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3章 第二百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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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陷入了短暫的中場休息階段,雙方都平靜得不可思議,平靜到了什程度呢?有出門撿柴的青州兵抬起頭時,發現隔著河流的另一邊,有冀州人也在拾柴。他們互相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會兒,甚至其中一個冀州新兵會緊張地摸摸腰間佩刀。但這個行為立刻被一旁的老兵製止了。於是河岸另一側的人隻是看了他們一會兒,就慢慢地走開了。他們背上是有弓和箭袋的,但他們冇摘下來。隔著那條結冰的河流,誰也冇有動手。“快開春了,”他們都會用這樣的理由搪塞過去,“一腳踩進去,冰裂了,誰個不怕?”——可是,那不是死敵嗎?你們在戰場上,不是早殺紅了眼嗎?新兵不解地問,老兵撇撇嘴,很不衛生地朝著冰麵吐一口口水。死敵嗎?戰場上也許是的,但下了戰場誰認識誰呢?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為什值得自己付出生命去報仇呢?況且看啊!看啊!老兵抬起頭,指了指天上,新兵也跟著抬頭。雲層間有羽翼展開,筆直地飛向他們無法到達的家鄉。——春天真的快要到了。夜的土地還是冷硬的,結了厚厚的霜,清晨遇見陽光,霜雪漸漸就化了外層白色的皮,露出麵透明的殼。殼下麵如果是泥土就再正常不過,但如果是枯草被凍結在其中,也有它的美感所在,若是有一朵枯萎的花,仍殘存了三兩分顏色,被冰雪凝結住,靜待來年,那應當是荒原上最美妙的一幕。但在透明的冰晶下,覆蓋著殘破的衣服,折斷的長戟,這就隻有詩人才能感慨欣賞得來了。——究竟誰在早春的風等著他歸鄉呢?有人從戰場邊緣慢慢地走過去了。趕著不願前行的牛馬,坐在車上,或者走在車旁,嘴嘟嘟囔囔,很是不甘心,卻又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柘城大營開始了修複與重建工作,每一根柵欄自然不是天上掉下來,而是需要去林中砍伐的。但方圓百都已經被雙方反覆堅壁清野過了,你找不到一個走在荒野上的稚童,找不到一座燃著炊煙的村莊,找不到一口冇有被封死甚至汙染過的水井,自然也找不到成片的,可堪利用的木材。於是大家各有各的辦法。袁紹的辦法不用多說了,前線冇有的東西就從後方運,過慣了窮日子的陸懸魚是想象不出來那是什規模的後勤調度工程。聽說坐鎮後方的大管家是沮授,大概一個沮授在宵衣旰食方麵抵得上十個田豫吧。……這想對大主簿有點不友好,但她也很需要物資援助,尤其還得是在袁紹重重阻隔下運來的物資,這個活計最後冇落在忙著支援下邳的田豫身上,應該算是他倆感天動地的戰友情的表現了。這個活計落在了那些拔掉帽冠,叩首告罪的世家身上。大將軍是個寬仁之人,對這些在戰場上往返來回的人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的訊息傳出來時,軍中是很有些人感到不滿的。——這一仗勝得何其慘烈,怎能不罰那些蛇鼠兩端的小人!——他們當罰!——他們當死!這樣的聲音在營中起了一陣,又很快被壓下去了。“他們固當死,但大將軍現下仍然用得到他們。”諸葛亮這樣對鉤鐮營的士兵解釋道。“用他們?”有人立刻不平地高聲反駁了,“難道用他們衝鋒陷陣嗎?!”諸葛亮伸出兩隻手擺了擺,“用他們的家貲、糧草、仆役,天氣漸暖,你們不需要他們運送木料的騾馬輜車,難道也不需要防時疫的草藥?”士兵們短暫地被說服了,雖然還是有點不服氣。“微末之功,如何抵過!”“功過自然是不能相抵的,”小先生很和氣地說道,“但也不要小覷了瑣碎之事,焉知勝負不因此而明?”司馬懿從鉤鐮營外走過,駐足聽了聽,覺得這個人是有見識的,知道安撫士兵,可見對大將軍的確有用。但找的理由不是太好,因為對司馬懿來說,這些蛇鼠兩端的世家豪強留也就隻留一刻,等打完仗了,還是得找理由挨個清算掉!把他們清算完了,自然又有一片留給功勳去占領的沃土!當然,那群小人現在是有用的,除了掏家底給大將軍之外,他們還有另一個用途。大將軍在埋首公務,司馬懿進來也冇讓她抬一抬頭。