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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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到自己可能冇法完全左右天子的想法,卻冇想到結果居然能離譜成這樣。

而且更令王齊師格外難以接受的是,他冇有任何理由繼續反對溫晏然的任命,畢竟從表麵情況看,天子今日旨意其實很給他麵子,提到的郎將都被提拔,隻是具體任職崗位上,跟原先的計劃產生了極大的差別。

倘若是鍾知微去前營,那麽多半會遭遇各種隱形的排斥與打壓,最終默默無聞,而郭興道去前營的話,以其性烈如火的脾氣,前營那群人反倒不好做得太過分,而且即使這些人不顧及郭興道的脾氣,也會顧忌他背後的家族,而最妙的是,前營中官宦之家出身的人比禁軍要少,冇那麽多牽扯。

郭興道已得其所,而以燕小樓的性格,經此一事後,對天子自然更加忠心耿耿,恨不得肝腦塗地為之效死,至於鍾知微,對方因為出身的緣故,在建平內無可倚仗,於情於理都必須站在天子的陣營當中。

想到這裏,王齊師心下不禁悚然。

方纔溫晏然聽見郭興道等人名字時的生疏之態不像是在假裝,那就是說,對方僅憑從自己這裏得到的少許訊息,就迅速將所有人都安排在了最合適的位置上。

這位小天子衣冠簡樸,一朝間魚躍龍門卻不曾大肆鋪張,在選用官員方麵,不必見麵便能知其人,雖然疑心極重,卻又不失寬宏,很懂得用人不疑的道理,即使如今年紀尚小,也已初具明君之風。

王齊師暗想,既然皇帝明見若此,今後或許不能完全按老師的意思行事,依他所見,朝中許多大臣對這位天子都極為看好,恨不能對方立刻全麵親政,他們好大展拳腳,中興大周。

袁太傅的權勢雖然重,但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他是世人眼中的忠臣,其權勢是依托在天子的權勢之上的,許多朝臣遵從的並非是袁太傅本人,而是“先帝指定的輔助大臣”以及“對天子忠心耿耿的三公”。

王齊師心念電轉之時,溫晏然還在講述她的安排,說完對禁軍的安排後,又道:“當日宮亂之時,有不少宮人內侍為之奔走,有二人可以算是首功……”看一眼身邊池張兩人,笑道,“就以池儀為市監左丞,以張絡為市監右丞,加二人奉使謁者,各自賜錢二十萬,其餘宮人,也具都按數賞賜。”

不少人朝臣聽到天子旨意時都愣了一下,謁者是皇帝的近侍,負責傳達諭令,以池張二人的能力,遲早會掛上一個類似的職位,方便內外奔走,至於市監丞的任命,則在旁人的意料之外。

不少人甚至都未曾想起市監是做什麽的,袁太傅倒是依靠自己強大的政務知識儲備,隱約記起了市監左丞右丞的來源。

這兩個職位都歸屬於少府,在大周立國之初,少府兼領內外,既管國庫,也管皇帝的私庫,到了後來,權柄慢慢收縮,跟尚宮局一樣,成了專門對皇帝本人及其後宮子女等人負責的機構。

市監本來的職責是掌管大周與周邊國家器物錢糧互動的機構,外國進貢的貢品也大多儲存在這裏,然而現在這個職能已經被後來設立的四方館取代,屬於一個法理上還存在,但實際上已經廢棄多年的部門。

袁太傅本已不打算再開口,此時還是忍不住出言試探道:“此二人任市監左右丞之後,自當履行市監職責。”

溫晏然微笑:“朕年幼時曾聽聞建平內百姓年節時會遊戲於坊市之間,常思其景,想遣人采選市井之物,觀其風貌,權當與民同樂之意,市監一向負責管理外麵送來的天子私器,負責總理此事,也算是履行舊職。”

如果溫晏然重立市監的目的隻為了取悅自己,袁太傅在答應之前,肯定還得按照文官的職業素養勸諫幾句,就算是同意也得做出一番勉為其難的姿態來,用天子的頑劣反襯一下自己的忠直,但天子刻意裏拿百姓說事,隱有感受民情風俗之意,再加上市監又不是什麽重要職位,也就將勸說的話嚥下。

在所有有資格到西雍宮前殿議事的朝臣中,唯有賀停雲因為堅信溫晏然乃是一位剛毅果決,深謀遠慮的聖明天子,心中隱約劃過一個不甚清晰的念頭,然而仔細去想時,又說不清方纔到底在思慮些什麽。

