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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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李府

天邊微露魚肚白,簷上積雪幾指深,北風徹骨寒,惹得人不禁打了個寒顫

買菜的婆子挎著竹籃,嗬出幾口熱氣,躡手躡腳走著,察覺踩著什麼

低頭湊近一看,便嚇得跌倒在地

突兀的尖叫聲打破了黎明的寧靜,一時間整個府邸都陷入緊張

墨山雕梅的屏風內,青帳外,一應丫鬟跪地不起

走進來一男子麵若冠玉,身姿頎長清瘦,來去婢仆皆喚一聲“老爺”,此人便是李子昭生父,宋窈之夫——李肖然

李肖然眼底烏青一片,疲憊難掩,似是一夜無眠

見了李子昭,他隻沉眸皺眉,深思量

宋府滅門的訊息此時早被通告天下,而李子昭卻活了下來,可見宋窈早做了打算

待到午時,李子昭纔有了醒的跡象

可眼前是無止境的黑暗,不由地伸手去抓,卻落了空,察覺到身旁有人,便想開口說話,可喉嚨乾澀疼痛,隻能發出些咿咿呀呀的怪叫

眾人都叫他這副模樣吃了一驚,李肖然忙回過頭,大夫立刻會意上前診脈

半晌,大夫麵露難色,舉袖擦了擦汗纔開口道:“小公子受了驚嚇,在雪地裡躺著發了一夜的高燒,怕是落下了難疾。”

頓了頓,抬眸瞧了眼李肖然,又說:“恐日後再難以開口說話,連眼睛也……”

不等人說話,李肖然臉色便沉了下來,麵色可怖,大夫連忙住了口

察覺到衣袖被拉住,方知李子昭竟還聽得見

李肖然轉頭握住李子昭發抖的手,話間透著似真似假的難過:“子昭,彆怕,父親會為你尋名醫診治”

角落裡,一人身穿大紅飛魚服,神情漠然,此時突然上前,快速拔出彆在腰上的繡春刀,刺向坐在床上的人

利刃破空,那人卻將力度把控的微妙,隻要再靠近一寸,便會劃破李子昭的雙眼

見李子昭不為所動,他才滿意收了刀,轉身對李肖然欠了欠身

李肖然明顯神色不滿,卻也冇說什麼

那人彎唇笑,眼裡卻藏著狡黠:“李大人,皇上召您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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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東昇,高簷覆雪,偶露出一角琉璃瓦,折射寒光。飛霜襲人,寒苦難耐,侍候的宮人卻無人膽敢晃了身形

朱門緊鎖,龍涎香環柱繞梁,正北麵主位放著紅酸枝絨毛黃檀龍椅,一人端坐其間,闔眼休息

左右各坐滿了人,仍是蘇、燕、路三家的代表人物,還有幾位皇室宗親,爭吵不休

“如今搜查許久,宋府裡查出來的東西少得可憐,也不過是宋府所有之一毛”

“嗬,安王殿下出手真是狠辣,好歹留下宋窈活口,待搜出宋家贓款再殺之”

趙渡狠狠瞪了說話的人一眼,臉色陰鷙,冷聲道:“路大人倒是說的輕巧,就算是我手下留情,也不見得宋窈會自願落入我手中,您這麼有本事,當初不見你領兵上門”

“你……”路昌看著趙渡,五官因氣急而扭曲皺在一起

“好了……”龍椅上的人麵容肅穆不容侵犯,終於開口製止了嘈雜,所有人都適時噤了聲

“如今宋府已被抄斬,隻剩個不成氣候的弱子,宋府餘下資產終會被查到,也定是收歸國庫,各位如此心急,莫不是也想從中分一杯羹?”

趙瀾抬眼掃視眾人,說話不緊不慢,卻帶著令人膽顫的威嚴

底下的人都起身,整齊跪倒,一同道:“臣惶恐”

口上是這麼說的,幾人卻透過華服間隙互相會意,許是都冇想到新上位的皇帝有過河拆橋的意思

趙瀾手指一下下叩在膝蓋上,不知思索著什麼,眾人呼吸聲都斂了幾分

良久,他纔開口打破寂靜

“各位愛卿不必緊張,若是心中為國,朕自然是忘不了各位的功勞……平身吧”

聽這話有回鬟的餘地,幾人便起身拂塵,各歸座

趙瀾目光落至右列最後一人,道:“李大人,想必是來求特赦狀的?”

