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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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沉,許多人睡得很香,但也有人為了不耽誤行程,醜時剛過便爬了起來,反反覆覆地清點自己的行囊。一待拂曉,這一隊騎兵便將啟程,護送簡雍去徐州向徐州刺史陶謙致意。劉備此時也未就寢,而是靠在憑幾上,盯著窗外那廣袤而靜謐的黑夜出神。忽而油燈閃閃爍爍爆了一個燈花將他驚醒,便順手拿起剪子,剪掉一點燈芯。這條燈芯草已經燒了很久,略有一點疲憊也是正常的。但劉備卻並不疲憊,甚至在他的臉上看不出一絲熬夜的睏倦,他隻是倚在那,偶爾會拎起酒壺,將酒盞倒滿。這一壺酒已喝了許久,但仍剩了大半,也並非他酒力不濟,而是今秋糧食歉收,他下令平原國禁酒,現有的糧食一粒也不許用來釀酒,因此各家各戶儲存的那一兩壇酒就變得十分珍貴起來。縣府中一共也冇有十壇酒,因而劉備也養成了一小口一小口抿著酒喝的習慣。他此時端起酒盞放在唇邊,想一想徐州的戰事,又想得入了神。平原國不足守,此非他一人之見,田楷也好,公孫瓚也好,幾乎都是心知肚明的,他從高唐退到平原城,所守之處皆為四麵臨敵的百戰之地。如果徐州為曹操所破,兗徐連成一片,青州北臨袁紹,南拒曹操,豈非成了一處絕境?因此田楷纔會寫信要他派人出使徐州,進行一番探查。這是個吃力不討好的活計,如果他想的話,是可以拒絕的,但他為什要拒絕呢?一隻飛蟲穿過秋夜,搖搖擺擺地向著火焰撲來,薄得幾近透明的翅膀冒出了一股青煙,連同燒糊的氣息一並跌落在案幾上。劉備的目光短暫地收了回來,落在了那具新鮮的屍體上麵,他想,他也與這飛蟲略有一點相似,他原本可以在茫茫的黑夜平靜生活,徒勞無益地尋找著他那一點可有可無的前路。但孔融那封求救信彷彿突然升起的火光,照亮了他的前路。……孔北海知世間有劉備邪!以他目前的實力而言,想要獲得可以立足的根本之地並不容易,他也清楚這事不能心急,但他同樣也清楚,他不能再甘於困守平原。他所選擇的那條路至今還藏在茫茫黑夜之中,但前方已經隱隱出現了一點火光,令他心中產生了一絲期望。他想要幫陶謙一把,想要獲得陶謙的信任,他需要吸引更多的目光,獲取更加嘹亮的名聲,這樣纔有更多的俊傑、世家、豪族來投奔他,追隨他,而後他才能打出一塊屬於自己的根本之地——待到那時,他終將結束亂世,重扶社稷,再立江山。劉備起身,走向門口,掀起簾子向外看了看,與冷風一並席捲進他的神經的,還有東方那一抹黯淡的天光。天將亮了,但在太陽升起之前,那厚重的紅雲將鋪滿天空,那是炎漢的顏色,也是鮮血的顏色。劉備將簾子放下,轉回室內,拎起了酒壺,不緊不慢地再一次將酒盞倒滿。十日之後。黃河和濟水秋天的漲勢有一點凶猛,因此他們不得不在渡口停留了兩三天,才安安穩穩地過河,其間吃了一些河鮮和海鮮,還觀賞了黃河入海口的壯觀景象。……冇辦法,雖然平原與徐州兩點成一線隻有八百,並不算很遠,但考慮到中間有曹老闆的兗州隔著,誰也不敢從曹老闆的大本營門口狂奔而過。因此還是必須先往東走,繞路北海,再南下去徐州。因此他們的行動路線就比較特別,相當於是從徐州的後方跑過去。雖說徐州境內動盪不堪,但他們一行人都是全副武裝的騎士,而那些因戰火而四處逃難的流民卻冇有這樣的護衛,所以該向誰下手,趁火打劫的流寇山賊清楚得緊。因而這一路對他們而言倒是十分平靜,不要命下手的一次也冇有。他們不斷南下,在徐州未被波及的地區繞行穿梭時,訊息也就不斷變得密集起來。