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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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流轉須臾間,五載年華付飛霜

寒光隻映今朝雪,不聞行人道往年

盛京城郊龍鐘山下,龍鐘寺坐落在一片梨樹之中

暮去朝來,花開花落年複年,又是三月春,東風吹霜雪,春在梨花,寺內落玉鋪白

龍鐘寺院中種有一棵百年老樹,多年來隻開花不結果,如今梨白掛滿枝頭,枝葉間繫了不少紅綢絲帶,筆墨落其間

平日,因位置偏僻,龍鐘寺人煙稀少,每逢三月,卻有不少人前來此樹下祈福,係紅緞,寫上祈願,或求姻緣、子嗣、金榜題名……

謝延剛到盛京冇幾天,也被謝家夫人拉了過來,本就與府上眾人不相熟,更是不喜熱鬨,如今隻想快快離開此地

在特赦狀下來時,宋觀棋便求來了唯一出門的機會,每日來此聽禪慚悔,從前多有行人推搡,如今漸漸落了清淨

人人皆忙己事,也少了人在跟前指手畫腳,說些難聽話,似是世人易忘,倒少了人痛罵罪臣之子

今日宋觀棋來卻不聽禪了,往年宋窈在世時,總會帶著他來這祈福,如今一個人權當祭奠

兩個侍衛為避雪早進了堂裡,連把傘也不曾留下,莫說係枝的紅稠

無奈隻好取下矇眼的白綾,伸手卻抓不住枝葉

不間斷的大雪讓謝延的心情更添了幾分煩躁,本欲轉身離開,卻見眼前梨花白雪下,翩翩青衫藏其間

宋觀棋隻用了極簡的木簪綰髮,如瀑的烏髮垂至肩上,寒風帶起衣袖又輕輕放下

那一雙丹鳳眼雖無神,卻仍攝人心魄,眼角上翹,鼻梁高挺,膚白勝雪,襯的左側臉頰上的淚痣更為顯眼,硃脣皓齒,好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比那畫中謫仙更勝上幾分

謝延不由得想“盛京城裡還藏著個這麼……漂亮的……公子”

忽然無了落雪襲麵,察覺到有人走近將前麵的枝頭壓低,宋觀棋便順勢將白緞繫上

那人開口帶著少年人的朝氣,周朝的寒氣都散了幾分:“倒是少見有人係白綾”

宋觀棋神色不變,心中暗道

“現世人祈福用紅稠,祭奠故去魂當然係白綾”

注意到他看不見,謝延又說:“公子一人出門?不見有人陪同,怕是讓家裡人擔心”

宋觀棋輕笑,點頭致謝,轉頭便走出了白傘下,往人來人往的禮佛大堂走去

“立如芝蘭玉樹,笑如朗月入懷①”

謝延想著,也冇跟上去,定定站在原地

……

庭院內,高牆青瓦上攀出一枝白,欲承雪重,反被壓彎了身,終是不見外頭春光

舊木發新芽,梨白儘長枝,瞧這長勢,應到驚蟄了

永清帝壽辰將至

每逢大日子,左右這段時間,宋觀棋便是連龍鐘寺都去不得了,這幾日晚上執勤的士兵也多了,想溜出門見先生更難

這些日子唯一的消遣便是彈彈母親留下的瑤琴

今日不見李府另幾個公子過來煩擾,宋觀棋有些意外,卻落個清淨,手指剛撫上弦,卻聽到門外有了動靜

“……又來了”這樣想著,心中便添了幾分不耐,小心收了琴,便去開了院門

丫鬟嬌笑道:“公子,這是今日的晚膳”,說著便將食盒遞了過去

宋觀棋點頭,算是答謝

雖說看不到,但宋觀棋天生五官靈敏,聽呼吸聲都知道不止一個送飯的丫鬟,心中便想,這頓亦可免了

還未接過食盒,卻聽丫鬟一聲尖叫,湯水米飯撒了一地

粘稠的湯水飛濺上那翠色長裙,站在後麵的李府二公子李宥也被弄臟了鞋襪,跳起來大喊:“李子昭,你大膽……”

宋觀棋離得遠,衣衫未染,也作勢輕撣青袖。但一時冇搞清李宥又是什麼莫名其妙的把戲,微微蹙起眉頭

李宥剛想開口罵,後麵卻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李二公子?這是怎麼回事?”

看去,卻見一人一身玄衣信步走來,烏黑長髮高高束起,眉眼間是藏不住的英氣

李宥嘴角一抽,來人竟是謝延

麵對這個眾所周知的私生子,多少人心裡是瞧不起的

謝府夫人乃是齊家的女兒,性情霸道,下嫁謝家,立的第一個規矩便是不讓納妾。可自己隻生了一個體弱多病的兒子,便再不能生育

這兒子不爭氣,不久前病重撒手去了,養在鄉下的外室之子被接回來,認了謝夫人為母,成了府中獨子

謝家雖不比顯赫的三大家,卻與齊家關係匪淺,謝家當家人謝磊又是朝中老臣,李肖然都得和他攀點關係。近來二人來往密切,不是請去南風居吃酒,便是邀至府內暢談,今日謝磊不僅來了,還帶上了謝延

縱使心裡萬分不屑,李宥也隻好笑臉相迎

“謝公子,見笑了,處理些府中分內事罷了”

“哦,是嗎?”

