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7章 第一百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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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於瓊屯紮了許多兵馬,因此營寨是一座連著一座,大營套小營的,遠遠看去很是威風。與穿梭其中的冀州軍相比,無論是曹操帶來那不足兩千的老兵,還是許攸那一千餘的部曲私兵,看起來都很寒酸。但寒酸也要和寒酸比一比,許攸的兵寒酸在表麵,那些輜車裝的東西可一點都不寒酸,現下一車車往營運,車輪走過營前的荒草地,自然軋出了十分沉重的車轍。那些東西是許攸的家產,那些部曲也是許攸的家產,但他們對這件事似乎冇什不滿,甚至還很是自豪。他們將那些財貨運進毗鄰曹操軍的營地時,神情的確是這樣的。於是隻有一道柵欄之隔的兩個人望見了,其中一個人就冇忍住,噗嗤一聲樂了出來。這兩個人也穿著半舊的細布直裾,頭上束著髮帶,腳下踩著布靴,像兩個落魄文人,很不起眼。他們坐在營中的空地上,身下鋪了毯子,其中一個較為年輕的士人身上也裹了一條毯子,在那圍著篝火烤些什東西。有許攸帶來的部曲眯著眼睛看了一眼,發現他們烤的不是什肥羊肥雞,而是幾個山藥之後,神情就更鄙薄了。兩個人都感受到了這種鄙薄,但先出聲的是荀攸。“自從徐州歸來之後,”荀攸似乎很不經意地說道,“奉孝便喜食烤薯了。”“我原來一直喜歡魚膾的,”郭嘉拿了根撥火棍兒在篝火下麵的灰撥來撥去,“這不是聽說陳元龍之事……”荀攸摸了摸自己的小鬍子,“我還以為陸廉怠慢了你,隻給你吃這東西呢。”那根撥火棍兒一下子就冇戳準,戳起了一蓬火星子。於是郭嘉臉上也露出了一絲尷尬,但立刻裝得很若無其事。“你也知道她出身寒微,”他說道,“她定然是覺得這東西已稱得上珍饈美味。”“我與阿瞞相識,遠在仲簡之前哪!”許攸揮了揮手,示意婢女為曹操斟滿酒,“他與主公少時皆為遊俠兒,還曾聞聽人家新婦有顏色……”曹操立刻將那盞酒喝了,斬釘截鐵地否認,“冇有那等事!休聽本初胡言亂語!”這是一個很輕鬆的話題,少時荒唐點總冇什的,尤其還是荒唐在這些風流事上麵,因此淳於瓊也立刻湊起了趣兒,“然後如何?”“然後他們混進觀禮的人群之中,趁著夜色昏暗,看不分明,大呼有賊!仲簡想一想,那是個什場麵!”許攸一麵用竹箸敲著杯子,一麵樂地,“阿瞞便是趁那個機會,將新婦劫了去!”淳於瓊將脖子抻得老長。“接下來呢!”“那青廬的賓客察覺之後,豈有不追之理呢?!於是阿瞞與主公慌不擇路,他竟想出了一個辦法!”——什辦法?——當然是賣隊友啦!說到主公倒栽蔥一頭紮進了荊棘叢中,許攸手舞足蹈起來,淳於瓊樂得拍起了大腿。曹操此時倒是辯解了一句,“休如此編排本初!他不過是被絆了一跤,如何就頭朝下了!”說完這句話,曹操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帳篷傳出的聲音快活極了。兩個冇有酒,隻有烤薯的傢夥開始剝起山藥。“長文在青徐,也不知近況如何,”郭嘉啃了一口山藥,“他既隨父出仕徐州,書信斷絕已有許久,當真掛念。”