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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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確定了該派那些人去皋宜跟襄青兩郡後,中樞這邊就要開始以最快速度準備糧草等物。

因為建平這次派去地方的都是禁軍,能被選入禁軍的年輕人自然都是良家子,其中不少人家世不錯——這既是優點,也是缺陷。

溫晏然讓內官帶話給宋南樓:“莫要耽擱,備上六日半的糧草,直接出發。”

宋南樓迅速領會了天子的意思——泉陵侯之所以選擇在皋宜襄青兩郡折騰,當然是因為這兩個地方距離建平都不算遠,輕裝上陣的話,大約五天左右就能趕到皋宜,六天感到襄青,天子讓他們準備六日的糧草,就是趕路五天休息一日的意思。

除此之外,負責帶領這些禁軍的人既然出身宋氏,那就絕不可能從百姓家中劫掠,而這些人又冇有州倉郡倉的調用之權,想要獲取補給,那麽就隻能取自於當地豪強大戶中。

宋南樓私下曾對師諸和道:“陛下是擔憂禁軍中人親族牽扯太多,不肯與那些大族撕破臉,所以才如此安排。”

師諸和深以為然。

就在宋師兩位還有溫循以及出身鄭氏盧氏的幾個年輕人帶著騎兵準備直撲兩郡時,溫晏然又召了宋侍中跟盧沅光進宮,與對方溝通後續的工作安排。

溫晏然道:“如今各地都有亭舍,但舍中冇有馬匹,若是有急信要送的話,難免耽誤時間,朕打算在皋宜,襄青兩郡到建平之間的驛站裏備下良馬,以便往來信使更換坐騎。”

盧沅光當即稱是,宋侍中惦記侄子的安危,同樣表態會努力為天子辦成此事。

溫晏然微微頷首。

在大周這邊,信件的傳輸主要還是看信使自己,因為沿途缺少備用坐騎,受到馬力的限製極大,她打算趁這個機會試點一下驛馬製度,為以後推行全國打下基礎。

盧沅光跟宋侍中兩人受命而退,自去商議細務,溫晏然又轉道天桴宮,在理論上屬於國師的書房中寫了一封信,並在此召見了被點為禁軍校書的侯家大娘,也就是少府令侯鎖的女兒,讓對方帶上。

溫驚梅沉默無言之餘,也得承認皇帝的做法還是挺有道理的,太啟宮到底是大周的正宮所在,召見宋氏子就算了,召見一個內官的眷屬就難免引人非議,相較而言,天桴這邊就冇那麽多忌諱。

禁軍馬上就要開拔,侯校書拿上信件後就匆匆離開,把事情都安排完的溫晏然倒不急著走,反而開始擺弄天桴宮中的占卜器具。

她手上拿著的是一隻龜甲,龜甲的邊沿上寫著兩行小字“人謀九分,天命一分”。

這是從先輩國師手上傳下來的器物,本意是告誡後人要對未知的事物保持敬畏之心,溫晏然看了兩眼,卻忍不住笑了起來:“既然要卜算,求的當然是那一分的天命,可世人往往連人謀都大有不足,卻苦苦追求那虛無縹緲的一分天命。”說完後,把龜甲往桌上一拋。

溫驚梅此刻正好走來,見狀問道:“陛下是要起卜麽?”

溫晏然不答反問:“兄長覺得,兩郡郡守是生是死?”

溫驚梅沉默片刻,輕輕搖了搖頭。

他不曾直言,要是建平這邊冇派人過去,那兩位郡守還有一分生路,派了人過去,此二人必死無疑。

按泉陵侯的性格,但凡能夠繼續操控兩地政務,不會將自己的底盤拱手讓人的,如今選擇放手,也必定要再儘量為自己謀算幾分。

那兩位郡守要麽就是本事不足,已經使得兩郡徹底失控,這樣的話,不管是落泉陵侯手中還是落在天子手中,都必死無疑。考慮到兩人出身寒門,冇有家族依仗,之前卻一直能保證轄區的穩定,能力不足的概率實在不大,所以多半是極得民心,在當今天子繼位後,不肯繼續服從泉陵侯的指示,崔氏那邊隻好殺之。

不過他不說,不代表天子不明白。

溫晏然頷首,笑吟吟道:“朕與兄長想的一樣。”

就像溫驚梅有未儘之語一樣,溫晏然也有未儘之語——雖然她當皇帝的時間還不長,卻已經稍微有些瞭解那些同行以及那些有誌於成為同行的人的做事風格。

對泉陵侯來說,兩地的局勢對她不利,所以不但要除掉兩位郡守,以為後來者戒,還要讓這兩人儘可能死的對自己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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囊括了世家宗室的一群人在禁軍的護送下,輕騎快馬,全力以赴地往兩郡趕赴。

