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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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大周朝,豪門大戶,官宦士族占據了大量的土地跟人口,在地方上具有極高的勢力跟威望,小戶人家很難在大族的夾縫中生存下去,再加上近些年年景不好,這些隱戶一旦成為在籍之民,不用一兩年,其中一大半就會重新成為某些家族的隱戶。

而且這些人在被判為徒刑後,身份上就相當於成為了官隸,大周的官隸不是終身製的,在服滿一定年限的勞役或者遇見天下大赦的時候,就可以恢複平民的身份。

官隸本身算是官府的財產,不用另外交人頭稅,若是能將耕作的三成收穫留下來,日子應當不至於太緊張。

盧沅光是戶部侍郎,想得更加細緻。

季氏等家族因為受皇帝信賴,所以他們的家族土地,距離皇家的官田很近,非常便於管理,而且建州地勢平坦,土地也比較肥沃,那些大族所占據的,更是良田中的良田,器具是現成的,水渠是現成的,耕牛也是現成的,就算災年,一畝地也有百餘斤的糧食,若是豐年,一畝地能收穫超過三百斤的糧食,而成丁一年能耕作的土地在五十畝到一百畝左右,一丁所需口糧約有六百斤,按均值每畝田年產兩百斤糧食算,交完七成收穫後,還能餘下五到十人的口糧。

想到這裏,盧沅光立刻深施一禮:“陛下聖明。”

溫晏然頷首,又問了下時辰,發現還早,就站起身,笑道:“戶部文書若要拿至外間,手續繁瑣,今日既有閒暇,朕就隨盧卿一塊去戶部走一趟。”

對於天子突然想去戶部走走這件事,盧沅光顯然不存在任何反對的餘地,而且當皇帝的心係政務,怎麽說都是一件好事。

溫晏然眨了眨眼:“不要宣車輦,朕跟著盧卿悄悄過去,免得驚動旁人。”

盧沅光:“……”

要不是新帝行事一向穩重,盧沅光都得以為對方是年少淘氣,才突發奇想。

溫晏然要知道麵前大臣的心理活動的話,一定會覺得盧沅光不愧是在三十歲之前就做到了一部侍郎之位的人才,果然十分擅長體會領導心意……

她天天憋在西雍宮內學習工作,十分擔心自己會因此養成勤政的慣性,進而對個人的穿越目的產生嚴重影響。

溫晏然說的悄悄前往戶部,不是一個人與盧沅光去戶部,而是不以天子的儀仗前往,她本來就不會把天子的標誌**物給隨身佩戴,出門時甚至不用刻意換衣裳,倒是池儀等人,需要調整下打扮。

盧沅光無可奈何,在前引路,賀停雲本著反正今天的工作差不多處理完了的湊熱鬨心理,也跟著一同過去。

戶部中不少老資曆主官早在先帝時代就被砍掉了腦袋,剩下的官員大多冇資格參加朝會,更遑論近距離麵見天子,加上盧沅光行事仔細,直到快到文書保管處的門口,才撞見了一個七品小官。

正好來查資料的韓拾荊:“……”

她官階的確不高,不過因為部台中缺乏人手,也跟著主官到處走動過,加上記性不錯,立刻發覺跟在主官身後那人有些眼熟。

盧沅光眼疾手快,一把把韓拾荊人拉了過來,笑道:“既然拾荊也要去看文書,那你我正好同往。”

她一麵說話,一麵給下屬使眼色。

韓拾荊醒悟過來,乾笑兩聲,隻能跟著一道過去。

一行人到了門口,被負責管理文書的小吏攔下——雖然帶頭的人是戶部主官,小吏還是堅持每個人都登記完姓名後纔可入內。

小吏拱手:“不管是主官還是屬吏,但凡進入文書處,都需留名,這也是侍郎反覆強調之事,怎能自己帶頭打破規定?”

盧沅光微微皺眉,還不等她發作些什麽,身後溫晏然便笑道:“此人按章辦事,又有什麽過錯呢?盧卿不要責備他。”

聽到“盧卿”二字,小吏先是一怔,隨即醒悟過來跟在侍郎後那位穿著深色外袍的少年人是誰,立刻上前兩步,躬身下拜。

溫晏然走上前,提筆將名字寫下,讚了一句:“卿家不畏權貴,不愧是盧侍郎手下書吏。”看了盧沅光一眼,施施然走入房中。

天子方纔那一眼雖無怒色,但其中的瞭然之意,卻看得盧沅光脊背生寒,她冇有事先提醒皇帝戶部的規矩,的確有想向對方展示自己禦下嚴明的私心在。

盧沅光越是與天子相處,越能感到這位天下至尊明察秋毫之處。

難怪天桴宮會說陛下身負天命!

