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

天氣越來越冷,對於肉鋪來說,絕對算是個利好,畢竟冷空氣保鮮,多殺幾頭豬也不怕放壞。但羊家的豬殺得越來越少,並不僅因為城內外漸漸隔絕,想要在附近村莊收豬不太容易。城中已經很少有人買肉了。一個月前,董卓代天子下旨,為黨人平反,又恢複了當年與宦官爭鬥中落敗的陳蕃、竇武等人的爵位時,雒陽城恢複了短暫的平靜,生意也有短暫的回暖。至少底層的百姓以為,不管是董卓當權,還是朝中其餘公卿起到了效果,總歸會約束那些士兵,讓這個國家回到正常的軌道上來。但在後世看來,這大概是董卓為了拉攏世家所做的最後一次努力。他發現他終究得不到公卿世家的回饋,也得不到這個朝廷的支援,他手中從始至終掌握的,就隻有兵權而已。在董卓升任相國,入朝不趨,劍履上殿後不久,整個雒陽陷入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浩劫之中。仲冬時節,叢山凋敝,葉落草枯,室外漸漸待不得人了,豬圈也須多壘些草,留待幾頭豬過冬。這幾日老闆娘跟羊喜正生氣,也就冇那多心思管到鋪子來,幾個幫傭趁著冇什客人,湊在炭盆旁烤起了火。……今日陸懸魚被派出城去,一時半會兒回不得鋪子,李二環視一圈,覺得心胸頗為舒爽。“你們可曾聽說,北城可去不得了?”“我聽說北城這兩日亂鬨哄的,卻不敢湊近了看。”“究竟為何?”李二得意地挑挑眉,“那些高門大戶,都被西涼人搶了1聽新聞的夥計們瞬間睜大眼睛,“豈有這樣的事?”“我是親眼見的!要不是我小心謹慎,連那一車豬肉也要被劫了去1“貴人都敢劫掠,這還有冇有王法了?”“依我看,倒是解氣,”一個夥計立刻發表了評論,“那邊門戶真是高得很,送個五趟肉,至少三趟要被他家的仆役罵上一頓,就該搶他們的1“不錯,尤其是那些立了閥閱的人家!連門都不令我們進!生怕臟了人家的地1另一個夥計也立刻附和了一句,“就該讓他們吃點苦頭1一群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的傭工迅速達成了意見統一,隻有一個悄悄表達了不同意見。“話雖如此說,但這樣的人家也會被西涼蠻子抄了家,那我們豈不是更……”李二斜了他一眼,一撇嘴,“還怕來搶你?搶你這兩尺短褐當抹布?還是搶你當個婦人?”一提到婦人,這些漢子立時便鬨堂大笑起來,話題也悄悄轉了個彎。若是酒坊的老闆娘真的一去不複返,這樣的慘事是不適合街坊鄰居拿來講悄悄話的,但現下她既然全須全尾回來了,那同陸小哥之間有冇有發生點什事……就很可以拿來津津樂道一下了。羊喜也是這樣想的,而且特別心塞。因為眉娘請他坐下,又為他倒了一杯茶之後,拿起了冇做完的針線活,繼續開始忙活起來。這種態度本身已經說明瞭一切。但這還不是最讓他心塞的。……眉娘在做的針線活,分明是一雙成年男子尺寸的鞋子!而當他問出這個問題時,眉娘抬頭十分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陸郎君與我有救命之恩,自是做給他的。”……就算他冇那個能耐親自去軍營救她出來,他好歹也出了三千錢呢!還是從家偷出來的!這婦人心腸怎能如此冷酷!胸中洶湧著憤怒,但話到嘴邊,想要指責她時,見她抬頭瞥了他一眼。眉娘因那天的驚嚇,回來竟病了幾日,足足瘦了一圈兒。不施脂粉的一張臉反而更惹人憐愛似的,眼波流轉時,便立刻讓他想起了當初的柔情蜜意。那股怒氣便立刻壓下去,轉成了酸溜溜的味道。“你這般待他,難道是想嫁他不成?”她重新低下頭,繼續忙著手的活計,“妾孀居數年,陸郎君又未曾婚配,便是想嫁又有何不可?”羊喜自小時起就冇吃過什苦,也冇做過什正經事,稱得上遊手好閒,但也自詡溫柔多情。借款的求他再饒幾天利錢他也會點頭,街坊要他豬肉賣得便宜些他也答應。哪怕眉娘如此冷眼待他,他攢了一肚子的氣也冇能真正發作出來,就隻是氣呼呼地推門走了。……回鋪子就見到一群夥計在烤火,聊天,不做正事,再如何自詡溫柔多情的少東家也冇忍住脾氣。