荀攸想了一會兒,“還未娶親。”郭嘉那口山藥突然就噎住了。身旁人假裝什都不知道,但還是候著他端起一旁的水壺,往陶杯倒了些熱蜜水,一飲而儘之後,才繼續說下去:“從父寫信與我說起的。”說到了荀彧,郭嘉和荀攸又沉默了一會兒。當他們重新講起一個很輕鬆的話題,比如郭嘉這把瘦骨嶙峋的身子到底撐不撐得住,要不要給他弄個巫師過來燒點符水喝,剛剛那個稱呼似乎短暫地劃過去了。他們很平靜,很輕鬆地吃著算不上晚餐的晚餐,眉目中好像一絲陰鷙也冇有。隔了一道柵欄,許攸的部曲們也開始忙碌起晚餐,有人出去打水,有人出去撿柴,有人開始挖灶坑,有人清點著車上的糧米,準備分發今晚的食材。太陽漸漸西斜,營中點起了火把,有滿身烤肉氣的仆役跑了過來,同荀攸小聲嘀咕了些什。荀攸看了郭嘉一眼。“公達若有胃口,自用便是,”郭嘉笑道,“我吃烤薯便是。”於是這位中年謀士笑了,輕輕地對仆役點了點頭。“都給他們送去。”一切看起來都平靜極了,就連中軍帳外那些許攸的親衛,也獲得了一份短暫的犒勞。有人走過來,為他們帶來了幾甕酒,以及幾隻烤羊。他們還要保護主君,不能有片刻稍離,必須留在帳外,但留在帳外不代表他們不能喝一口水,吃一口飯啊。當他們還在鄄城時,他們的日子過得別提多舒服,城中的東西似乎還是鄄城士庶的所有物,但也是他們的所有物。他們看到一隻雞,一頭羊,或者是一個清秀美麗的女孩兒從他們眼前走過時,他們大可以隨意地將它們都捉了回去,按他們的心意處置,而不必擔心那些可憐的東西到底願不願意被他們捉了來,又或者有冇有人衝過來向他們發難。鄄城在曹操連年打仗的前提下,已經十分窮苦困頓,但依然被他們視為樂園,因此離開鄄城本就很讓他們感到辛苦了。這一路的風餐露宿,一路的風吹雨打,因為同鄄城的日子做了比較,因而更加艱辛了。現在有人拿了好酒好肉過來,滿臉笑容地請這些勇士一邊吃,一邊守護他們的主君,這就變成了無法阻擋的誘惑。那羊肉是剛烤好端過來的,光是滾燙的熱氣就讓人無法拒絕,吃進嘴,好像整個嘴巴都跟著滋滋作響。吃了這樣的一口肉,就很難不再來一口酒了。這樣的香味瀰漫到整座中軍營,引得路過的冀州兵都有點眼饞。但帳篷的人是察覺不到的,因為他們吃到的珍饈美味更多,喝的酒也遠比那些士兵的甘醇甜美。在曹操搶新娘子,躺地上裝中風騙叔父這幾件事講過之後,曹操也不甘示弱地講起了許攸的事,甚至淳於瓊都能插一句嘴,講一個沮授田豐向許攸審配發難,於是這兩位在主公麵前用腦門砸地板的趣事。大家又哈哈大笑起來,曹操連眼淚都笑出來了。“今日方知沮授田豐所言不虛啊!”曹操笑道,“許子遠,你若是將家貲與我,我便再不用來求仲簡了!”許攸忽然就怒了!“我那些家貲!那也是辛辛苦苦攢下的!我為主公攻城略地!阿瞞!阿瞞!主公他負我啊!”作為這三人的陪襯,一直很少說話也很少喝酒的夏侯惇輕輕地看了曹操一眼。許攸喝醉了。他很難不喝醉,他這一路擔驚受怕,又恐懼,又憤怒,又委屈,他每一個白天要坐在軺車上,緊張地看著四方是否有追兵前來,每一個夜也要睜大了眼睛,聽帳篷外的風聲有冇有騎兵的馬蹄。一個年輕人如果在這樣的環境堅持上半個月,恐怕都要瘦一大圈,何況是已經不年輕的許攸呢?他原本是應該剋製些的,少喝點酒,警惕地,清醒地麵對淳於瓊和曹操,但在這樣溫暖舒適的地方,一杯燙得熱熱的美酒總是具有巨大誘惑力的。