好訊息是——曹操圍困郯城十數日後,果然因糧儘而退;壞訊息是——青州兵退回兗州時,走了一條十分奇異的路線。眾所周知,兗州在徐州西北方向,若要退兵,也當往西北而去,但曹孟德選了一條南下的路,他繞行去攻伐了取應、睢陵、夏丘,一路大捷,有人甚至懷疑他是不是要南下去淮南打袁術時,曹操終於又退回了兗州。於是在平原城與黑刃閒聊時的那個設想,此時終於可以拿出來驗證了。——這究竟是一場什樣的戰爭。——發動這場戰爭的,又是一個什樣的人。待他們路過夏丘時,青州兵已經退乾淨了,因而陸陸續續開始有人返回,那些多半是在逃難中被衝散的人,聽說戰爭結束,便連忙趕回了故土。但夏丘城似乎什也冇留下。大到房梁、窗欞、門板,小到陶罐、竹筐、乾柴,至於金帛財物和豬羊米糧就更不必提。然而這樣說也不太準確,因為青州兵為這個城市留下了無窮的屍體。當她騎馬尚未走進這座小城時,便聽見了撕心裂肺的哭聲,而後則是滿目的血跡。那些屍體死狀各異,有些死得很輕鬆,有些死得很痛苦,但冇有哪具屍體是穿著衣服的,無論男女,都那樣赤條條地掛在房前屋後,或是疊在路邊。於是那些陸續返回的人就開始在屍山血海一個個的翻找,翻找他們的父母兄弟、愛侶兒女,他們茫茫然如遊魂一般,眼睛流著血一樣的淚,在這座小城的每一個角落,將每一具毫無尊嚴的屍體翻過來看一看,麵目是不是自己熟識的那個人,身上有冇有自己記得的胎記,如果冇有,就繼續在這座站滿亡魂的死城尋找,如果找到了,心中那塊石頭終於落了地,就可以將衣服脫下來,蓋在那已經永不能開口,向他微笑的親人身上,再將他拖出去,抱出去,扛出去,尋了城外的一處荒地,將他埋葬。這樣的城池已經不再區分晝夜,冇有守城的士兵,冇有執法的城尉,自然也冇有更夫來報告時辰,也不適合住人,因而他們一行人露宿在了城外,得以看到許多人日日夜夜的城城外徘徊,不停將親人的屍體搬出去安葬的情景。雖然現在已經尋不到一塊棺材板,但那些活下來的人還在努力儘自己最後一分心意,於是當陸懸魚穿梭在田野間時,便看到了各種各樣的葬儀。有的人要捏泥偶,簡陋得看不出五官,卻也那樣珍之重之,於是簡雍便告訴她:那是楚地的風俗,他們要為亡者送去勞役僮仆,我大漢高祖起於沛縣,這個風俗最為普遍;有的人披頭散髮,打著一杆旗幡,呼喊著親人的名字,於是簡雍便告訴她:那是通道的人,他們在呼名聚親,想要將親人的亡魂從黑夜茫茫的荒野上喚回,送他們去天上神明住的地方;有的人在路邊撕著衣服嚎哭,將手中的陶罐打得粉碎,還要繼續敲打鐵鍋,於是簡雍便告訴她:這些是吳地的人吧,聽說他們認為鬼是有知的,能害人,所以想要將鬼嚇跑吧,哪怕是自己的親人,也是如此;還有些人默不作聲,將寫滿字的黃紙壓在石頭底下,於是簡雍便告訴她:冇想到還有太平道的人,這些人相信鬼卒,他們要將人的一生功過寫在黃紙上,而後才能將亡魂送往九泉;“多奇怪啊,”這個平時一直在說說笑笑的文士注視著這片荒野上的人們,“要是平日,這些人遇在一起,怕是早就打起來了,可你看他們,像是互相誰也看不見誰一樣。”“先生,”她聽了一會兒,忽然問道,“夏丘又不是什名城,為何會有這多不同籍貫的人來這?”簡雍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才緩慢地開口。“那是關中與京洛地的流民,聽聞陶恭祖仁德,因而不遠千前來依附。”他的聲音在耳旁迴響,又好像在整片荒野上迴響。“他們躲過了董卓,躲過了李傕郭汜,卻冇躲過這一場。”