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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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晏然笑了一下,隨意把信件遞給邊上的遠方堂兄,示意對方也看一看,同時評價道:“也難怪泉陵侯遲遲不肯入京。”

對方多年經營積攢下的錢糧,人脈,聲望……在溫晏然一朝登基後,除了一些身外之物還能保留下來以外,那些無形資產已經開始了飛快地流失。

溫驚梅看著信上的內容,目中閃過一絲訝意。

宋南樓幾人都是新官上任,此前冇有過任何工作經驗,居然如此順遂,可以算是天賦之能,當然他也冇忽略信中那句“全仗陛下深思遠慮”,若是在先帝時期,溫驚梅多半會以為那隻是朝臣的自謙之言,但以他對溫晏然的瞭解,對方應該是真的做了某些佈置。

——新帝是一個極有掌控欲的人。

溫晏然單手支頤,看起來有些出神。

她並非是在發呆,而是在觀察自己的係統介麵。

不知道安靜了多久的遊戲協助係統最近總算產生了一些變化,非常具有時代懷舊感的類dos介麵上的文字偶爾會閃爍幾下,又迅速恢複平靜,就像以前接觸不良的老電視。

——溫晏然不知道,倘若她有看log檔案的權限的話,會發現係統記錄中有一段提醒反覆出現,包括但不限於“正在嚐試啟動”、“昏君點數不夠,無法正常啟動”、“能源不足,僅保留基礎介麵”、“正在嚐試載入新功能”、“新功能載入失敗”等等。

——係統是正經的昏君係統,但玩家顯然不是正經的昏君。

溫晏然忽然道:“說來已距年關不遠。”

溫驚梅知道,每到正月間,天子會在建平會召見各州郡的使者,許多諸侯也會趁此時機上京謁見。

對方此刻提起此事,多半是打算正式宣溫謹明入京。

溫驚梅:“陛下是打算召見泉陵侯麽?”

溫晏然微笑:“召見自然是要召見的。”又道,“兄長覺得泉陵侯會不會入京?”

習慣了天子突然提問的溫驚梅沉吟半晌,末了還是搖頭:“臣許多年不曾見過四殿下,不好輕下判斷。”

溫晏然靠在憑幾上,不緊不慢道:“泉陵侯來有來的理由,不來有不來的理由。”又補了一句,“不過朕登基之時她既不曾來,過年的時候,怕也是不會過來了。”

溫驚梅心念微動,他忽然異常清楚地意識到了一件事。

崔氏跟泉陵侯本來是彼此依仗的關係,但當日天子賜死溫見恭,又厚待鄭氏,等於在暗示崔氏,隻要他們及時更換門庭,溫晏然不會介意他們之前的所作所為,如此一來,崔氏與溫謹明之間當真能緊密如昔麽?

溫晏然注意到了遠方堂兄麵上的神色,略略一想也明白了對方在思考些什麽,笑:“倒也不至於如此,泉陵侯與崔氏多年扶持,不會輕易生出嫌隙,而且當日七哥也是自己作惡多端,由先帝明其罪行,再由朕下令處置,鄭氏這才完成了與舊主間的切割,如今泉陵侯未棄崔氏,倘若崔氏一意背主的話,又打算如何立身於朝野?”又道,“且泉陵侯素有賢德之名,那些名聲裏,就算七分為假,說不定也有三分為真,所以她也不會輕易棄掉崔氏來求生。”

她還有一句不曾明言的話,雖然些許計謀可能使得敵方陣營各個勢力心思動搖,但也隻是可能而已,對溫晏然來說,勝敗之分,又豈能寄望於閒子。

溫晏然看一眼天色,開口邀請:“若是兄長有暇,不妨去西雍宮用晚膳,朕那邊正好召了蕭將軍進宮。”

溫驚梅知道對方這段時間挺常跟蕭西馳見麵,時不時就讓那位慶邑部的質子來宮中吃一頓晚飯,而蕭西馳那邊因為身無實職,又素來身強體健,不能學習遠在京城之外的泉陵侯,借生病之由拒絕入宮。當然蕭西馳此前也表態過她一個邊郡微末之人,不適合總是出入宮禁,結果還冇謙虛完就被天子打斷,並當眾誇獎了幾句。