盧沅光特地落後幾步,等天子進去了,才走到小吏身邊,低聲提醒對方:“勿泄禁中語,謹記,謹記!”

她說完後,準備往裏走,卻看見那位池左丞立在前方。

四目相對間,池儀輕輕點了頭,然後轉身往天子的方向走去。

盧沅光幾乎想抬手擦一下額上的冷汗,天子如此擅於禦人,難怪剛剛登基,宮苑便整肅若此。

溫晏然走進文書收藏之所,四麵環顧——可能是因為正值冬季,連天下雪的緣故,這裏連空氣中都散發著一股潮濕的黴味。

她本來不明白古代人為什麽喜歡研究熏香,現在想來,實在是生活所迫。

盧沅光記性好,不管天子問什麽,都能有些大致印象,她將有關雪災的書冊取來,雙手呈上:“請陛下過目。”

溫晏然並不伸手,倒是那位池左丞主動將書冊接了過來。

“這裏的記錄都是按年份歸置的麽?”

盧沅光:“陛下聖明。”

對方對於“聖明”的判斷讓溫晏然忍不住笑了下,她站在書架邊上看了一會,道:“之後去尚書檯那邊挑兩個人過來,以氣象,地理為別,做一份索引出來。”

盧沅光記下,並決定挑人的時候,至少給從天桴宮那邊送來的人手留一個名額,以便讓領導能更從容地安插心腹。

溫晏然剛剛登基,今年跟雪災有關的記錄,多發生在悼帝與厲帝在位期間。

池儀注意到,天子看的時候,幾乎是輕輕掃上一眼,就立刻翻頁。

溫晏然的讀書速度其實不快,隻是曾經的學習社畜生涯幫她積累了一定的工作經驗,看的時候並不是通覽全文,隻找關鍵部分,當然是一目十行,時不時還跟身邊人說笑幾句。

“阿儀看,這兩地雖然彼此相鄰,但總是一地遭災,另一地得免……”

溫晏然想了想,向盧沅光道:“這裏是否橫有山脈?”

盧沅光垂首:“正是,雍禹二州以信山為界,禹州氣候偏暖,而雍州氣候偏寒。”

她自己都未曾注意到,如今對待天子的態度,已是一日比一日恭謹。

溫晏然點頭,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池儀跟張絡都會作為自己的秘書存在,她平時當然有意識地用自己的思維方式影響他們。

一些稍稍超出正常君臣之份的行為,也有助於培養人與人之間的親密感,溫晏然心中有意讓盧沅光成為戶部尚書,當然要儘可能確保這位未來的戶部尚書向著自己。

雖然盧沅光感覺驚訝,但猜到兩州間存在山脈這件事本身其實並不稀奇,儘管溫晏然是理工科出身,但九年義務教育好歹把山脈對寒潮存在明顯的削弱作用這一點給刻進了她的腦子裏,隻是作為一個“年紀小且未曾進學過的皇九女”而言,才顯得有些罕見,而且現在實際上已經處於大週末期,很多皇帝出身於禁宮中,成長於禁宮中,哪怕讀過書,對外頭的情況也所知甚少,用何不食肉糜形容都算含蓄。

溫晏然本來不算偉岸的形象,在一群同行的襯托下,瞬間變得高大了起來。

溫晏然又拿起另一冊文書,翻了幾頁,笑道:“而這兩處雖然也都一地遭災,一地未曾遭災,卻位於同一州,與方纔又有不同。”

她取來下一年的文冊——這兩個地方連下了兩年雪,第一年隻有一地逢災,第二年兩地都逢災,而且那第一年未逢災的那一地,來年時的情況比另一地更加嚴重。

池儀忽然福至心靈,道:“莫非是因為換了主官?”

溫晏然含笑點了點頭:“阿儀得之矣。”

其實第一年的時候,兩地都發生了雪災,隻是有一個地方的主官選擇將事情壓下,等來年換了人後,災難才全麵爆發出來。

站在一旁的盧沅光心中無限感慨——天子那裏是來看雪災記錄的,分明是在看民生吏治。

除此之外,盧沅光也更加清晰地體會到了數據的重要之處。

這是一個訊息傳播主要依靠人力畜力的年代,中樞與地方常常聯絡不暢,但隻要記錄能保證準確,哪怕不能親身而至,也能對極遠的地方有著一定的瞭解。

作為戶部侍郎,盧沅光本以為自己可以延續舊例,規範下屬行止,已經算是能吏了,等侍奉了新帝之後,方纔明白什麽叫做賢能。

第18章

盧沅光想,她已經徹底明白為什麽天子一定要親自往戶部走一趟,畢竟若是不親自示範一番,像自己這樣資質尋常之人,實在很難理解到底該把之後的匯總對比條陳按照什麽風格來書寫。

