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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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個冬天真的是冷極了,滴水成冰。守夜巡宮的小黃門每每路過更漏房時,總須記得翻一翻炭盆,不令更漏結冰。這是個苦活計,因而總會派給那些新進宮不久的孩子。天子剛回雒陽,百廢待興,隻不缺黃門——京畿殘破,想要入宮討一口飯吃,不令餓死的小男孩真是太多了。這些在夜晚的寒風中打了更的小黃門將時刻報給整座宮廷,再由宮廷傳到整座荒涼死寂雒陽城。大片大片的廢墟之中不見半點星火,於是更夫們省了不少事,他們隻需要在北城敲著焦鬥走一走便是。這雖然燒掉了大半房屋,總還剩了些高門大戶的體麵庭院,足以安置貴人。隻是在這樣寂寥的都城過夜,哪怕身邊有人,總也覺得陰森寒涼。尤其考慮到這龍蛇混雜,更該警醒些。為了表示對朝廷的信任,對天子的恭敬,曹操領兵來雒陽時,留兵在城外,自己隻帶了數十親隨入城。……當然,這些親隨多有力士,比如被他深情稱呼為“古之惡來”的典韋。曹操於內室過夜時,必留他在外室守衛。這座曹操為典軍校尉時的居所現下留宿了五六十人,略有些擁擠,但仍然不能令他感到溫暖。街上有更夫走過,長長短短的金柝提醒他,已至子時。身邊的年輕文士低低地咳嗽起來,見主君看向了他,便笑了一笑。“也不算什。”郭嘉笑道,“喝點熱酒就好了。”“年紀輕輕,不知善加保養,”這位主公搖了搖頭,“吩咐他們煮一壺茶來吧。”趁著仆役悄悄離開去取熱茶的間歇,曹操伸出手去,拎住火鉗,撥了撥炭盆,從麵撥出了一隻山藥。炭盆的山藥,表皮看著也不甚焦糊,但總需擱在旁邊晾上許久才能剝去表皮,慢慢吃掉。看到主公很有耐心地又夾出一隻,也放在炭盆邊上晾著,郭嘉嘴角一翹。“主公好耐心。”這句一語雙關的話在曹操身上冇起多少反應,他仍然十分平靜。“不得不為罷了。”朝廷現在正如這隻炭盆,炭火與山藥滾在一起,看著已是一片餘燼,撥開上麵的浮灰,下麵火光爍爍,想取了山藥出來,大為不易。令他這般棘手的原因也很簡單——任憑曹操怎想,也想不到臧洪竟然能一路護送呂布去了雒陽!豈有此理!呂布帶了大批物資,口口聲聲都是覲上所用,與張楊一起要將天子留在雒陽,他這樣的惺惺作態,竟當真令朝中一些士大夫認為他當真有什雄氣壯節,要千迢迢趕回來勤王!文若與他計較,原本要他將天子奉迎至許昌,好奉天子以討不臣。他時機選得極好,又有董昭以作內應,原本九月份就可以將天子帶走——可恨來了呂布!天子欲離雒陽,原本是因為這缺衣少糧,雖有張楊的河內郡以作支撐,但苦於楊奉、韓暹、董承這幾路諸侯互相攻伐,想要選一個安全的去處罷了。但呂布一來,形勢全變了。這幾路諸侯迅速結成了同盟,與張楊呂布分作兩派,相互敵視,卻懾於並州軍勇武,誰也不敢再輕舉妄動。這種混沌的局勢因呂布的到來變得清晰分明,居於更高位的皇帝因此變得更加重要了。天子的寶座安穩下來,再想要帶他離開雒陽就難了。但呂布與張楊均是不諳生產之人,河內郡亦飽經戰火,現下雖因呂布帶來的這些錢帛糧草暫時供給了雒陽,想要長久安穩下去,卻仍是不易。仆役送來了熱茶,悄悄退下。“聽說淮南傳來了一些訊息。”曹操對淮南的訊息並不感到驚奇,隻是一邊看郭嘉倒茶,一邊點點頭,“如何?”“袁術要各地進奉一些上等的木料、玉石,還向蜀中訂購了許多蜀錦。”郭嘉說道。“袁公路一貫奢靡,這也不算什。”“據說就在上個月的乙亥日,壽春城頭見了景星,”郭嘉一本正經地說道,“大極了。”曹操端著茶碗的手就抖了抖,很是想忍住笑。“嗯,偏他那有,咱們這都不見,”曹孟德說道,“還有什?甘露降,慶雲集?”郭嘉停了一停,“不,聽說袁術還命人建壇備牲。”在各地的諸侯之中,袁術是不臣之心昭然若揭的一位,但聽到他已經決心稱帝的訊息,仍然給人一種震撼的感覺。這訊息並不會令曹操感到驚訝,但他還是愣了一會兒,看著郭嘉伸手去剝山藥。山藥表皮已涼,內溫熱,在郭嘉修長白皙的手指下很快被剝得整齊乾淨,遞給了主公。“時機正好。”青年謀士說道。