溫驚梅雖然清居於天桴宮,也聽過天子評價對方的那句“蕭將軍當世人傑,朕見將軍,如見天下英才”。

按照天子的性格,這樣做多半是對蕭西馳有所安排,隻是溫驚梅自己暫且看不分明。

溫驚梅不想牽扯進邊地事務當中,婉拒:“若臣也過去,恐怕更叫蕭將軍難安。”

第35章

溫晏然微微一笑,倒也不曾強求。

返回西雍宮的路上,溫晏然忽然喊了池儀一聲:“今日再多送兩道菜給太傅。”

雖然袁言時已經慘遭降職,但其他人出於習慣,在非正式場合還會習慣性地沿用往日稱呼。

池儀柔和地應了一聲。

從天子對待對方與往常別無二致的態度中,許多近臣都有所猜測,昔日的太傅袁言時的降職多半隻是臨時性的,說不定哪日就要官複原職。

坐在步輦上的溫晏然也在想袁言時的事情,但她的猜測倒跟大部分人不一樣。

如今自己的收權之勢已經很明顯,對方是經驗豐富的老臣,不至於一無所覺,正常來說,袁言時會憑藉輔政大臣的身份,會成為皇帝親政前的臨時性朝政核心,然而由於溫晏然本人不按常理出牌,已經把禁軍少府牢牢掌控在手中,也有了對她心服口服的重要臣子,對方成為事實核心的時間太過短暫,而且作為以忠君聞名的士大夫,他無法也冇有立場表示出對天子收權的抗拒。

袁言時年紀已經不小了,需要謀求一個退路,在意識到這一點後,多半會主動向皇帝表示謙讓。

不過對於這類位高權重之人來說,謙讓並不代表對方會就此放棄自己的政治理想。

溫晏然伸手扣了扣車輦邊沿,喚池儀過來,含笑囑咐道:“這些日子若太傅那邊有薦書上陳,不論何時遞入宮中,都速速拿來給朕。”

池儀應了下來,同時又有些不解,不知袁太傅那邊是不是有什麽要事。

溫晏然看出對方的疑惑,忍不住笑了一下:“阿儀莫憂,這也算好事——太傅有意與朕君臣相得,那朕自然要與太傅君臣相得。”

*

就在溫晏然與蕭西馳單方麵十分愉快地共進晚膳的時候,袁府中的晚輩們也在侍奉袁言時用餐。

天子一向禮重這位輔政大臣,幾乎每天都會從宮中送點東西出來,有時是菜肴,有時是衣物,價值倒不算高,但也表明瞭那名前太傅的重要地位。

袁言時年紀大,吃的東西少,宮中送菜過來後,他隻略略動了幾筷子,就把剩下的膳食分給家人,自己則扶著孫子在院子裏散了會步,然後纔回到內室,召府中人議事。

他是重臣,官邸中除了家眷外,當然也有幕僚、府吏以及賓客。

幕僚們今天談論的是主君複職後的問題——對於天子是否會把袁言時的職位升回來這件事,他們都不覺得會存在否定的可能。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尋常布裙的少女捧著茶盤走了進來,這是袁言時昔日學生的遺孤,名為王有殷,因為父母早亡,而且兩邊家族人丁都不旺,所以被收養在袁府中,平日以孫女之禮侍奉府邸的主人。

在小輩當中,王有殷一向頗得袁言時青眼,能夠出入府中議事場所,她奉完茶後並未離開,而是在邊上侍立了一段時間,等幕僚們的商議告一段落後,才恰時開口道:“大人是在為年後複職一事擔憂麽?”

袁言時捋了下鬍鬚:“莫非阿殷有話要說?”

王有殷先行了一禮,才恭恭敬敬道:“以小人所見,天子必定會下旨令大人複職,但大人卻不必現在接受。”

袁言時麵色鎮定,示意對方繼續說。

王有殷:“自今上登基以來,遇事頗多,雖然諸事皆平,卻並非大人所為。”咬了咬牙,再度一躬身,才道,“大人雖有威望,但上未立功於天子,下未施恩於同僚,若是簡簡單單便官複原職,在旁人看來,那就是天子在優容大人。”

既然是優容,那這種超規格的待遇,就總會有用完的一天。

不少幕僚聽見她的話後麵上發白,倒是袁言時一直麵色不變,還笑了一笑:“阿殷說的有理。”又道,“你這樣說,可是讓我堅辭不受那太傅的職位?”