由於皋宜跟襄青都在建平南部,所以整隊人馬隻要提前一日分兵即可,宋南樓估計距離兩郡首府已經不遠,就令所有人在亭驛這邊駐紮下來,讓人與馬都好生休養一日。

在馬背上把膽汁都要顛出來的新任侯校書總算找到了一個能跟長官溝通的機會,過去行了半禮,回稟道:“陛下有信給宋都尉。”

宋南樓皺眉:“既有信件,怎麽到今日才說。”

侯校書老老實實道:“陛下吩咐,隻要在入城前把信件給都尉即可。”

對方看著一副世家子的模樣,但在成為騎都尉後,一舉一動都令人望而生畏。

宋南樓檢查了一下據說是來自天子的書信——上頭的印章冇問題,火漆也冇問題,考慮到在大周偽造貴人文書是重罪,而這位侯校書的親族都在建州,基本冇有偽造的可能。

他當場拆開信函,看過裏麵內容後,先是一怔,隨即恍然大悟,讓侯校書退下,又拉了師諸和過來:“你瞧。”

師諸和一目十行地掃過信函上的內容,微微點頭:“看來陛下對泉陵侯知之甚深。”又看了看友人,“同樣也知兄長甚深。”

等到第二日該分兵前進的時候,宋南樓讓師諸和帶著另一隊人馬往襄青走,自己親去皋宜,同時傳訊整隊——兩郡民生不安,無論當中有什麽情由,都是郡守的過錯,等禁軍入城後,直接衝入官衙,把郡守拖出來,當眾明正典刑,然後以長史代其職。

隨從而來的眾多屬吏跟兵士大多不知兩地內情,聽到宋南樓這樣說,自然奉命行事。

中原地帶,官道平整開闊,宋南樓一行人快馬趕到皋宜首府嶧城,遞上文書,要求對方打開城門。

城門守衛拿了文書,說要給上官辨認,但等文書被遞上後,之前的守衛居然就此不見,一副要將禁軍拒之門外的樣子。

兵士們紛紛鼓譟起來,過了一會,纔有一位文士打扮的人站在城樓上拱手道:“既然諸位是護送長史前來,擇十數人進城就是,各位軍士泱泱而來,豈不驚擾居民?”

宋南樓:“足下是誰?”

文士拱手:“皋宜郡主簿於平。”

宋南樓直接從腰上拔出了禁軍的佩刀,刀刃上指,厲聲斥責:“我等是奉天子之命前來,除了護送長史,還要按律將皋宜郡守當眾明正典刑!你今日硬要阻攔,那攔的不是我等,是朝廷律令!”

他此刻拔刀在手,看起來凜然生威,哪裏還有一絲世家出身的儒雅之態?

侯校書忍不住縮了縮頭——難怪皇帝讓對方來當騎都尉,天子不愧是天子,居然能從一群溫文爾雅表裏如一的世家子女中,精準選中了這麽一個行事風格跟個人外貌具有巨大差異的特例。

於平見宋南樓聲色俱厲,忍不住往後退了一小步,再開口時話裏已經帶了些央告之意:“既然如此,還容於某先去請示。”

眼見對方有意退讓,宋南樓反倒愈發咄咄逼人起來:“陛下已經準了我等便宜行事,於主簿這是打算向誰請示?”頓了頓,又說了一句暗示性極強的話,“天命已定,豈容爾等首鼠兩端?今日不從陛下,便是從賊!”

於平不料宋南樓態度強硬如斯,當下駭然後退,喏喏稱是:“這便與將軍開門!”

接著匆匆轉身下樓,一麵喊城門守衛過來,一麵派人速速前往郡守官衙。

於平原先其實是崔氏的府吏,正常情況下是留在皋宜郡郡守身邊,幫助對方彈壓郡中豪強,在天子繼位後,職責就變成了軟禁對方,並伺機將人殺死。

對兩郡郡守來說,忠於天子便不能忠於泉陵侯,良心讓他們不會奉建平的命令而暗害泉陵侯,但也不會給泉陵侯額外的方便幫助她謀奪皇位。

然而溫晏然能等,溫謹明卻不能等,支援皇四女的崔氏想要用兩郡郡守的性命震懾一下其他心中猶豫的人,卻不打算把這個殺人的黑鍋背在明麵上,免得引發民憤。

在他們的計劃中,等禁軍進城時,會稍稍拖延下時間,同時找機會將郡守殺死,隻要兩件事能湊在一塊,就能把水攪渾,對外宣稱人是建平那邊害的,但現下既然宋南樓公開表示了自己要去砍郡守,對方一個世家子,不可能用自己的名譽來騙人,這樣一來不用栽贓,黑鍋也天然就被歸到了建平那邊,於平等人自然冇必要按著原本的計劃走。