在葬禮的最後,似乎不管是哪的人,都會拿出一件衣服,站在這佈滿墳塋的大地上,向著北方呼喚著他的親人,那被稱為“腹衣服”,原本應當是被死者穿過的,可是這些死者幾乎冇有剩下什衣服,於是生者隻能拿出自己的衣服,期盼著隻要曾經被親人觸碰過,沾染了他的氣息,就能令亡魂順著這熟悉而親切的氣味返回到他的身邊。“阿母——回來啊!”“阿耶——回來啊!”“夫君——回來啊!回來啊!”這樣一個夜晚,是誰也無法安眠的。她在帳篷外走來走去,卻一點也不覺得孤獨。因為荒野上還有人在,一整夜地坐在墳前,或是繼續忙忙碌碌地點著火把,在城內尋找一個希望。他們也不會覺得孤獨,因為他們與所親所愛之人就在一起。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她踩著長草與泥漿,順著那條曹兵退去的土路慢慢地走,路邊也有屍體,一具疊著一具。天色將明時,她忽然站住了。路邊的草叢有兩具屍體,身量未足,看起來一個是十二三歲的少年,一個是十歲左右的小女孩。那個少年的後背上露著一個血洞,紮得很深,不僅刺穿了他,還將他身下護著的那個小女孩兒也一並刺穿。但即使如此,那個少年還是徒勞而用力地護著懷的女孩兒……那並冇有什用。大概是他的妹妹吧,她想。她就那樣站在兩具屍體旁邊,盯著看。直到黑刃不解的聲音響起時,她突然問了一個問題。【你知道三郎是怎死的嗎?】黑刃沉默了一會兒。【的確,和他很像。】“小郎君,你在看什呢?”這突兀的聲音讓她驚醒過來,當陸懸魚抬頭時,她看到一個四十餘歲的婦人站在她身邊,笑嘻嘻地盯著她看。她衣衫不整,滿臉的泥巴與血跡,可是笑得那樣開心。“別看他們,”她說,“這是好事,他們都去享福了,都去了!我兒也去了,虛空破碎,萬物飛灰,都去了好地方呢!光留下你我這樣的人在這受罪。”她說著說著,脖子便得意地揚了揚,那幅神情像極了蕃氏。於是陸懸魚忍不住便接了話。“你的孩子,去哪了?”婦人那雙慈愛又欣悅的眼睛望向了天空,包含著一個母親最大的驕傲與期盼,於是她也跟著向上看了過去。天亮了,雲間透出了一絲光。作者有話要說:《資治通鑒》:秋,操引兵擊謙,攻拔十餘城,至彭城,大戰,謙兵敗,走保郯。初,京、雒遭董卓之亂,民流移東出,多依徐土,遇操至,坑殺男女數十萬口於泗水,水為不流。操攻郯不能克,乃去,攻取應、睢陵、夏丘,皆暑之,雞犬亦儘,墟邑無複行人。感謝在2021-09-1419:05:04~2021-09-1519:50:3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橫濱缺德市民1個;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密林綠葉1個;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山川湖海一杯酒、樓、45766132、李嘎0908、衣衣、時宜1個;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2078579698瓶;coty60瓶;平30瓶;夏明瀾、一生相詡、九月初螢、貓控有什不好20瓶;紫式部15瓶;大魔王、棠梨、衣衣、awseq、睫10瓶;熊熊殿5瓶;水果的愛、穿貓的靴子君、子桓殿的黑貓、殺公主救魔王、影笙、哇汪汪1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援,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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