李肖然上前,俯首跪拜,道:“聖上寬仁,李子昭雖為罪臣之子,但也是臣的長子,況如今他身患難疾,已成廢人,其母有妄,稚子何辜……”

趙瀾看著俯首在地的人,卻不回話

此時左列站出一人,身著麒麟紋樣紫色官服,開口嗓音蒼勁有力,不怒自威

“聖上,如今宋府上下獨留此子,若殺之,賍款線索怕是斷了……留豎子一命,也無甚大礙”

說話的人便是燕無歇,盛京燕家家主,統領西北部遼桑三十萬鎮守軍的一品大將軍,一生戎馬,戰功顯赫,崇義帝親封“威武大將軍”

他一開口,一眾憂心恐有後患,想上前請奏立殺之的人都收了起身之勢

趙瀾嗤笑,笑意卻不達眼底:“這次能成功誅殺宋府罪臣,李大人可是有大功勞,燕將軍既然都開口了,特赦狀自是不會少……”

李肖然忙磕頭謝恩,仍有人似是不滿意,蹙著眉卻也冇再說什麼

不多時日,特赦李子昭的訊息便傳遍靖都盛京

藉著休養身體的名頭,李子昭被軟禁在一處偏院,唯一接觸的旁人隻有送飯的丫鬟

一整月過後,才被應允出門,不過李子昭倒是哪也不去,每天都去龍鐘寺祈福,聽禪

一連堅持了三個月,發現他真的成了一個一心向佛的廢物後,明裡暗裡的侍衛才撤了不少

這一日,午宿在寺裡的客臥,待到門外的侍衛睡熟,李子昭終於有所行動

順著衣櫃裡的暗道,走了不久便和程驍接應了,接著被帶到了一處陌生的房屋內

待喝下遞來的藥,眼前才逐漸恢複清明,張口也說的出話了

程驍對著塌上的雙髻花白的老人,彎腰作揖,道:“先生”

待反應過來,李子昭連忙俯身作禮

座上的林如海正對著案上的棋局,手上黑子遲遲冇落下,對二人不做理會

蒼老的聲音突然響起,還帶著幾分沙啞:“公子,你說這一步黑子應落在哪裡”

李子昭在身旁看了也有一會了,聽到林如海這麼問,沉默半晌,抬手指向一處

林如海忽然來了興致,示意李子昭繼續

一老一幼便開始舉白落黑,棋局博弈

林如海落下白子,順道抬眼打量眼前人一番,道:“本該兩年後你才能見到我”

李子昭點點頭,卻冇說話

“當初宮廷紛爭不斷,宋小姐於牢中留下我這階下囚,她於我有救命之恩,你稱我一句先生,我自會將畢生所學授與公子……可我不過是個大限將近的人,於彆人眼中早死於刑刀之下,找上我又能幫你什麼呢?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①……”

黑子忽的落下,又去一白子

林如海瞥了一眼,舉棋不定,半晌,白子落,勝負定

林如海歎道:“公子,這一步妙是妙,太險了……太險了”

他似說的不是棋,歎了無數難

李子昭起身,俯首在地,頭緊貼著冰冷的磚

“先生”

林如海沉默半晌:“如今是僥倖留的一命,可李子昭早已身死,能活下來的絕不是從前的貴公子,須得換個新身份”

“……請先生賜字”

“冠以母姓,宋觀棋,可好?”

林如海直勾勾盯著他,沉聲道:“公子須知,我幫你,隻因為你是宋窈之子”

宋觀棋重重磕了三下,道:“觀棋,永記於心”

時候不早,算著蒙汗藥的藥效時間,宋觀棋該回去了

程驍送了他一段路,邊走邊說:“觀棋不語真君子……看來先生對你期望還挺高嘛”

說著又塞給他一個白玉藥瓶,道:

“此去小心,李府的東西也少吃,雖說查不出你服了毒才致聲啞眼疾,但他們也不介意多喂些啞藥給你”

宋觀棋點頭,道:“謝程叔”,他腳步一停,回頭問程驍,看不清眼底情緒:“我真的負的起嗎?”

程驍微微搖頭,笑道:“你不是早就想好了嗎……”

宋觀棋又向著程驍行了一禮,轉身毅然走入漫無邊際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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