——她本來的自我定位是“輔佐皇帝的臣子”,現在則隱隱朝著“向皇帝學習的臣子”在轉變。

張絡提醒:“陛下,已經快到酉時了。”

溫晏然放下書冊,笑笑:“今日辛苦兩位了。”

盧沅光直道不敢當,賀停雲在道不敢當之餘,還說笑了一句:“微臣在戶部耽擱了半個下午,還請陛下恕臣荒怠公務的罪過。”

聽到這句話,溫晏然再一次想起了對方“賀停職”的別稱,在心裏默默地感謝了一番評論區的讀者朋友們——多虧了他們熱情劇透,讓自己能夠在茫茫宦海中,輕而易舉地選拔出需要的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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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溫晏然返回西雍宮時,鍾知微已經到了。

溫晏然與對方相處日久,已經比較熟稔,隨意道:“讓鍾卿久等。”

鍾知微轉過身,二話不說,直接就是一個大禮參拜。

溫晏然停下腳步,負手立於原地,等對方拜完之後,才笑道:“鍾卿起身,皆因你平日宿衛勤謹,這才能因功而得統領之位。”

鍾知微當然明白,她之所以能以半個邊人的身份一躍而成為可以被視作天子心腹的內衛統領,完全是因為溫晏然願意支援。

最開始她想進入禁軍,是為了振興家門跟不負所學,等遇見溫晏然後,才逐漸明白過來,什麽叫忠君報國,士為知己者死。

禁軍算是皇帝身側的近人,有時甚至比朝臣更容易感受到天子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鍾知微能感到,對方是發自內心地想要任用自己,她再度以額觸地,語音斬釘截鐵:“臣日後一定儘心竭力,不負陛下信重。”

溫晏然微微頷首,示意對方隨自己一道入殿。

她今天宣鍾知微過來,主要是討論一下自己的安保問題,讓對方選幾個品性可靠,個人武力出色的禁軍隨侍左右,也順便詢問一下鍾知微,有什麽可靠的鍛鍊方法。

鍾知微想了想,回稟:“陛下是萬金之體,又大病初癒,如今當先以強健筋骨為主。”

她冇有直接教授皇帝拳法棍法,而是先演示如何疏散筋骨,如何紮馬,如何弓步,如何踢腿,讓溫晏然跟著一一演練。

天子是萬金之軀,溫晏然鍛鍊時,動作幅度一旦過大,西雍宮中的近侍們就紛紛為之色變,要不是習慣了天子說一不二的性情,恐怕已經有人開口勸誡,連穩重如池儀都有些色變。

等天子額上生汗的時候,一直極有眼力的張絡立刻過來回稟,說蕭將軍已在準備入宮。

溫晏然:“天色晚了,鍾卿也留在西雍宮用膳罷。”

鍾知微無所謂,橫豎不過晚飯而已,皇帝吩咐她在哪吃,就在哪吃,隻道:“多謝陛下美意,陛下可以在殿內繼續走上幾步,不要立刻歇下,否則容易腹痛。”

溫晏然笑:“好,多謝鍾卿指點。”半晌後道,“鍾卿要不要去更衣?”

鍾知微:“微臣並未出汗,也不覺得勞累。”

溫晏然忍不住笑了起來:“是朕以己度人了。”

天子在女官的侍奉下轉入內殿,簡單洗漱後換了身衣裳——這個時代燒火當然冇有現代那麽便利,想用熱水的時候就能有,顯然是富貴人家的特權。

溫晏然披上外袍,朝著內侍們擺了擺手:“都先退下,隻留阿儀在這裏。”

池儀輕手輕腳地替溫晏然整理好衣袍,又束上腰帶,笑道:“晚上天氣冷,陛下再穿一件裘衣罷?”

溫晏然:“不急。”

皇帝的更衣處是一間單獨辟出來的屋子,四麵牆壁的夾層燃火而儲其熱氣,以此起到保暖的效果,還有道路與寢殿相連,溫晏然帶著池儀從槅門走到寢宮,打開櫃子,從中取出一隻表麵花紋簡素的匣子來。

這隻匣子裏裝有三十二金,是溫晏然作為皇九女的時候,積攢下來的私房錢。

按照現在的兌換比例,一金相當於一萬錢。

溫晏然:“你將賞賜推讓給少府那邊同僚,如此和睦友愛,自然很好,隻是身上冇一點餘錢,難免為人所製。”

池儀剛剛被提拔到天子身側,又新近升官,正是該小心謹慎的時候,而市監又不是實權部門,缺乏斂財的渠道,皇帝固然可以再行施恩,但為了之前推讓財貨的姿態好看,怎麽也得過些日子再賞。

溫晏然覺得,池儀跟張絡都是寒門出身,算是被自己一手拉進了建京的渾水中,平時難免額外照顧兩人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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