謝延挑眉,含笑道:“剛纔令堂似乎在尋你,應是有事”

聽到李肖然,李宥神色一變

“那我先走了,暫不奉陪”說著,李宥匆匆走了

丫鬟收拾完一地狼藉,慌忙繞過謝延跑了,想必心裡清楚剛纔縱容李宥往食盒裡撒沙土的作為,已被看個一乾二淨

宋觀棋冇想理會出手相助之人,其實早已聽出是當日寺裡所遇的那位,可這般無事獻殷勤

陽為親昵,而陰懷不測②……到底自己左右無可所圖,想不清謝延目的,退而遠之方為保守之策

宋觀棋剛想關上門,卻被一雙手抵住,那力道是真的大,竟然將沉木抓的晃動不了半分

“公子,又見麵了”

謝延向前一步,身子順勢抵上木門,自顧自說著:“專門帶了午膳,請我進去坐坐總行吧?”

宋觀棋隻輕微搖搖頭,謝絕之意就差寫在臉上,那人麪皮也不薄,位置半分不讓

兩人靠的近,即使並未觸碰,飄雪的月卻陡然騰昇起兩分燥熱

沉默半晌,宋觀棋鬆了手,微微側身,讓了半邊道

謝延跟著宋觀棋入室,細細打量周遭

陳設簡單,不放一點飾物,鏤空的雕花窗也透不進幾許光,隻因外頭的牆都比一般的要高,猶如囚籠般

屋裡頭空的不像住人的地方,倒像山郊外的旅館,來客不攜一物,走時也不會留下什麼,也符了主人身上縹緲不定的氣質

好歹店裡都懂擺隻插花的瓶子,而這櫃上的白瓷瓶都似落了灰

唯一顯眼的便是掛牆上的一把通體烏黑的古琴,暗沉的屋內惟它閃著檀木的光澤,應是愛惜之物

兩人坐下一陣無言,謝延難得的不說話

宋觀棋還在思索何時能結束這頓飯,謝延卻突然開口道:“倒是我忘了……抱歉。”

然後宋觀棋未動幾筷的白米飯上,便多了幾塊葷素

宋觀棋握著白瓷碗的手不由得收緊,指尖都泛了紅,卻不好發作

嗅著無異,才勉強嚥下

二人心思各異,吃的也不自在

終於將人盼走後,又恢複至往常的冷清……

——

人定時分,雪意外停了,庭院內也是白茫一片,獨這老木蓄著最後的生氣

亭間石案前一襲青衣,就著寒月灑下的清冷,玉手撥絃,信手便是一首清麗小曲

一聲入耳,萬事既靜

此時卻傳來玲琅蕭聲,吹的是熟悉的旋律,詼諧輕快的音調

回頭望向蕭聲源處,矇眼的白綾未摘,朦朧間隻見高牆之上模糊的黑衣身影,令他有一瞬的恍惚

那人一開口又是熟悉的腔調:“公子,好久不見”

琴聲戛然而止,一隻手覆在微顫的弦上

實在不清楚謝延到底什麼有何意圖,若是可以將人一頓收拾便好了,可現在作為一個“殘廢”冇什麼能力能打過他,

宋觀棋一直是冷冰冰的模樣,拒人於千裡之外,旁人靠近都覺得周身如環飛雪,寒氣逼人

謝延卻頻繁登門造訪

李府與謝府,一西一東,本是有一段距離的,可謝延被安排到了李府旁邊楓梧書院聽學,藉著方便的理由,竟提出了暫住李府

李肖然倒是樂得奉承謝磊,儘管學堂裡總不見謝延身影,也笑應了,但卻成了宋觀棋夜深出門的阻礙

巡兵不成問題,謝延卻難躲。剛纔並未察覺出他的蹤跡,可見謝延武功不差,至少輕功了得

一個野養在鄉下的孩子,有如此身手,反而讓人疑惑更深

來人出聲打斷了思緒

“公子怎不繼續?可是我吹的不好……”

宋觀棋甚至懶得搖頭迴應了

“我覺著在音律上公子頗有造詣,交個朋友如何?”

宋觀棋不迴應,他也不惱,反遞了一塊梨花糕過來:“梨花糕,公子賞臉嘗一口?”

嗅到了清甜的香味,應是東街老字號那一家。宋觀棋不喜甜食,可宋窈卻格外愛吃那家的梨花糕

鬼使神差間,宋觀棋接過了來,見謝延也吃了,才低頭咬下一小口,事後想起隻覺自己瘋了

“其實也挺好吃……從前怎麼就會厭呢?”

耳邊忽響來謝延一聲輕笑,卻比那樂聲還悅耳,回頭便見他笑彎的眉眼

劍眉星目,顏如冠玉,確是風流倜儻的少年兒郎

怪道傳聞不少世家小姐願意下嫁,路過都有女子側目而視,嬌羞了臉

思緒到這,知道想遠了,宋觀棋便移開了眼

今夜的月倒是比一般的更圓,風恰時吹來,趕走心中幾分浮躁,暫且放鬆了緊繃的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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