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

到得第三天上,陸懸魚纔跟著最後一批進城的商隊入了城。關東的商隊漸少,隴中口音的商販則漸漸多了起來,這些商隊的頭領多半同西涼軍中某個大小頭目沾親帶故,至少也是能說上一兩句話的關係,才能穿過這片被西涼鐵騎如同篦子一般篦過的土地。她雖不會講西涼話,但單身一人出門時,從未出過什事,因而肉鋪從老闆到夥計也不太擔心她在外多待幾天會不會出什事。……糧價又漲了,她出去替老闆跑腿是真的,順便替自己采購點糧食也是真的。她隻是萬萬冇想到,待她回到肉鋪時,是個什景象。羊家肉鋪雖說不像那些“金市”的大商鋪一般豪氣乾雲,但在這廣陽門內也算是小有名號的。這家的老主人精明乾練,頗有城府手腕,懂得為鄰排憂解難,博一個急公好義的名聲,也懂得如何敲打那些地痞無賴,還有一百種從欠債不還的人手中逼債的辦法。除卻家中的幾名健仆,他還收了一群傭工,各個都是頗有力氣的角色,任誰也從他手中討不過便宜去。不僅頗有家資,羊家甚至還同這附近街頭巷尾的小官吏頗有交情,張緡當初要安置自城外而來的陸懸魚,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這。這樣的人無論古今,似乎都可以活得相當不錯。不說大富大貴,至少殷實溫飽還是討得到的。為了防患於未然,羊四伯甚至還在雒陽附近的西縣又置了一份家業,哪怕是饑荒年,總也該餓不死。現在他帶著他所有的孩子,被安置在匆匆買來的棺木,享用著祭品與香火,卻永遠也不能理解為何會遭遇這樣潦草的命運。陸懸魚也想不到,這間收留了她大半年,令她得以安家立命的肉鋪會遭遇這樣的事。那個文不成武不就,小肚雞腸又冇擔當,但也的確冇做過什壞事的少東家,會遭遇這樣的事。“誰做的?”她看看守靈的仆役們。那些紅腫眼睛的人互相看看,臉上除了懼怕之外,甚至連憤慨也不敢表露。隻有一個李二剛想說話,便被少夫人製止了。……現在不應當再稱呼為少夫人了,她已經是這唯一的女主人。羊家肉鋪的老主人和少主人都已不在,少主人的兒子不滿三歲,還有個未及笄的女兒,斷然是無法幫到她的。但這一群哀哀慼戚的人,隻有她一個頗為顯眼。羊氏似乎並未被這場突如其來的**打垮,無論是跪是立,腰身仍是筆直的。聽到這樣的問話,她無言地搖了搖頭。陸懸魚想了想,從腰間取了錢袋出來。……漢朝這個五銖錢很有點奇葩,一枚五銖錢正常是3克多一點不到4克,一千錢為一貫,也就是3公斤,也就是說,三千錢約等於10公斤。見她費力地掏口袋,羊氏立刻製止了她。“大郎既予了郎君,我斷不能要回。”她說,“請郎君自留便是。”她當初哄羊喜時,曾經說過這是預付的保鏢費。但羊喜現在不在了,這筆錢又當如何呢?她想了一會兒,“夫人慾報仇耶?”“那些西涼兵久經戰陣,凶悍難製,如何報仇?”確實是挺凶的,但也冇凶到不可戰勝的地步。太陽已經全然落了山,風捲起雒陽城內的灰塵,撲到棺木前所擺的祭品上。看看灰頭土臉的豬頭和用杯盞分裝的豬血,她有點懷疑少東家喜歡吃這東西的概率。如果說死去的靈魂需要血來祭祀,那很顯然還是敵人的血比較香一點。“那就是小人的事了。”她說。羊氏沉默地想了一會兒,而後纔開口。“若是郎君報過了仇,還會留在此地嗎?”……當然不能,她應該先把房子賣了。但是考慮到誰買房子誰可能會倒黴,這房子似乎也賣不出去。要不還是不賣這房子了,董卓早晚是要死的,等死了,她再回來?她這樣內心交戰的時候,羊氏向屋內的婢女招了招手。待這家的女兒抱著弟弟出來時,這位女主人指了一指地麵,女孩兒撲通一聲跪下了,羊氏也跪下了!“我輩庸碌,命如浮萍,不足掛齒,郎君不必以亡夫為念,”她聲音顫抖,眼睛卻又冷又亮,“若郎君感念亡夫素日之情誼,來日孩兒遭遇坎坷,君肯援手,妾與亡夫必結草銜環,感念大恩1……會遇到那樣的事嗎?她一邊答應下來,一邊有點迷茫地想,董卓不是很快就被諸侯們乾掉了嗎?三國的舞台上,主角並不是那個西涼胖子吧?這一段在《三國演義》也應當是一筆帶過的吧?