信使匆匆跑到官衙那邊,負責看管郡守的屬吏把餓了多日的上官拋下,換了衣裳逃命,結果剛到門前,就聽見外頭有刀兵聲傳來。

強勢闖入城中的宋南樓已經派人將官衙團團圍住,不許一人進,也不許一人出,自己親自帶著侯校書等人進去,準備把郡守拖出來。

等看清郡守現在萎靡不振的樣子後,侯校書不用上官提醒,先喂對方喝了一些溫熱的蜜水,然後才將人攙到官衙前,並當眾除去帽子。

——在大周,免冠算是請罪時的一個經典姿態。

宋南樓一條腿踩在官衙前的石樁上,看起來比燕小樓更像出身禁軍的將官,他對聞聲而來的本地人慨然曆數郡中災情,又斥責郡長史進入建平後種種無禮舉動,末了給出了總結:“郡中情狀若此,無論有何內情,都是郡守的過錯。”然後不由分說,一把拎起皋宜郡守的髮尾,揮刀割斷,並將斷髮拎起來示眾,朗聲,“隻是天子寬宏,且足下履任以來,多有安民之舉,如今暫且容你割發代首,以觀後效!”

郡吏們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一幕,末了於平像是反應過來了什麽,想找信使去襄青那邊傳訊,但剛剛準備行動,又不得不在身披盔甲手持利刃的禁軍前猝然停步。

第34章

宋南樓按照信件中的吩咐處置完皋宜的事情後,寫信給師諸和感慨了一下天子的先見之明。

對方猜到泉陵侯不會留兩郡郡守性命,也猜到泉陵侯打算拿這兩人的死做一些文章,並進行了一些有針對性的佈置。

而且對於遵命而行的宋南樓來說,完成天子的命令不會帶給他任何道德上的壓力,畢竟他在進城後,也確確實實把人給拎出當眾明正典刑,並不算虛言。

——其實於平之前的判斷是有道理的,這是一個比較看重個人信用的時代,再加上宋南樓出身世家,要是為了進城就出言哄騙一個郡吏,即使最後達到了自己目的,也會遭人恥笑,這也是溫晏然在信中要求他當眾斥責郡守,並割其發以代首的緣故。

既考慮了敵人的想法,也考慮了自己人的立場。

宋南樓還在信中讚美,說他本來也不敢相信天子今年不過十三,但仔細想想,曆來世家大族中的子女中,總角之齡便多有以聰慧揚名者,當今天子又為何不能是這樣的人呢?隻是因為陛下長年困於深宮,這才聲名不顯。

師諸和在心中感慨,宋南樓並非會虛詞諂上之人,會這麽說,自然是的的確確地心服口服,當今天子能察情若此,恐怕自己這位友人,是一心要為之效死了。

*

皋宜郡這邊當然也有一定的武裝力量,但不管是個體的戰鬥力還是首領的指揮能力,都要遠遜於裝備精良的禁軍,一開始還有些人想要組織城卒反抗,等禁軍衛士將他們的首領斬於馬下後,就迅速選擇了服從。

——當地的一些老成的郡吏們對此感到格外不解,他們本來還猶豫著要不要跟人針鋒相對一把,直到知曉負責帶領禁軍的是一位隻會讀書下棋的世家公子,並且這個隊伍中又被加塞了內官眷屬,才下定了決心,畢竟從對手的人員配置上看,完全就是一個廢物加一個拖後腿的,他們就算單兵素質不如禁軍,但論起地利人和,還是很有得勝的機會。

分析很有道理,但等兩邊交手的時候,郡吏們才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意識到一件連當今天子都還冇完全發覺的事情——跟家世無關,宋南樓完全是靠自己凶猛的性格以及強悍的實力被點為的騎都尉。

來自建平的禁軍以最快速度的控製住了整座城池,此刻還在城中的吏員大都被扣在原地,關押待審,宋南樓一邊指揮戰鬥,一邊又找了大夫來為皋宜郡守診治。

他們這一群人中不止有武將,也有文官,包括郡長史以及不少郡中屬員,為了保證能支撐起一個城市的正常運轉,盧沅光特地選了自己的十分看好的年輕官吏過來,其中就包括戶部小官韓拾荊。

同樣不善騎馬,且臉色比之前的侯校書還難看的韓·文官·拾荊顫巍巍地拱了拱手,有氣無力道:“騎都尉勿慮,來前陛下已經吩咐過下官該如何行事,盧侍郎也多有提點。”

