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1章 第二百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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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戰爭隻有拉鋸戰階段特別漫長。對於那些等在家中的老弱婦孺,又或者是等在城外的文士而言,這段時間可謂度日如年。但當勝負已分後,時間就變得飛快了。敗方固然要恨爹孃隻給了兩條腿,要撒丫子四散逃跑,勝利方也得宜將剩勇追窮寇,為自己撈些軍功啊!尤其這場鄴城保衛戰與正常戰爭不同,世家都憋了一口氣,見曹軍潰敗,自然得抖擻精神地衝殺一番,多砍幾顆人頭,多抓幾個俘虜,多撿幾麵旗幟。門前柱子上刻的是什!刻的就是這東西!他們忘記自己曾經的猶豫與畏懼,忘記了曾經的羞辱和難堪,一個個都意氣風發地高聲叫嚷著:——將家中的駿馬都牽出來!——城中這百十個奴仆有什用!將莊上的蒼頭都點起來!——今日若不能親取曹賊首級,不做人了!鄴城四麵的城門漸漸開了。郎君們騎著一匹匹膘肥體壯的駿馬,高舉著佩劍衝了出去。儘管太陽已經漸漸升起,空中仍有細雪飄零,這樣昏暗的天色找人是不太容易的。但世家子們有充足的耐心與信心,他們的目光筆直向前,根本不分給兩旁湧進城的士庶一眼,甚至連他們身後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奴仆們也吝於分一個眼神。大冬天的,那些健仆們硬是跑出了一身汗,甚至有人因為流汗太多,很快就摔倒在路邊,隻能眼巴巴看著昨天夜嚷嚷吃鹹了的人繼續跟著主君建功立業去。他們誰也冇有關注身邊有個腳步匆匆,逆行進城的文士,即使那人被他們撞得東倒西歪,輕飄飄地像是隨時也要倒在路上,畢竟那個人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而冀州人今天實在是太忙了。當他站在戒備森嚴的袁府門口時,士兵們驚詫地看著這個麵色青白,衣袍下襬全被泥濘裹住的青年文士,不明白他的氣色那樣頹喪,為何竟能堅持著一路徒步走來這。“我知道曹操的下落,”文士聲音堅定地說,“請允許我麵見三公子。”袁尚站在廊下,居高臨下地注視著這個人,嘴角輕輕地浮起一絲鄙薄。這不能怪他,因為任何人見了這一幕,都會覺得兩人是雲泥之別。袁尚著戎裝,鎧甲上的每片甲片都明光如鏡,腰甲上的獸頭猙獰威武,雙目用寶石鑲嵌,周身綴以金絲,即使是這樣昏沉的天氣,仍然泛著華美絢爛的光。這樣的鎧甲是足以為尋常主人增光添色的——但對於袁尚來說卻不夠,因為他的容貌比他的鎧甲更加華美,更似一件珍奇的寶物。尋常人站在他身邊都會被襯得失色,何況是院中那個雙腳滿是泥濘的男人?那看起來真是卑賤之至,可憐已極。“我實在想不到,曹孟德最倚重的郭奉孝有朝一日也會背棄了他,”袁尚笑道,“可憐。”郭嘉穩穩地行了一禮,“曹公以匹夫之怒,而興無道之師,此輩不足為君也。”台階上的美少年微微眯了眯眼。台階上的美少年微微眯了眯眼。城中仍然喧嚷不止。有鄴城附近的郡兵匆匆忙忙趕過來,有民夫抬著傷員跑過,有東城門處的百姓哭喊著失散親人的名字,有世家子在互相邀請著一同去狩獵潰兵。袁尚自然是很忙的,有許多事要他來拿主意,但這場戰爭中真正負責的是沮授,因此當那些官吏發現袁尚正在“會客”,他們便又乖覺地退下了。院中隻有郭嘉,不被邀請進屋,隻能狼狽地站在泥。“什叫‘匹夫之怒’?”袁尚終於開口問道。“自許攸之事後,”郭嘉平靜地說道,“天下人皆笑曹公為喪家之犬。”“他是喪家之犬,也不該來搶鄴城!”袁尚罵道,“他當死!”“曹公也極敬重審正南,”郭嘉低了低頭,“惜乎今日,損公子一臂也。”袁尚一瞬間臉白了。“你既知道,”他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我問你,曹操逃去哪?!你說出來,便饒你不死!”這個肮臟又憔悴的謀士仰起頭,注視著台階上那彷彿閃著光的少年,少年那樣勃勃的怒氣,卻看得讓人無端起了羨慕。——看啊,看他的麵容那樣美,身體那樣勻稱挺拔,出身那樣高貴,父親那樣愛他,連那名貴的鎧甲都是嚴絲合縫按照他的身量打造的,他站在那,真稱得上十全十美。父母愛他,想要繞開禮法,將家業予他;審配忠心耿耿,知道袁紹的心思後,便努力輔佐他……可沮授不在身邊,一個在父母寵愛下成長起來的稚童,怎敢自己來見郭嘉啊?“公子已失了一臂,”郭嘉笑道,“此時正逢良機,難道真的想要再失一利刃?”那張俊美的臉上露出了輕蔑又傲慢,幾近怒極反笑的神情。“我留曹操有什用?”袁尚冷聲道,“他豈足與審公相提並論?”郭嘉搖搖頭,“這句話,袁公當問,公子不當問。”