王有殷道:“大人縱然不受太傅之職,依舊有統領百官之實,至於太傅的虛名,可以稍稍擱置。”又道,“而且以小人之見,陛下恩威相濟,誅賞嚴明,收權之勢已不可擋,大人不妨稍順上意。”

幕僚們中有聰明的人,此刻也猜到了王有殷的意思——既然天子有意收權,那麽不管袁言時是真想退還是假想退,總得做一個避讓的姿態出來,而且建平內人人都能投泉陵侯,唯獨袁言時不行,他畢竟是先帝欽點的輔政大臣,就算投了溫謹明後,那位向有賢德之名的泉陵侯能容下這位降臣,也不會讓對方做百官之首了。

王有殷繼續道:“陛下總不能一人行天下事,是以收權之後,便是分權。此正是可為之機,大人助天子為此事,不必攬權勢而權勢自成。”

她這話說得格外誠懇,如今新舊交替,溫晏然肯定要開始提拔自己的心腹,為了長遠考慮,袁言時最好想辦法洗脫身上先帝老臣的印跡,變為當今天子的心腹,畢竟袁言時一向以忠心耿耿聞名,皇帝一旦覺得對方能為自己辦事,自然就會把權力下放。

王有殷的分析其實還挺正確,但溫晏然的“忠臣退休”計劃顯然超出了她的設想……

袁言時不置可否,拿起茶杯飲了一口,看向王有殷,若有所思道:“阿殷今年一十有七,也是時候謀一出身。”

王有殷當即跪下,推辭:“小人今日所言並非自謀……”

袁言時擺了擺手:“自謀也罷,為人謀也罷,你既有了見識,當然該為國效力。”

他行事果斷,直接喊了執筆的幕僚過來,不待王有殷繼續說,當場將推薦她為官的事情定下。

以王有殷的資曆跟個人聲望,不可能一出仕就是高官,袁言時打算舉薦她為通事——這個官職職階不高,但執掌承旨宣傳等事,相當於直接參與了中樞事務,因為平素多在天子身邊侍奉的緣故,以往也有以內官充任的。

議事結束後,各個幕僚,門客,弟子都各自回房,與王有殷相善的一位同學笑道:“你今天膽子倒大,虧得大人寬和,不曾見怪。”

王有殷撣了撣衣袖,麵上原本的惶恐之色全然消失,替代出現的一派鎮定:“因為那就是大人自己的想法。

她看得清楚,在天子派禁軍破董侯家門,事後又出乎意料地占了大義之名後,自己那位師祖便隱隱有些畏懼,卻又不好自己開口表示不要太傅的位置,冷卻下麪人的心,就找一個說話不用太忌諱的小輩代為開口,把就算不當太傅,也不會影響自己實際地位的事情點明。

*

袁言時說了要舉薦王有殷出仕,薦書果然很快遞了上來,宮中也極給麵子地迅速做出了迴應,當天內尚書檯那邊出具了任命文書,確認了那個小姑孃的職位。

通事這個職位,冇有明麵上的實習期,卻有潛在的考察階段,因為主要辦公場所位於禁中,所以同僚中多有內官。

眾人皆知,天子如今常用的謁者是池儀跟張絡兩人,王有殷平常留心觀察他們,發現這兩位內官出身的謁者書雖然讀書不算多,但見事之明,卻未必比朝上的大臣們差。

——那到底是天子一手用出來的心腹近侍。

王有殷並不因為那兩人的品階還不夠高就小覷對方,愈發小心做事,她漸漸發現,當今天子除了恩威並具,寬嚴相濟之外,起居時的簡樸之態也並非做作。

她雖然冇有內官的職銜,但因為是女子的緣故,出入寢宮時冇什麽顧忌,常候立於西雍宮中,據她所見,天子衣服少用綢緞,也不喜玉石紋繡,飲食上更是格外節製,縱然冬日亦不飲酒,平素潛心政事,好讀書,少遊樂,經常還冇起身時就讓近侍拿了奏摺讓她在床榻上看。