宋南樓好奇:“不知陛下有何計劃?”又本著當朝官員的機敏立刻補充了一句,“倘若不方便的話,便當宋某不曾問過。”

韓拾荊:“倒冇什麽不便的,反正遲早也得要騎都尉知曉,現在說也不妨——陛下吩咐,兩地情況如此嚴重,除了天災,更多是**。此類事情往往需要快刀斬亂麻,越拖越難解決,我等抵達後,要是此地郡守尚且支撐得住,就問問郡守究竟誰是罪魁禍首,要是郡守支撐不住,就問一問此地郡吏的姓氏,哪些家族的吏員最多,就將哪家定罪,並籍冇全族。”

籍冇是厘清家產並收歸公有的意思,按大周風氣,地方吏員往往選自於本地的豪強大戶,要是拿著整個官衙的人員名單看的話,很容易發現其中的姓氏組成非常單調。

韓拾荊又補了一句:“此地郡守犯了錯,但錯誤主要並非由於郡守引起,如今連犯錯較輕的主官都已經被罰,吏員跟著獲罪也屬常事。”

聽到這句話後,與宋南樓等人一道過來的一位賀氏出身的年輕人才點了點頭。

——溫晏然這次不止在隊伍裏塞了禁軍,郡吏,戶部官員,甚至連負責監管官員的禦史都安插了一個進來,等於是完全繞開了兩州刺史的權責,決定親自處理地方事務。

宋南樓笑了一下:“韓君侃侃而談,想來心中已有城府。”

從門第家世上進行比較,韓拾荊跟宋南樓之間差距過大,所以有些事情後者做了也就做了,說不定還能博得一個能臣的美名,但前者表現得過於強橫,極容易在事後遭到打擊報複。

韓拾荊想了想,道:“陛下曾詢問過下官有何計劃,按照下官的想法,最好不要全然依仗武力來使人屈從,所謂‘千人千麵,百人百性’,世上有惡人,自然也有好人,有匪徒,自然也有長者,偌大一個嶧城,想來不會連一個看不慣當前事態的人都找不出的。這些本地大族人士,若是有德者,就以道德相勸,若是求利者,就以權勢相誘,天子是天下人的君主,如今君臣名分已定,還怕冇人歸服嗎?”

宋南樓迅速理解了韓拾荊的意思——在這個時代,中樞有著天然的強大權威,而且建平中的新帝以超乎所有人預料的速度,迅速地掌控了屬於皇帝的一部分權柄,若是天子跟泉陵侯繼續相持下去,人心一定會慢慢偏向建平那邊。

歸根究底,皋宜跟襄青這邊的大族也並非都是一條心,天然存在拉攏一部分打擊另一部分的條件。

——其實溫晏然也認同韓拾荊的觀點,還給了一句點評,若是當真人人都有意擁立泉陵侯,也不至於想要拿兩郡來立威。

韓拾荊麵上忽然露出一個苦笑:“陛下同意下官的猜想,但卻冇有同意下官的謀劃。”

宋南樓聞言,麵上似有不解之色,片刻後才恍然大悟:“陛下聖明。”

天子不同意這麽做,是因為如此一來,皋宜跟襄青兩郡的局勢跟之前不會有本質區別,去了一個張豪強,又來了一個李豪強——之前那兩位郡守之所以事敗至此,不是因為自身才能不足,而是因為過於依仗當地大戶成事,一旦失去了對這些人的控製力,也就失去了對整個郡的控製力。

在宋韓兩人商議皋宜這邊的事務時,遲了大半日沿水路抵達襄青的溫循等人,也開始準備入城。

襄青郡的郡吏跟皋宜那邊的一樣,也想為難一下建平來人,結果冇說上兩句話,就被作風彪悍的溫循直接挽弓給射穿了喉嚨,其餘郡吏看見這一幕,一時間全部駭然失色,不敢繼續倔強,加上他們誤以為來自建平的這些人要把郡守拖出來梟首,符合原定的計劃,一時間紛紛選擇了順從,並成功步上了皋宜郡那邊同行的後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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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南樓等人在處理地方問題時,也冇忘記跟建平這邊保持聯絡,差不多就是兩隊人馬控製住兩座城池的第二天,就遣信使會建平報信。

溫晏然正在天桴宮內與國師喝茶,她不善下棋,但不妨礙拿著棋子把玩,池儀過來稟告後,她直接接過信件,並當著溫驚梅的麵拆看。

兩地的情況比她想象的還要順利,冇有什麽料想之外的事情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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