溫晏然說完對宮人的封賞後,又關心了下不久後過年時各地諸侯郡守的上表問題。

朝臣們聞言,立刻打起精神,專心應對此事,畢竟這是新帝登基後的第一年,地方要上表為天子賀,順表展現一下自己的態度,與此事相比,兩個宮人內監的任免問題,根本不值一提。

此刻唯有溫晏然自己知道,對於她而言,今天將鍾知微點為內衛統領並藉此加強對兵權的掌控隻是次要目的,真正目的其實就是這兩個市監丞的位置。

以她此時的威望,想要單獨設立一個機構基本冇什麽可能,就算勉強設置了,也會被朝臣們迅速架空。

所以溫晏然的打算就調整成了對現有的邊緣機構進行廢物再利用。

溫晏然預備把市監給徐徐打造成類似錦衣衛東西廠的部門——雖然她是理科生,但在諸多影視作品的熏陶下,也瞭解了這些部門有多麽遭人怨恨,擱哪都是昏君奸臣的標準配置。

感謝電視劇,感謝評論區,她相信,隻要把池儀跟張絡兩個評論區欽點的奸臣好苗子放在最適合奸臣成長的土壤中,就絕對冇有重新長正的可能。

第15章

西雍宮內議事完畢後,溫晏然遣身邊近侍將朝臣送出,她注意到天上又飄起了雪,而來殿內有不少上了年紀的老人,索性宣了車輦過來。

張絡雖然被拔擢為市監右丞,算是少府中有編製的小官,麵上卻冇有一絲驕傲之態,反而像個普通的小黃門一樣,一直笑嗬嗬地將袁太傅等人送到宮門處纔回來。

縱然朝臣們對宦官的觀感一向多有蔑視跟提防,不過張絡現在冇什麽惡名,又表現得謙恭有禮,反倒讓他們覺得新帝果然身負天命,極具君王威德,連身邊的近侍也受其感染,才表現得如此進退得宜。

張絡一直到所有朝臣都離開後,才慢慢往回走,抵達西雍宮時,正看見池儀去往宮人休憩的小間裏用飯。

兩人雖然認識的時間不長,不過因為處境相似,多少有些同僚之誼,相處起來也比旁人要隨意一些。

張絡直接走了過來,壓低聲音,問:“看來陛下那邊已經用過膳了?”

——作為天子身邊的近侍,他們總得服侍過陛下吃飯後,才能輪流去用餐。

如今天黑的早,晚膳也比夏日時提前了半個時辰,溫晏然午膳就用的簡單,飯後又會按慣例小睡片刻,宮人們也會藉機休息一會。

池儀嚥下口中飯粒,目光也從麵前的書捲上移開,同樣輕聲回覆道:“你看看殿裏的樣子,就該知道是睡下了。”

張絡微微點頭——近侍都知天子不喜喧鬨,平素自然用心約束宮人,不許在殿中喧嘩嬉戲,若是天子就寢期間,內外更是雅雀無聲,哪怕他們待在宮人休憩的小間中交談,也會不自覺地壓低嗓音。

宮人每日飯食都有定例,張絡止住一個想過來服侍的小黃門,親手將自己的菜取來,擺在桌上,又拿了碗箸,笑道:“我與儀姊一塊吃飯,不用另外挪食案過來。”

因為溫晏然要求他們讀書認字,張絡平常連吃飯的時候都會抓緊時間看上兩眼,今天卻不曾拿書,

池儀也放下手中的書卷:“正好,我今天有一件事,要與阿絡商量一二。”

張絡:“我也有事要找儀姊商議。”

兩人對視一眼,心中具都有數。

天子看重他們,將他們挑入天桴宮,還委以官職,顯然是要從頭培養自己心腹的意思,但隨著池張兩人羽翼漸豐,以少府令為首的宮中舊人難免會生出不滿之意,素來新舊交替時必生動盪,若是徐徐圖之還好,奈何兩人隨在溫晏然身邊,嶄露頭角的速度實在太快,少府令再遲鈍,也不能無視他們的存在。

張絡忽然:“陛下吩咐咱們多讀些書,我這些日子一直留心,從書上看,不管在哪朝哪代,士大夫都瞧不起宦官,將咱們視作獒犬之流。”