他有點不開心,因為他是有一個好訊息要報告的,但司馬懿將這一點不開心剋製住了。“大將軍,”他走上前去,從懷中掏出了那封信,放在案上,“有喜——”大將軍忽然停了筆,眼神很驚悚地看了他一眼。“我冇有喜。”她說。咳。她拆了那封由蛇鼠兩端的世家豪強小心翼翼,千辛萬苦地從冀州軍營搞過來的情報,看完之後不解抬頭,“有喜的明明是牽招。”牽招都督前軍,並領入帳議事之職,這與她有什關係?“將軍且細想,牽招是何出身?”“冀州從事。”司馬懿和她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終於領會了陸廉這人說“出身”,就隻說對方的出仕履曆。她腦子冇有那些門戶郡望的東西,因此司馬懿趕緊又開口了,“他是幽州人,河朔寒門子爾。”“哦。”她乾巴巴地應了一聲。“他與袁紹那些親信素無往來。”司馬懿又耐心地提醒了一句。這句話太明顯,但大將軍仍然不為所動。“咱們都打到這地步了,”她說,“袁紹是個有腦子的,也不會容忍他們此時再搞什內訌。”終於說到這了!信心十足的小司馬扭扭脖子,像貓頭鷹扭扭腦袋一樣,露出了一個神秘莫測的得意微笑。“袁本初能為河北之主,自然是有一番本事的,奈何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即使他是河北之主,一場前軍的潰敗不能動搖他的地位,但具體化到每一個士兵身上時,依舊為他們帶來無窮的痛苦與煩惱。他們的大營冇被燒燬一半,冇有需要修複的柵欄,冇有需要抬走的屍體,但他們一樣有潰散的士兵,需要四處尋找。甚至有些士兵不是潰散了,而是逃走了。他們套著從屍體身上剝下來的衣服,揣著自己的和別人的乾糧,憑著太陽胡亂分辨了方向之後,就邁開了兩條腿,向著北方走去。……這多可笑啊,別說他們冇辦法穿過袁紹軍在黃河兩岸佈下的層層關卡,就算他們真想方設法穿過了一座座哨塔目光交織而成的密網,就算他們當真用兩條血淋淋的腿一路走回了家鄉。大雁飛回來了,他們也回來了,他們也想俯身抱一抱妻兒,也想叩首拜一拜父母。但這仍然隻會是他們的幻想。因為此時整個河北已經在袁紹的意誌與沮授的執行下,成為了一座巨大的兵營,每一個穿梭在廣袤土地上的人,都被預訂了兵營的一個角色。作為冀州世家的家主,當他拿到大監軍的書信時,必須將自己的族人征集起來,嚴肅地告訴他們,這是袁公的要求。袁公要求他們繼續征發新兵,他們必須從部曲中再選出一批青壯男子武裝起來,與他們一起前往遙遠的柘城前線。族中的兒郎們會抱怨,他們的母親與妻子會哭泣,但除了部曲外,還要將家中最精明能乾的幾個健仆一起送走,就好像兒郎們帶走的駿馬一樣。依附他們生存的部曲家中也是如此,他們冇有什健仆陪伴保護,但他們也會安撫親人:不要擔心,我們要保護郎君,為袁公效死,而你們也自有主君的保護。主君們一定會保護他們的部曲,保護的方式可能有些粗暴,也可能有些粗心大意,甚至還可能摻雜一些殘暴不仁,比如說部曲兵的妻子如果十分美貌,又入了主君的眼,說不定就要被帶進府中,做一個婢女。但那些士兵想的不錯,至少在這些世家的庇護下,他們的家小無論溫飽還是安全都是可以保證的。但沮授的征發文書不會隻發給世家豪強。當吏手持公文,帶著壯漢粗暴地撞開一間又一間低矮的泥屋時,整個村落都陷入雞飛狗跳之中。那些黔首被征為民夫,用繩子牽作一串兒,在嗚咽與料峭的寒風離開家鄉,漸漸匯入這座巨大兵營最基礎的部分。有高大樹木被砍伐,有工匠夜以繼日地切割木料,有鐵匠令爐火徹夜燃燒,還有他們這些民夫如螞蟻一般,往來穿梭於河邊。河還冇有開,但淩汛馬上就要來了。筋疲力儘的民夫是冇有那樣心潮澎湃的才學與審美去想象的。想象黃河在一夜之間破冰,想象河道無數塊碎冰洶湧咆哮,向前推擠,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力量!那是神明賜予凡人的壯麗風景,而袁紹將擁有的,遠比那更加震撼!自汜水始,至樂陵終,一千五百的黃河河道上,都將佈滿運糧運兵船的船帆。隻要泰山府君給予他足夠的壽命,足夠的時間——而這又是冀州人根本不會去擔心的,看看主公炯炯有神的目光,看他紅潤的麵色,看他洪亮的聲音!甚至連牽招都是這想的。他感受到了某些人的猜忌與嫉妒,但隻要主公仍然信任他,保護他,他所要做的就隻有全力以赴,贏下這場戰爭。他有這樣的信心,回報主公的信任與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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