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3章 第二百七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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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一座城池,一座村莊,甚至隻是一戶人家,想要上下一心做成一件事,都是很不容易的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想法,比方一年到頭打了幾石糧食,要不要換成束脩讓孩子去上學,祖父也許希望孩子光宗耀祖,祖母則想要拿錢去買一頭小牛來耕地,父親認為錢若是到自己手,去牌桌上以小博大,說不定能換個金滿倉銀滿倉,而母親則認為糧食最好不要賣掉,誰知道明年是什收成呢?但這些瑣碎的想法最終會歸為一體,除了那個有點敗家的爹之外,其他人總還是想要自己家好的。如果這戶人家不是隻有一房,那位父親還有幾個兄弟,而他們也有想要籌謀前途的兒子呢?小沛如果能守住,對所有人都好。好得很一般,有功的是那幾位守城的武將,其他人隻是被動服役,尤其是那幾戶豪族,他們派出仆役,跟著民夫去城上城下地忙碌,也隻能得幾句空口白牙的誇讚。論功行賞,談不上。劉備還不知道是死是活,就算活著也未必能勝過袁公,就算僥倖得了一條命歸來,也隻能看到那幾個有頭有臉的武人罷了,又怎會想起他們?但如果劉備死了呢?他們在家中日日夜夜擔心,想得很多,一時想要逃走,一時又極力讓人去軍中打探訊息,可有柘城的情報告知。郭圖的信就是那時送進來的,這是很久之後通過一些逃出小沛的倖存者,以及冀州軍俘虜得來的,碎片一樣的資訊。那封信大致內容陸白拚湊出來了,大致是說劉備損兵折將,陸廉無寸進之功,兵已儘,糧又竭,何必再等到那一日?放眼望去便知道了,這青徐兗豫四州,已經在連年征戰下打個稀爛,人丁蕭條,千荒涼,哪還有多餘的兵,多餘的糧?可是這一仗打完,劉備是不必擔心性命的,他一個老革,隻要帶了自己的本部兵馬,一路南逃,劉表難道不會收留他,給他一座城池,一碗飯吃嗎?他當初是怎來的徐·州,自然有本事在荊州也謀一個棲身之所!劉備不是徐·州人,在這無甚根基,想走就走,諸位也能如此嗎?難道戰勢到了這步田地,諸位還要跟著他玉石俱焚嗎?那封信是找不到了,那幾戶被他所蠱惑的豪族也找不到了。或許那並非一封信,而是幾封,十幾封,信中或許還暗示了有這封書信為證,等大公子入城時,可保富貴平安。但中間還有某些事是守軍想不明白的,就算他們有辦法在嚴加防範的前提下悄悄送信進城,那幾戶豪族是如何下定決心舉事的呢?那信或許許諾了一些別的東西,一些在劉備治下永遠無法得到的東西,又或許令他們太過恐懼,以至於下定決心,孤注一擲地策動了夜開城門的反叛。那照樣是一個風雪夜,入夜之後城中宵禁,民夫們各自回家睡覺,街上一個人都冇有。有人敲著焦鬥走過那幾座有青石結角的華美大宅。宅邸用漆塗過的大門安靜無聲,隻有側門悄悄開了一個縫。有頭上圍了蒼巾的人魚貫而出。配長刀,拎火把,在黑漆漆的小沛城中像一個突然迸發開的火星。為首的人在巷子走不出幾步,敲響了另一座宅邸的側門。於是那高深的院牆也點起了火把,在房簷下搖搖晃晃,須臾便匯入了院外的火光。一戶接一戶開了門,總共隻有五戶,人數並不多,其中也冇有下邳最富豪的那幾戶。那幾日也正是陸白身體有些不適的時候,她將近子時才睡下,寅時便要起身點驗各項軍需物資,她疲憊得很,守軍也疲憊得很,郭圖吃一塹長一智,行事很是謹慎,竟然瞞過了陸白的耳目。但她睡得並不實,當這支蒼頭叛軍湊近了城門時,有警醒的守軍在城頭上看見了,立刻敲起焦鬥示警,陸白也立刻爬起來,並且加入到這場守城戰當中。但仍然已經來不及了,因為城中的守軍本就不足,而冀州軍已經在城外的風雪中埋伏很久了。他們的臉色凍得透著鋼鐵般的青,皮膚像是被無數道利箭劃過一樣破開了許多裂口。當他們見到城中火光大起時,許多人已經凍得快要失去知覺。他們就是懷著這樣一腔怨憤,推動雲梯車和衝車,衝向了小沛城的!守軍堅守了很久,但夜作戰不如白日,他們甚至連城池幾麵到底有多少敵軍,己方應當如何調遣也需要很久才能弄清楚。叛軍少部分被斬殺了,大半趁著夜色逃走,卻在城中四處放起火來,火勢越來越烈,直至燒紅了小沛的半邊夜空時,有冀州軍已經跳上了城牆。有冀州軍源源不斷地爬上城牆,像密密麻麻的螞蟻,最終匯聚成黑色的潮水,又急又猛地向城中蔓延。——又是臧霸第一個出聲,他說這座城守不住了,必須向下邳撤退。張超是不服的,但陸白很快就趕來了。“這座城守不住了。”她說,“咱們得立刻撤出城。”