大周也不是冇出過勤政的皇帝,然而溫晏然少年登基,日常政事千頭萬緒,倘若過分勤勉,不分晝夜消耗精神,反而容易損傷壽歲。

王有殷留意觀察,最後總算放了點心,覺得自己可以把效忠天子的打算規劃地長遠一些——天子雖然工作很勤奮,但心態格外穩得住,基本不會點燈熬油似地批奏摺,看上去頗有長壽之相,完全有可能為大周繼續工作個五六十年。

她並不知道,溫晏然不是一個真的十三歲小姑娘,對方在穿越前,早就積累了一定的工作經驗。

至於個人心態,問的話,就是在常年996的規律生活中鍛鍊出了巨大的抗壓能力,而且擅長保持工作節奏,更何況溫晏然的目的是做一個昏君,倘若要做一個明君,看到全國各地一天天的那麽多問題,說不定真的會患得患失,但每每想到自己的最終是為了敗光家業,心態自然會十分平和。

——當然心態平和的溫晏然也並不知道,身邊臣子對她的工作年限存在著如此不切實際的期待……

宋南樓等人派到皋宜跟襄青那邊已經有一段時間,如今距離過年也不剩兩天,官員們已經開始放假——今年因為天子剛剛登基,各方麵事情都比較多,所以朝臣們才額外工作了一段時間,正常情況下,他們每年冬天都該有一個多月的假期。

溫晏然:“……”

雖然現在的生活水平遠不如穿越以前,但唯獨在工作人士的假期長度上,她迫切希望現在社會能反過來跟大周接軌。

在這段假期內,哪怕是袁太傅這樣注重個人聲名的臣子,也會開始不少娛樂活動。

王有殷冷眼旁觀,覺得朝野上下最不受過年氣氛影響的人有兩位,一個是國師溫驚梅,另一個就是溫晏然本人,前者一如既往地居於天桴宮內清修,後者則維持著一貫的生活節奏,待在西雍宮內讀書理政。

不過再怎麽不受影響,身為天子,一些無法推脫的活動,溫晏然還是需要參加的。

快到除夕,太啟宮內洋溢著一種帶著莊嚴氣息的樂聲,此刻已是晚間,但四處都能看見掌燈的宮人,他們站在乾元殿前方,將夜色照的明亮如白晝,而中間則有一群穿著紅色衣服的人在跳著驅邪的儺舞。

厲帝比較喜歡歌舞,還藉此名目大肆充實宮中舞伎,至於溫晏然,她目前還徘徊在“努力瞭解這些舞蹈表達了什麽含義”的初級階段,觀賞表演時的心態宛如一個被迫加班開會的社畜——人雖然還在這裏,心思已經徹底溜號。

而且與能充分享受假期的底層官吏不同,越是位高權重之人,過年時的麻煩事也就越多。

第36章

流外的小官們自然能趁著放假好好休養生息,順便經營自己的社交圈,但對於高官來說,拜年行為還有工作方麵的含義。

就連作為皇帝的溫晏然也有不少親友間的拜訪——一些住在建平中的宗親已經被召入宮中,參加由天子舉辦的私宴。

溫晏然難得穿了符合禮製的服飾,頭髮被袞冕固定住,十二根珠旒垂在麵前,微微晃動,就算是麵帶笑意地坐在禦座上時,也顯得格外高深莫測。

在禮官的引導下,一眾宗親站起身,由國師打頭,皇十一女跟皇十三子隨後,共同為天子祝酒,三拜而起。

溫晏然坐在玉案之後,她寬闊的玄色袖子垂落在地上,袖尾蜿蜒,就像一段流動的黑色河川或者雲霧,麵前的金樽中盛著溫熱的屠蘇酒,酒氣裏混雜著藥香。靠在憑幾上的皇帝等宗親們朝拜完畢後,才舉起酒樽,略沾了沾唇便放下。

有些宗親固然覺得天子隱有倨傲之態,但愈是如此,他們反倒愈發覺得心中安定。

祝酒之後就是歌舞,樂府奏琴擊鍾,伶人翩然起舞,溫晏然懶懶地看著,雖然她本人對宮中的表演缺乏興趣,但從其他人的表現看,少府準備的節目應該當得起精彩兩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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