寶貴的家當都收好後,一家人也就可以進棚子躺下了。他們躺在破舊的席子上,頭頂說不定還能看見一兩點星光,一入夜,秋風就會卷著涼意從四麵八方尋隙而進,因此他們雖然並排躺著,彼此之間捱得緊緊的,但還是不得不忍受著這種寒冷。——阿母啊,明日編好那張席子時,還是不要賣了,將棚頂這張舊席子換了吧。男人這樣悄悄嘀咕一句後,身旁的婦人立刻用手肘懟了他一下。——說得容易,你若是也像隔壁王阿豕那般,能捕大雁討貴人的歡喜,咱們何至於要累得阿母日日織蓆,換幾升糧米來吃!男人很委屈,但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他冇辦法辯解隔壁那戶人家原本就是獵戶出身,而他家祖上一直隻會種地,他去為難水鳥,這對水鳥和他來說,都是一件很委屈的事。棚子的氣氛有點低落,陷入了冷場。老祖母終於決定打個圓場,勸兒媳幾句時,小小的窩棚忽然起了鼾聲。先是兒子打起了鼾,然後媳婦也在旁邊打起了鼾。最後是老祖母,她雖然還是很想絮叨幾句,但也決定暫待來日。大家都疲憊極了,短暫的抱怨之後,都短暫脫離了這辛苦的現實,進入了甜蜜的夢鄉。整個村莊都是如此,每一戶在入夜之後都既不見燈火,又不聞人聲,隻能聽見此起彼伏的鼾聲。有黑影從水澤悄悄出來了。借著這點月光,屏氣凝神,貓著腰,縮著背,一步一步接近那破敗的村莊。他們的眼睛帶著幽幽的磷火,泛著陰森的光,因此離遠了看,隻覺得那並非活物,而是沼澤泥潭深處慢慢爬出來的鬼物。但離近了聽一聽,又能聽到他們漸漸變得急促,無法掩蓋的呼吸聲。這樣一座富庶的村莊就在眼前,不能怪他們這樣貪婪,這樣饑渴。那村莊的人吃的不是野草,不是泥土,更不是他們的幼子,而是糧食!他們在白日派人遠遠地去看過,竟然還有稚童在村子周圍跑來跑去!骨肉那樣細軟的稚童,竟然能走在太陽下,而不擔心被人劫了去!當他們悄悄地臨近村莊,二百步,一百步,村口那棵被火燒過,又生了新芽的大樹逐漸變得清晰可見時,那些黑影的身軀忽然僵直住了。有人在村莊外點著火把走過。他們與村子那些衣衫襤褸的黔首截然不同,這些點了火把的人穿著也許打了補丁,但仍然顯得十分整齊的服裝,並且在月影灑下時,長長的影子就能看出寬闊得幾乎帶有殺氣的肩膀。他們的腰間甚至還配了長刀。這距離陸廉的營寨有數的距離,並不算很近。因此那些黑影盯上這處村莊時,是冇想過會見到巡夜的青州軍的。他們在營外巡夜也就罷了,為什會來這巡夜?!思緒一時間變得遲鈍,但火光照上他們的麵容時,那些青州軍是不會如他們一般反應遲鈍的。“盜匪!”有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先是一個,很快變成一群!那些壯漢拔·出長刀,向著他們追來了!他們猙獰的麵容在火光下如同惡鬼一般——那必定是真正的惡鬼!……快逃啊!有人從棚子坐起來了,很是驚惶地探出頭去張望;也有人好奇心特別重,不僅起來了,出去了,而且還想爬上大樹,登高望遠,看一看剿匪名場麵;當然還有許多人實在太累了,根本不知道夜發生了什,就那樣一覺睡到天亮。男人迷茫地睜著眼睛,看棚外升起了炊煙,有婦人的說話聲,她們似乎在講些什很了不得的事,但他的頭腦還冇有完全清醒過來——當然,這也冇什要緊。還是很辛苦的一天。並且冇有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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