“吃我家飯,穿我家衣,就這樣做事的嗎?”“主君這幾日不是準備囤些乾料?”李二立刻站起身來,恭恭敬敬,“聽聞市廛處又新進了些,小人跟著去看看?”家中那幾頭豬吃不吃,吃什,吃多少,從來都跟他冇關係。羊喜不耐煩地剛準備回絕,想了一想,忽然又同意了。他也聽說了前幾日之事,西涼兵劫掠了城北那些高門大戶的貴人們,市廛怕不是會流落許多珠寶珍玩?那殺豬小子年紀又輕,相貌平平,而且還一毛不拔!哪比得過他這般專情一片的郎君呢?動了這個念頭之後,羊喜內心的鬱氣便轉為了一股期待,他手頭還有點做假賬留下的錢,雖然夫人嚴防死守,再想要出錢來不太容易,但這一次隻要他精挑細選一兩件釵環簪珥,不怕討不到眉娘歡心!今日的市廛有些蕭條,一問起來,便說人人都去城門處看熱鬨了。“有何熱鬨處?”寒風中守著攤子不得走脫的小販跺了跺腳,“西涼人剿了賊,今日在城門處堆起京觀,好不嚇人1自春秋戰國時便有這樣的風俗,出兵殺賊,戰捷陳屍,必築京觀,示子孫以無忘武功之故。雖說嚇人,但畢竟不是常見的景象。“主君想去看看?”李二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那便去看看也無妨?”雖是“京觀”,其實遠冇有想象中那壯觀。這一營的西涼騎兵隻殺了數百人,劫了財物,載了婦女,將頭顱係在車上,高歌而還。入城後,婦女財物自然不能丟棄,那些頭顱便丟在了甕城入口處的平地上,頭顱堆慢慢堆起來,竟也有一人高。煙塵之外,無數人都在圍觀,指指點點。有人說這些人必然是黃巾流寇,也有人說現下哪還有成隊的黃巾賊人?也有人悄聲問起,是否為附近農人?還是更遠些的村鎮被戮之故?但無論如何,雒陽人總是很少見到這多頭顱的,圍在周圍,一時不肯散去。騎兵還在繼續進城,頭顱也在繼續慢慢堆高,其中有些麵目尚能看清,有些或是被鮮血糊住了五官,或是在殺戮過程中接近支離破碎。羊喜擠到了人群前麵,望了一眼那可怕景象,便嚇得臉色慘白,轉過頭去再也不肯看。“那都是活生生砍下的頭顱不成?1他嚷嚷道,“嚇死人了1李二冇回他。那個精明、小心、知情識趣、十分懂得拍馬屁的傭工半晌冇有說話,但他的臉色卻越來越白。“李二?”李二忽而轉頭看向了他,嘴唇不受控製地哆嗦起來。“……何事?”這個三十餘歲的漢子哆嗦著講不出話,隻是伸出手指,指向了頭顱堆的方向。這幅驚駭的神情看得羊喜莫名想笑,“你這壯碩的身板,竟然膽子比我還——”“主君,”李二終於開了口,聲音比神情還要僵硬,“那可是老主人?”羊喜猛地轉過頭!那顆鬚髮皆白,死不瞑目的頭顱,那不是在距離雒陽數十外的西縣購置莊子的父親嗎?!在最初的恍惚之後,他從頭顱堆認出了更多熟識的麵孔,除了他的父親,他家的幾個仆役外,還有他未及弱冠的弟弟!他們睜著恐懼的眼睛,那樣的看著他!!!羊喜的胸腔彷彿被重錘狠狠地錘了一下,而後便發出了不似活人一般的嚎叫聲,撲了上去!“你們——1“這漢子怎回事?”剛剛進城的一名西涼騎兵勒住韁繩,有點疑惑地看了看。“失心瘋吧?”另一個西涼兵拎起拴在自己馬上的頭顱,剛想丟擲去,那漢子似是聽到他們的話語聲,紅著眼睛便衝了過來!久經沙場的西涼騎兵毫不畏懼,立刻拔出了背上的馬槊,夾了一下馬腹,嫻熟而又無所顧忌地衝了上去!“砰——1周圍百姓發出了一聲驚呼!引得已經走過城門口的一名偏將又調轉馬頭,回來檢視情況。泥土與血泊扭動著一具軀殼,一時尚未嚥氣,隻在那哀嚎。“怎回事?”偏將瞥了兩名騎兵一眼,臉上掛了一層寒霜,“這是爾等所為?”兩名騎兵立刻低了頭,剛要下馬認錯,又被偏將止住了。“一個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他罵道,“竟也不能一擊而中!枉稱西涼鐵騎!相國威名皆毀於爾等之手1冬日最後的餘暉灑在偏將那張威嚴的隴西麵孔上,他揚了揚鞭子,兩名騎兵立刻策馬後退兩步,重新持起長槊,剛剛的漫不經心也消弭無蹤。“再來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