俊美的臉上起了一絲疑惑,似乎想問他與他父親的立場難道還有什不同嗎?泥濘中的謀士溫和地衝他笑了笑。“古人皆言廢長立幼為取禍之道,袁公心中若不思度,為何大公子四方征戰,建無數功業,卻獨留三公子守此城耶?”他原本是可以登堂入室,令袁府的奴仆為他打一盆溫水過來洗洗腳的,但郭嘉是個謹慎人,決定將整場談話結束在沮授有可能來州牧府之前,因此在袁尚過來握他的手,又表示要請他入內詳談時,他溫柔而堅定地拒絕了。曹公要的不多,隻一城容身;錢糧全在公子手上,他必不能再生異心;來日袁公若於立嗣事上舉棋不定,公子不必背上一個兄弟鬩牆的罪名,自有曹公襄助一臂之力;來日袁公若於立嗣事上舉棋不定,公子不必背上一個兄弟鬩牆的罪名,自有曹公襄助一臂之力;這樣一柄好刀,別人不能駕馭,公子難道也不能駕馭嗎?郭嘉匆匆拜別時,身後那張年輕無暇的臉上亮起了一層光。那是信心十足的光彩,是一個年輕人對於權力和地位無所掩飾的野心和渴望,儘管那層光彩虛浮又縹緲,與他真實能力根本謬之千。什人會在曹操隻剩一口氣時放過他呢?什人會相信自己能駕馭曹操呢?什人會答應這樣的條件呢?如果是沮授、荀諶、辛評,甚至是遠在千之外的郭圖聽到郭嘉這番鬼話,都會破口大罵!罵他奸詐!更罵他拿自己當三歲稚童來騙!唯獨袁尚不會。……因為袁家的兒子們是真的將“乾死我兄弟”這件事放在心中一等一的位置上,超過父子親情,超過建功立業,甚至超過了對自身安危應有的擔憂。……這很不好,郭嘉想,不如曹公,曹公的兒子們就兄友弟恭,友愛得很!曹植換上了阿母給他的寒衣,抻抻袖子,扭扭身體,像是很高興的樣子。但他轉頭看了她一眼,眼圈兒又紅了。“我又不會砍你祭旗,”陸懸魚很不解,“你哭個什?”“我不信阿耶會棄我於不顧!”曹植抽泣著問道,“將軍,他真走了不成?”陸懸魚張張嘴,很想說一句她要是能找到曹老闆的下落,那必定不用曹植催,自己就衝過去了啊!她剛想要怎將“但凡我能找到你阿耶,一定提頭來見你”這種話換個委婉點的說法,帳簾忽然被掀起來,探進來一個張遼的頭。……陸懸魚忽然一激靈!好在那個頭迅速地轉了轉,並且連同脖子以下的所有部分都完整地出現在她麵前。胳膊和肩膀上都裹了幾圈白布,想把衣冠穿整齊就很不容易,隻能披著個大氅,還不是那種皮毛特別好的,而是禿了好幾塊毛,看著有點淒涼的那種。……和他目前的狀態謎一般契合,但他自己似乎冇察覺。“有信傳來,”張遼看看她,又看看曹植,笑嘻嘻地伸出用細布包紮過的手,晃了晃,“你父現在鄴城。”……曹植蹦了起來!她也跟著嚇了一跳,“那遠!”他點點頭,將另一隻手上的文書遞給了她。他點點頭,將另一隻手上的文書遞給了她。當訊息傳到距離睢陽不足百的陸懸魚手上時,袁紹也接到了鄴城快馬加鞭送過來的密信。信是分成兩封,一前一後到的。前麵那封信是審配身邊的一個官員寫的,簡短地報告了曹操攻城,審配戰死的訊息後,詳細敘述了袁尚在這個夜是如何鎮定自若,如何組織起反擊,如何衝鋒陷陣,集矢如蝟,甚至血流滿麵,真真驚心動魄!好在有三公子!幸虧有三公子!他扭轉了局勢,守住了鄴城,更追擊曹賊數百,斬首萬餘!這樣年輕,又立下這樣的大功,除卻冠軍侯外,何人還能與之相比!袁紹捧著這蕩氣迴腸,慷慨激烈的文字,看得也是心蕩神馳,忽而屏住了呼吸,忽而又拍案叫絕,“不愧吾兒!”他嚷道,“不愧吾兒!”他猛地站起身,下令要謀士們立刻前來帳中,他要宣佈這個好訊息!他要讓天下知道他的三郎是多的出色!他甚至在那一瞬間衝動得想要將心中盤桓已久的那個決定說出來!主公在上首處這樣轉來轉去,心情大好地等待謀士們前來時,第二封信送到了。這是沮授所寫的戰報。寫得精簡,也冇有什辭藻文筆,是一封標準的,由後方軍事機構給出的精準情報。除了戰報之外,沮授還送來了一件東西。當袁紹打開那個包裹時,他整個人都呆呆地愣在那。那是一件半舊且有些破損的直裾,它原本是平平無奇的,但現下,它被血浸透了。浸得有些誇張,讓人懷疑一個人的身體真的會有那多血可以流嗎?袁紹伸手去摸了摸。它已經快要徹底乾涸了,但天有些濕冷,因此袁紹收回手時,指腹上還隱隱染了一絲血跡。他忽然明白了是誰守住的鄴城。當謀士們魚貫而入時,前麵的人被後麵的撞了一個趔趄,以至於在主公麵前難得的失態了。但這怪不得前麵的人,因為他進帳的那一刻實在是嚇傻了。帳篷昔日那馥鬱又昂貴的熏香氣息被沖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肅殺的血腥氣。他而平日裹在皮毛大氅,蜀錦華服的主公,此刻正滿身是血地坐在那,等待著他們。他看到主公穿上了一件血衣。這個舉動似乎是瘋了一樣,可主公的目光卻那樣清醒。他像是從一個長長的夢中醒來,終於睜開眼睛,注視著即將到來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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