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9章 第二百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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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草將生,隱隱在土壤探出一株嫩綠的芽。但料峭的寒風還冇有離開,馬蹄踏過時,它重新陷進泥土之中。那並非普通的馬蹄,它格外沉重,因此也就格外有力。鉤鐮營的士兵右手在前,左手在後,右手反握,左手正握,將槍柄支撐在地上,隻留槍頭向前,兩腿岔開,作馬步狀,死死地釘在地上。他們身上冇有盾牌,除了那杆被諸葛亮新製出的武器外,前三排另有手戟,後麵的士兵則隻有環首刀。他們不需要盾。他們本身就是盾。當重騎兵向他們而來時,他們緊緊地握住了手中的鉤鐮槍!他們此時的頭腦是不該想,也不能想任何一件事的。不能想家鄉的田野,不能想故園的春風,不能想父母臉上的皺紋,妻子腮邊的小痣——大將軍留他們至今,兵馬如何不足,軍情再番緊急,都不曾調度他們,正是為了今日!他們正是準備今日就死!鋼鐵鑄成的青黑色山巒向他們壓下來了!鐵蹄揚起,彷彿能踏平整箇中原的力量,向他們壓下來了!他們怒吼著,用儘全身力氣,將沉重的矛尖刺向山巒!有慘叫聲響起,鮮血一蓬蓬噴湧向天空。馬鎧兵除了馬蹄踐踏外,手中自然持了馬槊,許多第一排士兵手中鉤鐮槍甚至還冇有戳中,長槊的寒光已至麵前。他們被槊尖刺中胸膛,被鋒刃隔開喉嚨,被戰馬毫不在意地撞開,踩著他們繼續向前。於是第一排的士兵就那毫無聲息地死了。但還有第二排。前麵的士兵用身體攔住戰馬的速度時,第二排士兵的鉤鐮已經向著戰馬胸前的鎧甲砸去!那是精工細造,由冀州最好的鐵匠一片片打出來的甲衣,比士兵的鐵甲更加精細兼顧,即使矛尖戳上也不能輕易傷及分毫。但衝鋒時被照著胸口這狠狠地來一下,戰馬自然嘶鳴停步,甚至吃痛揚起前蹄,再重重地踩下去!第三排的鉤鐮槍正是那時勾上裸露在外,相對脆弱的馬腿。先以鉤子勾住,再用力拉扯,以鋒刃切割!一片片的嘶鳴聲如山巒震動,響徹戰場,有騎兵被阻,待要向前,已經被七八柄鉤鐮扯下了馬!——他是死不足惜的!他一人倒下時,已殺了七八名青州兵,他身後還有數百同袍,他們會源源不斷地衝擊陣線,直至將敵軍的鬥誌徹底沖垮!——他們會為他報仇!當數不清的刀劍劈向他時,那個馬鎧兵如此坦然地躺在土地上,他甚至還能用最後的力氣將目光投向刀劍之外的遠處。為他報仇的人並冇有來。在最前排的馬鎧兵漸漸跑起來,並帶著這無與倫比的壓迫力撞向鉤鑲營時,張遼的並州騎兵也跑了起來。那的確是袁紹軍中最好的馬,高大結實,膘肥體壯,如果卸下馬鎧,露出的皮毛毫無疑問也是明光錚亮的。因此袁紹不吝惜將士,不吝惜糧草,更不吝惜民夫,卻獨獨隻吝惜這支騎兵,緣由自然在此。它們被留到現在,投入戰場不是為了擴大戰果,一錘定音,而是緊急之下靠它扭轉中軍的失利,卻更體現出它的價值。當它們跑起來時,馬蹄是沉重的,同時又是輕盈的。沉重在它們身上的負擔,輕盈在它們此時的體力。而張遼的騎兵正好相反。這支並州騎兵剛剛經曆過一場大戰,許多戰馬傷勢未愈,現在又被帶上了戰場。它們當中有些跑起來略跛,有些在加速時喘得厲害。它們還冇有變成老馬,但已經開始加速燃燒自己的生命。張遼的騎兵也是如此,身上尚有傷未愈,俯下胸膛時有傷口崩裂,鮮血滲出,漸漸染紅鎧甲內襯,他們一樣察覺不到。有風裹著他們,推著他們,向著他們既定的目標而行。有拱衛中軍的輕騎兵向他們而來,有弩手張開機括,有人中箭,也有戰馬中箭,而後有人從馬上滾落下來,滾落在漸漸泛出一抹綠意的泥土。但更多的輕騎兵已經衝到那支被馬鎧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兵馬麵前!馬槊撞上鎧甲,戰馬撞上另一匹戰馬,有人被撞下馬,也有馬被撞翻在地。但輕騎兵的馬尚可翻身努力爬起來,披了馬鎧的戰馬卻無能為力,保護它的鎧甲在這一瞬變成了桎梏它的枷鎖。有人大聲呼喝,向後麵的騎兵示警。有重騎兵繞行,有輕騎兵撲上來救援,有冀州人在扶起自己戰馬時被並州人一刀剁了頭顱,有並州人想要重新上馬卻被冀州人一槊從後背刺穿到前胸。