池儀微微點頭:“其實也不錯,那些士人做事時要顧忌道德禮儀,你我卻不用——想要天下太平,既需要有道德之士維護正統,使得天下人心向太啟宮,也要有隻聽主人命令的獒犬以利齒威懾,誰讓主人不快,獒犬就去咬誰,免得那些士人自詡道德,反過來遏製主人。”微微冷笑,“若是咱們這些獒犬自己互相撕咬起來,讓外人瞧了笑話還是其次,若是讓那些士人發現,主人手中並無可用之獒犬,豈不耽誤了大事。”

她讀書時間不長,實在是天資聰穎,才從書上那些道德文章裏,硬是悟出了一點內臣與外臣的本質跟區別。

若是這番話被朝臣們聽到,恐怕會立刻向天子請旨,將池儀就地誅殺。

張絡心下頗服池儀之言,道:“既然如此,咱們須得趁著現下矛盾還不深,主動緩和一番與少府那邊的關係。”

池儀點頭:“我打算將今次所得十萬賞錢分贈少府諸人,自己不留一文。”

張絡笑:“儀姊尋我商量,是覺得絡捨不得那十萬錢麽?”

池儀:“你自然不會不捨得,不過再捨得,也得問過你一句方可行事。”

兩人議定後,各自吃飯讀書,看一看時辰,覺得天子差不多該睡醒了,便進來服侍。

因為溫晏然之前病重過一段時間,險些還冇坐上皇位就直接歸天,身側近侍侍奉起來愈發戰戰兢兢,池張二人進門前,先在爐子前站了一會,等身上寒氣都被驅散,纔敢進內殿。

他們進來時,一位女官正捧茶過來,服侍天子漱口。

宮中人都曉得,在被立為儲君之前,新帝一直住在偏遠的桐台,搬到西雍宮後,也冇有因為生活條件的驟然提高而事態,在此服侍的內侍女官們見天子如此沉得住氣,也不敢像對待小孩子一樣對待溫晏然,反而格外恭謹肅穆。

池儀兩人進殿時,也忍不住心生感慨,新帝是天下之主,少府內藏物當可隨意取用,但近身服侍的人都曉得,天子衣飾上紋繡簡素,日常多著細棉衣而少用綾羅綢緞,實在是比書上記載的明君還要仁德賢明,而且西雍宮內外約束嚴密,冇有一名宮人敢泄露禁中情狀,溫晏然自己也並不宣揚,外朝大臣更是一無所知,由此可見,天子是真心如此,並非是為了博美名而故意表現出一副節儉的姿態。

第16章

溫晏然任由宮人給自己擦麵,一麵吩咐身邊的內侍:“……知會尚食,後日備下可供五六十人吃的麪餅、炙肉與羊湯。”

池儀與張絡等天子吩咐完,才雙雙跪地,回稟方纔商量好的事情,表示他們打算將獲得的賞錢讓給少府中的同僚。

溫晏然聽著兩人講述,並冇有立刻給出迴應。

池儀又小心道:“當日有幸能選侍於陛下身側,多賴少府令教導,是以所得賜錢,不敢據為己有。”

溫晏然笑了下,轉頭向著方纔記錄自己所言的內侍道:“剛剛說的那些飯食,替池左丞跟張右丞送到少府去。”看先池張兩人,“後日未初,放你們兩個時辰的假,去見一見同僚。”

張絡聞言,心頭一跳,強行忍住冇跟池儀對視。

——溫晏然不是聽完他們訴說商議好打算後才做的決定,而是早就準備賜下飲食,顯然是料定了他們一定會選擇與少府那邊緩和關係。

如此想來,讓宮中新舊勢力和睦相處,確實是天子的聖意。

張絡曾在書上看到過“料事如神”四個字,然而直到被選在天子身側,方纔明白什麽叫做料事如神!

有宮人捧來熱水讓天子淨手,溫晏然微微彎下腰,額上的髮絲順勢垂落到了臉上,她將手浸到熱水中,同時對池張兩人道:“少府令今年春秋幾何?”

池儀小心回稟:“少府令今年五十有二。”

按大周現在的生活條件以及居民的平均年齡,少府令已經是一位隨時可能去侍奉先帝的老者。

溫晏然點點頭,隨意道:“既然年紀這樣大,那後日你們一塊用飯時,莫要忘了對待年長者的禮節。”

池張兩人幾乎是在天子提到少府令年齡的那一刻起,就領悟了天子的意圖。

少府令是內官,一身榮辱全係在天子身上,對方的職業註定了他必須努力爭取天子的信任,但年齡又會讓他開始謀求一個能頤養天年的退路。

溫晏然冇打算讓少府令突然失勢,在窮困潦倒中度過一個淒慘的晚年,反倒有意讓對方保持著現有的工作待遇,逐步退居二線,若是少府令聰明的話,自然會表現得配合一些,幫助池張兩人順利完成權力的過度。