可是時間為什顯得那漫長,冇有儘頭呢?“時間”這東西,是既長又短的。雖說在董卓統治下的每一天都顯得無比漫長,但大家提心吊膽,小心翼翼,竟然也一路捱到了新年。東家在守孝,不好去過年。自己家除了黑刃和耗子之外冇別的親友,也冇祖宗,過起年來也有點孤零零。但這大半年來的俠義之名還是刷到了街坊鄰居們的好感度,大家——包括眉娘和孔乙己——都向她伸出橄欖枝,請她去自己家過年。【這是一個有點困難的選擇,說不定會關係到後續劇情發展,】她表示,【黑刃,你怎看?】【你不想得罪任何一方的話,當然選擇留在自家過年了。】【但我又很想吃年夜飯。】她說,【也很想喝桃湯和柏椒酒】【……你還冇對這時代的美食失去信心嗎?】這個問題令鹹魚思考了一會兒。【這時代的很多東西已經快要讓我失去信心了,】她說,【比起來美食還不算那差。】有理有據,黑刃被說服了。解決了這個問題的是蕃氏,她連著眉娘一起邀請了。……就是話說得有點不客氣。“孤零零的母子倆守的什歲,”她說,“今歲還是蕃家婦,明歲說不定就成了陸家婦,何必矯情?這樣的世道,早熱鬨一日算一日呢。”“這樣的世道”她是懂的,“陸家婦”是什?為什聽起來有點不對勁?但眉娘聽了這種不客氣的話一點也不生氣,隻是有點害羞地瞟了她一眼?【我隻去過陸家嘴,】她有點怯懦地問了黑刃一句,【跟那個有關嗎?】……黑刃冇搭理她。大年初一,外麵白雪紛飛,屋內炭火正旺。圍著火爐說說笑笑過新年,氣氛倒也十分快樂。……就是柏酒、椒酒、桃湯不怎好喝。在大家的期待下,她又十分敬畏地嚐了嚐五辛盤,然後感覺到內心崩潰的聲音。從南到北的年夜飯都不一樣,但不管哪的年夜飯,都冇有空口吃蒜的習慣吧?還是冇有大棚前提下的乾蒜!!!孔乙己摸摸鬍子。“五辛所以發五藏之氣,即大蒜、小蒜、韭菜、雲苔、胡荽是也,自古有之,如何大驚小怪?”“雖說自古有之,”她痛苦地說道,“但我還是第一次吃。”“如此說來,陸小郎君家鄉何處?”蕃氏有點好奇,“春節時又當吃些什?”她的家鄉……這個問題跳過。“我家吃餃子。”她說。“……餃子?”她講解了一下,所有人都恍然大悟。“原來郎君是荊襄人。”眉娘道,“妾聽說張仲景所創祛寒嬌耳湯,在南陽一代很受喜愛呢,隻是不知當如何做來?”包餃子?她有了興致,“我來給你們包一頓餃子吧1“須用什食料?妾亦可——”“不必不必,”她擺擺手,“我回去取來便是1雖然冇有什好麪粉,但餃子這東西,隻要心誠!總能包出來!大蔥豬肉餡兒的煮餃,咬一口吱吱流油,怎樣?餃子快要出鍋,風雪裹著哭喊聲便傳了過來。待探出頭去望一望,巷口處幾十名男女被繩索牽著,被西涼兵押解著,在風雪踉蹌前行。不同於那些作為戰利品被俘虜,衣衫襤褸的百姓,這些人的衣著在昏沉黯淡的天色下,依舊帶著豔麗奪目的光澤。他們的麵容也不同於肌膚粗糙而憔悴的平民,幾乎每一張臉,雖然在嚴寒中被凍得青白,卻依舊顯得肌膚光滑,顏色潤澤;他們其中大部分人,甚至連哀慟哭泣都帶著得體而不失風度的儀態;但其中為首的那個老人是最令她在意的。他在風雪中沉默前行,臉上好似冇有一絲表情,仍然是鎮定而有威儀的,甚至連西涼騎兵也並未將鞭子落於他的身上。但雪花打在他蒼老的臉上,花白的鬍鬚上,還有那身玄色官服上,仍然令人感到,他在忍受著內心極為煎熬悔恨的苦楚。“那人是誰?”周圍的街坊鄰居們紛紛探出頭來,小心翼翼地注視著眼前這一幕。直到他的身形從巷口消失,湮冇在風雪,陳定纔回答了她。“那是太傅袁隗,出身汝南袁氏,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天下,竟也落得這樣的下常”“既是門生故吏遍天下,為何冇有人搭救他呢?”陳定臉上露出了一個十分古怪的表情。“……陳大哥?”“因為董相國,便是他征辟起用的埃”這該怎說呢?5魅狗想了半天,冇想出一句對“四世三公”的同情話來,直到眉孃的驚叫聲傳來。“這個餃子,”她嚷道,“是吃肉丸和麪皮的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