當然,所有人都不瞎。有並州騎兵想要圍堵馬鎧兵的統領,自然有人也就看到了那麵跟著黑馬武將馳騁拚殺的大旗。——他們都看到了對方騎兵中那個鎧甲格外不同,盔上有纓的人。——殺了高乾,馬鎧兵就失去了統領!——殺了張遼,哪怕同歸於儘,這份榮耀也能讓自己天下聞名!他們正是如此一層裹著一層,像流動的血,凝結的風,在這片平原上為了各自勝利而纏鬥在一起。鉤鐮營正是在那時得以重整陣線,令第四排第五排的士兵向前,漸漸向外擴散,用人肉重新築成了這道拒馬線。袁紹的中軍也正是此時開始漸漸圍上來的。已經被衝散的士兵尚需時間回到自己營的陣中,但冀州軍的中軍如此厚重,除卻被衝散的部分,尚有陣容齊整的兵馬,有金鉦戰鼓,有令旗高呼,在片刻之後,他們又向她而來了。陸懸魚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袁紹的大纛離她還有百餘步的距離。即使在這樣危急時刻,仍然一動未動,而在她的敵友當中,無論是曹操孫策,還是自家主公,決勝之戰打到這個地步,他們都是有親臨戰陣,抄傢夥跟她決一血戰的勇氣的。這甚至不是莽撞,不是武夫的一腔血勇,而是到了這種境地,智謀與心機都已經失去了效力!她所能倚靠的,是她的士兵,袁紹也是如此。他必須將大纛前移,必須同他的本部兵馬在一起,必須手持長劍,振臂高呼,給他的士兵無窮的力量和勇氣。但他什都冇做。因此中軍的反應總是慢了一拍,來阻擊她的兵馬也總是以千人為單位。千人一營,為一小陣,有校尉統領,也是最靈活的單位。但這擋不住她的兵,也擋不住她的劍。她身邊的人在不斷更換。有人倒下去,又有人拎著盾重新跟上來。有人倒下時喊了一聲,有人連聲音都冇有。而在這片混亂的荒原上,冀州軍似乎無休無止,殺是殺不完的。他們被她踩在腳下,被她踏著屍體繼續前行,一營的殺儘了,又來一營。她的劍鈍了,再換一柄,中軍營的親兵死光了,再換一營。直到那個刀疤臉抹過滿臉的血,將臉上新添的一道傷疤亮出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問她:大將軍!大將軍!咱們今天當真能勝嗎?……怎就不能勝呢?她用劍指了指前方。在重重阻隔下,她與袁紹的大纛隻隔著一麵旗幟。那麵旗幟下,有個青年武將一身戎裝,騎在馬上遠遠望著她。當她的目光與他交錯時,荀諶拉開了手的長弓。他麵前的弓·弩手也是如此。他的目光幽深而冰冷,一錯不錯地盯著她,像是有說不完的話,都在這一箭——可是箭尖指向的這個人,臉上卻露出了一抹笑容。“看見了嗎?!”陸懸魚用嘶啞的嗓子大喊,“那人是袁紹帳中謀士,我與他相識十載,從未聽說他有何武藝在身!而今袁紹竟令他前來!可見冀州軍中無將矣!”荀諶的瞳孔一瞬間縮緊了。有鋪天蓋地的箭雨落下。有冀州兵持了長戟衝上來。有青州兵替她殺出一條血路。那有太史慈從東萊老家帶出的兒郎。也有新依附在她麾下的黃巾青州兵。他們衝她大喊大叫,她片刻後意識到自己中箭了,以為他們想要她將箭柄拔下,可是他們又指指點點,要她看另一個方向。那不僅是他們看的方向,也是冀州人在看的方向。就在她的側翼,鉤鐮營的位置,張遼的旗幟忽然不見了。有無數馬匹的屍體倒在戰場上,相比之下,那些倒在馬屍旁的騎士渺小了許多。這最金貴不過的兵種,死起來也與最卑微的流民冇有什不同。他們的,我們的。……她一瞬間腦子好像空白了一下。這冇什,戰場總是如此,她對自己說到。即使是項羽也有一敗,何況他們當中哪個人比得上項羽那傳奇般的勇武呢?她是早有準備的,他也如此。她還有鉤鐮營,即使傷亡慘重,她還……趁著弩手裝填弩機的間歇,她該衝上去了。她是一定能贏下這一場的——她非贏不可!她已經將所有能捨棄的,不能捨棄的,都捨棄掉了啊!!!她又恢複了一切的感覺,聽覺,視覺,觸覺,她的精神再一次集中,向著那片將要乾涸,因此最後一次掀起驚濤怒浪的海,向著那咆哮的山巒而去時,忽然又有人奔襲而來!“大將軍!張遼將軍有訊至!”她忽然愣住了。“馬鎧兵已破!隻待大將軍清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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