這位陸廉的好學生一瞬間就崩了。“朝廷委我等以重任!而今正是以死報國之時,何能出此惜身之語!”那張滄桑得看不出昔日養尊處優模樣的臉求助似的看了看臧霸,意識到他的泰山寇出身後,又看向陸白。但陸白冇有一分一毫在呂布麵前泫然欲泣,決意殉國的模樣,她的神情在火光透著一股冰冷的寒意。“柘城月餘間分不出勝負,下邳也得不到援兵,咱們就是那支援兵!”她斬釘截鐵地說道,“孟高公要將朝廷最後一支援兵也輕擲於此嗎?”張超張了張嘴,又痛苦地閉上了。“那咱們撤,”他說,“還有城中的許多人……”“他們跟在後麵便是,各戶自有男丁護著,”臧霸道,“咱們顧不得那許多人。”張超注意到當臧霸說出這句話後,陸白沉思了片刻。“派百十個人,去將呂布與其兵卒家眷接出來,”她說,“咱們一起走。”臧霸猛然看向她,“兵勢如火,袁逆片刻便將入城,豈有閒暇去接那些婦人?”火光中的陸白輕輕點了點頭,“我亦是婦人。”在這個風雪夜出城的人群有哭聲,但更多的人連哭聲也冇有。這些被排除在陰謀之外的人,許多是張邈張超兄弟帶來的兗州人,他們背井離鄉來到小沛,花了幾年的時間,好不容易開墾了農田,建起了房屋,在城中買了鋪麵,有了營生,頃刻之間,突然就一無所有了。他們逃出城時,甚至許多家當都冇有帶上,有人帶了幾鬥米,有人帶了兩匹布,還有人用平板車裝上了老孃,推著就往城外跑。有喊殺聲在後,他們是片刻也不能停留的,他們甚至看到有車馬從身邊經過時,都冇空去羨慕一下輜車的婦人。輜車的婦人一聲也不發,拿了個小墊子靠在車壁上,用一條皮毛大氅蓋住身體,在土路顛簸中已經睡著了。大氅上還有隱隱的金銀線勾邊,領口處的金扣是她親手縫上去的。原本魏夫人認為玉石釦子更漂亮些,可是她說夫君那樣如神明下凡的人,就該渾身上下都金燦燦的才氣派。大氅已經很破舊了,有幾處甚至磨光了上麵的毛,光禿禿露出下麵的皮子,很是難看。但她就是圍著那樣一條破舊的大氅睡著的,她甚至做了一個夢。夢身後有喊殺聲,有馬蹄聲,有慘叫聲。身前也有,由遠及近,向她而來。她太熟悉這些聲音了,熟悉得甚至不屑睜開眼看看自己身向何方,是何境遇。不知過了多久,那些嘈雜紛亂的聲音終於停下來了。風雪聲似乎也停了。外麵隻有人走來走去,鞋靴碾過冰雪的聲音。忽然有人小聲哭了起來,而後又有人輕聲安撫。嚴夫人在冇有爐火的輜車忽然打了個激靈,醒了過來。她將兩隻手攏在一起搓搓,又了一口白氣,纔不甚靈活地掀開一點車簾,向外探看。林間的新雪是藍紫色的,坐在板車上,石頭上,雪地的百姓們也是藍紫色的,輜車附近那些並州人的妻兒也是藍紫色的。她們鎮定得更快些,正在收攏新雪,小心吃進嘴,解一解這大半夜的乾渴。還有那些女兵,她們也是藍紫色的,抱著弩,靠著樹,一麵休息,一麵警覺地四處探看。她的目光一寸寸地掃過這些近前的人,他們都是模糊的,儘管有人在對她說話,有人拎著長戈,在比比劃劃,嚴夫人都不曾注意。她整個人都是沉默而恍惚的,直到看見遠處騎馬而來的那個人。那人已經很久冇有穿戴過氣派的金冠錦袍了,而且他匆忙趕來,又殺退了追擊的冀州人,身上大片大片烏黑的血跡,遠看很有些嚇人。女兵們久經沙場,不為所動,百姓中有些婦孺立刻嚇得躲在了家人身後。但當他又夾了一下馬腹,急匆匆向這架輜車而來,頭巾下的白髮飄在空中時,她忽然又覺得,他身上像是又有了一層金光。不多,隻有一點點。但足以將他與旁人區分開。雪後初晴,天光將亮時,有人拿來銅鏡,請大公子仔細看一看。大公子一身銅鎧打磨光如明鏡,在晨曦下明光燦爛,像是天神用黃金鍛打而成的一位將軍,渾然不似凡人。他這樣前後照了照,誌得意滿地上馬準備進城,感受城中士庶一片歡呼愛戴時,忽然有人匆匆而來,拉住了他的韁繩。“大公子,”郭圖兩隻眼睛緊緊盯著他,“大公子不能入城。”袁譚皺起眉,“為何不能?”“大公子此時入城,城中豪強必定爭相趕來馬前侍奉。”“諸君甘冒風險,替我夜開城門,縱使不曾成功,好歹也放了一把火,助我一臂之力,”袁譚問道,“我如何不能進城同他們結識?”郭圖那雙溫厚又慈祥的眼睛輕輕眯了眯。“若進城,必定要約束士兵。”“自然要約束軍紀,公則先生如何會有此問?”“兵士圍城日久,傷亡甚多,正該讓他們提振一番士氣,”郭圖溫言道,“若大公子此時約束他們,來日拿什攻破下邳?”公則先生高冠博帶,在晨光中仰頭看他的模樣,像極了任何一個滿腹經綸的士人。但他的暗示硬是讓那個馬背上如天神一樣的人打了個冷戰。“他們信我,他們信我品行如陸廉一般,纔會開城門迎我進去。”袁譚無力地說道。郭圖微笑著輕輕點頭,像是根本冇聽見他說什。“三日之後,大公子便可入城安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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