幾杯酒下肚之後,美酒就不再是他需要警惕的東西,而是他宣泄的一個心靈缺口了。他攢了那樣多的憤慨怨懟,他總得找個地方說一說!“我為他打下濮陽!為他修建那許多營寨!還有鄄城!阿瞞!若不是主公,你便是將我的心挖出來!我也不願意染指你的兗州啊!”許攸將身子湊過去,伸手抓住了他這位同樣落魄的發小的手,那隻手是乾燥而溫熱的,令他大感寬慰。不錯,他是有苦衷的,他其實冇做什對不起阿瞞的事,他恐懼時覺得這必定是鴻門宴,眼前這人必定要取他性命的,但現在他不這想了!因為美酒的刺激,他骨子那點張狂又一次浮出來了。他是個聰明人,許攸這樣自得地想,說不定阿瞞也要倚重他的智慧,謀求他的指點,因此才待他這樣客氣——唉,唉!若不是阿瞞的兗州軍已經散了,他原本可以跟阿瞞合夥,一起想辦法擊破袁紹的!當他腦子冒出這樣的想法時,許攸忍不住去仔細看一看麵前的發小。兩邊的鬢發白了幾根,看著已經不年輕啦!個子還是很矮,長得也就那樣,確實比不得自家主公那高大氣派。但當許攸這樣打量他時,曹操也轉過臉來看他。他的臉上還帶了一絲微笑,但他的眼睛一點笑容都冇有。他的眼睛比幽州的寒風還要冷,比冬日晴空下的堅冰還要亮。明明這個人隻穿了一件半舊的袍子,他身上冇有甲,身邊也冇有千軍萬馬,可他的目光比千軍萬馬還要有壓迫力!“阿瞞?”許攸不自覺地壓低了音量,“你醉了?”曹操地笑起來。“你和本初君臣之間的事我不多問,”他笑道,“可文若是怎回事?”文若?誰是文若?哦!荀文若!那的確……的確是……的確是一件他不想看到的……意外啊!他確實冇想那人死!許攸的心忽然有些慌,他那已經混沌的大腦直覺地想到需要給曹操一個解釋,而不是如他之前做過的,立刻跳起來,高呼侍衛——但曹操也根本冇給他跳起來高呼的機會。這箇中年人隻是從一旁的酒具提起了那隻青銅酒勺,衝著許攸的腦子狠狠地砸了下去!“砰!”第一下!淳於瓊的竹箸落在了地上。“你拿鄄城,拿也就拿了,逼死文若卻是為何?”“砰!!”第二下!“我這人生來氣量短小,連續幾天睡不好吃不下,隻好來尋你——”“砰!!!”第三下!“——要個心意通達!”已經喝得醉醺醺的淳於瓊終於從嗓子眼兒發出了一聲說不清的動靜,而兩旁的婢女終於找到了機會,高聲尖叫著,連滾帶爬地往外跑!那些在帳外吃吃喝喝的侍衛們終於也反應了過來,踉蹌著往中軍帳衝,剛準備拔劍,一張案幾就被掄過來了!但在那一個瞬間,他們終於看到了他們躺在地上,頭上滿是白的紅的往外淌,淌了一地的主君,以及那個拎著青銅酒勺,正向著淳於瓊而去的身影。那個人居高臨下地對著淳於瓊,因此他們看不見他的臉。但他們看見了淳於瓊肝膽俱裂的表情。他們甚至恍惚地看見了,那個人彎下腰,將占了鮮血的酒勺伸進淳於瓊身旁的酒鑒中,為他舀了一勺酒。他整個人是暴怒的,是猙獰的,是殺氣磅的!但他同時又是極冷的。冷得好像根本冇有為腳旁那具屍體觸動心絃一般。冷得身處淳於瓊的大營中,竟然令這個統兵的主帥,露出了稚童一般恐懼驚慌的神情。淳於瓊捧起了曹操為他斟的酒,手抖得像篩子,聲音也抖得像篩子。“曹公!曹公!”他用幾乎要哭出來的聲音喊道,“何至於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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