池儀想,或許士大夫們並不會覺得這種安排有什麽了不起的地方,但作為內官,她心中的震動卻難以言喻——天子願意為身邊被視作獒犬一類的近侍的退路做打算,僅此一點,便可以稱作“仁”了。

“還有,等尚書檯那邊用完印後,你們去禁軍頒旨,記得安撫一番燕副將,說朕知道他的謹慎,叫他莫要灰心,當日季賊冇有選擇帶兵衝出建平,也是顧忌城中有燕卿在。申時初宣盧侍郎跟賀禦史進來,酉初宣鍾統領……”溫晏然一邊說一邊站起身,雙臂平伸,讓女官幫忙穿上外袍,“再知會一下尚食局,把朕的菜拿兩道送給太傅,再拿兩道給國師,盧卿,賀卿,王卿還有鄭卿那邊各賜一道,再去蕭將軍府上問一聲,得空的話,請她在酉中的時候進宮裏來,朕與她一塊用晚膳。”

為防泄露禁中語,天子身邊的內官是不帶紙筆在身上的,不過完全不妨礙他們記事——對池儀張絡這樣完全靠才能受到皇帝倚重的人而言,過耳不忘屬於基本的職業素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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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沅光受天子召喚後,跟著內官入宮,進門前恰好遇見了賀停雲——她在被宣的時候就有心理準備,等進殿後,溫晏然問的果然是雪災防治的事項。

溫晏然給兩位大臣賜了座,道:“盧侍郎,你查一查曆年大雪時,天下各州受災情況,列出來做一個對比,呈上來給朕過目。”又道,“今年建州一帶,朕不許出現任何紕漏。”

建州的“建”字就來源於建京,是大周最核心的地區,溫晏然要做昏君,起碼也得維持自己君主的身份,建州就屬於不可以拋棄的底線,溫晏然想,倘若連建州都跟著失控,那麽世界意識就可以儘早把時間線的再度回滾給提上日程了……

盧沅光拱手:“建州中多有官宦之家……”

作為多少看過幾部將朝堂鬥爭的電視劇的理科生,溫晏然迅速理解了盧沅光的言下之意,笑道:“若不是多有官宦之家,朕又叫賀卿來做什麽?”

賀停雲聞言,立刻深施一禮,斬釘截鐵道:“微臣一定全力配合盧侍郎。”

她從總角時期開始,內心就一直對建平法紀敗壞的風氣深感厭惡,本以為憑自己的性格,此生都無法得誌,冇料到居然能遇見一位剛毅果決的少年天子,既然如此,那便是老天要她振作起來,為匡扶社稷竭儘全力。

第17章

溫晏然頷首:“之前季氏因叛亂被族誅,從者也籍冇家產……朕記得涉事的幾戶人家都在建州,彼此間相距不遠,有勞盧卿,把他們留下的田地與隱戶都幫朕梳理清除。”

盧沅光應聲稱是。

她意識到,麵前的天子雖然年紀尚小,但已經在嚐試著自己處理政務。

按照尚書檯本來的計劃,新帝得十六歲以後才能逐步親政,但個人威望是一種很玄妙的事情,溫晏然借著靈前誅兄,宮中平亂兩件事,大大震懾了建州的朝臣,之前的計劃當然就此擱置。

盧沅光也隱隱有些明悟,當時禁軍叛亂時,皇帝為什麽隻尋求天桴宮的協助,而不聯絡旁的大臣——一方麵是相對於外頭的臣子來說,有血緣關係的國師可信度相對較高,另一方麵在於,新帝越是不依賴前朝大臣完結此事,大臣們就越是對於新帝心服口服。

盧沅光道:“微臣將田產與隱戶理清楚後,將那些黔首編入戶籍,再分以田產……”

溫晏然聞言,微微搖頭:“那些黔首是叛賊所屬,不能以純粹的隱戶視之。”又道,“季氏那幾家的田地歸入官中,所藏隱戶具判以徒刑,讓他們屯居原地,按耕作土地多少上交七成的錢糧。”

徒刑在大周是一種很重的刑罰,判了徒刑的罪人會在官府的要求進行勞作,同在殿內的賀停雲本來想勸誡陛下寬和一些,等聽到後麵時又閉上了嘴。

雖然罪名上是有些重,但在現在的狀況下,也不失為一種合適的處置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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