陸懸魚打了個哈欠。天氣這樣冷,即使有盆炭放在那,她也依舊想要早早鑽進被子去。但這群人都不準備睡,於是她也不能睡。諸葛亮自郯城而來,帶來了他新研製的一種弩機。那種一瞬間劈啪啦射出去十根弩矢的輕弩還是冇有做成。原因很簡單,以目前科技水平還達不到“既輕且快又準”的程度,因而在這個思路上,諸葛亮研究出了兩種分支——一種是大型守城弩,需要五至七人一起操作,一次能發十發弩矢,考慮到守城時大家一般都是拋射,靠密度殺敵,哪怕弩矢也要這用,因此這種守城武器基本就放棄了精度,靠著能穿長牌的力度與加長版特質攻城弩矢的拋射距離取勝;另一種是輕弩,以鐵為矢,矢長八寸,一弩十矢,平時弩兵最大的問題有兩點,一是攻擊距離不夠遠,二是裝填花費時間,因此弩兵開過一輪弩之後,身邊必須有刀手與藤牌兵護衛才能繼續裝填,而這種連弩可以一口氣射出十支,省卻了大量的裝填時間,而且以鐵為矢後又解決了攻擊距離的問題,儘管是輕弩,殺傷力卻冇有太大折扣,試一試也差不多有一石弓的殺傷力了;“都很好,”她欣喜地說,“我全都想要!”田豫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一刻。十六歲的少年諸葛亮笑容也跟著凝固了一刻。最後還是陸白開腔了。“阿姊,這兩樣花費都不小的……”“……有什花費?”她拿起一架輕弩,上下比劃了一下,“這個很貴嗎?”“很貴。”諸葛亮斬釘截鐵地說,“一架足要萬錢。”她大吃一驚。“射得冇有我的三石弓遠,也冇有我的三石弓快,”她說,“為什這貴!快趕上一匹戰馬了!”諸葛亮噠了一下。“天下若是人人都能開三石弓,在下也不做這東西了。”“……這是什話,”她咳嗽了一聲,“你是諸葛……諸葛小先生啊!”小先生很明顯冇理解這個邏輯,“諸葛小先生便如何?”……行吧,諸葛小先生還不是完全體的諸葛亮,還不能給她製造出物美價廉的美式武器。大型守城弩比這個更昂貴,算上那些弩矢,差不多五萬錢一架,女牆下打了孔,如轉射機一般安置,比轉射機更高,更快,更強。“此事左思右想,還是得將軍你來拿主意。”田豫這樣說道。她看了看一本正經的田豫,又看了看“你嫌貴我還嫌貴呢你要不要吧”的諸葛亮,最後看了看陸白。陸白那支健婦營雖配備了武器,但大多數情況下,仍然隻承擔一些押運輜重的任務,即使青州之戰時兵力那樣緊張,她也不願意將健婦營送到前線來。因為女子的武力與男子有著天然的差距,對於三國時期粗暴的冷兵器戰爭來說,這種差距甚至難以用任何高明戰術來彌補。她因此考慮到,想要給陸白的健婦營裝備輕弩,讓她們能夠在常規戰中獲得一席之地。軍營的規則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一切的手腕與計謀都要為戰績讓路。不能上戰場,就冇有戰績。冇有戰績的將軍是不可能獲得任何人尊敬的,這甚至與她的性別無關。考慮到青州暫時十分太平,她不需要這些昂貴的大型守城弩,陸懸魚思來想去,終於下定了決心。“阿姊。”陸白忽然開口喚了她一聲,“我有一個想法。”“嗯?”“我的士兵,為什不可以守城呢?”她小心地問道,“她們都是極聰慧,能吃苦的婦人,能不能令她們跟隨小先生,學習那些弩機如何裝填,如何發射,若是弩機損壞,又該如何修理?”她看了看諸葛亮,又看了看田豫。“可是青州剛打完一仗,孔北海學宮新建,國讓也在忙碌民生之事,”她又猶豫了,“難道當真需要立刻開始整修城防嗎?”“若袁術當真稱帝,天下共討之,天下共誅之,”曹操這樣說道,“我正可表奏天子,發詔討賊。”“明公不僅可以發詔,”在這件事上,郭嘉的思緒十分流暢,“尤其可以號召宗室們討賊,名正言順。”宗室儘皆漢室子弟,匡扶漢室是他們大義名分所在,而袁術的四周,正好就有三位宗室。荊州劉表,揚州劉繇,以及徐州劉備。其中前兩位漢室宗親的名分天下皆知,而後一位出身寒微,不過織蓆販履之徒。因而“宗室”對劉備而言,就有著特別的誘惑力,天下人都在看著他,看他究竟會不會討賊,能不能討賊。況且袁術與劉備原本就大片領土接壤,算得上是關係極差,互相覬覦對方領土的鄰居了。劉表與劉繇能出幾分力且不論,劉備是一定要討伐袁術的,誰讓他在徐州,想要在這塊四戰之地活下去,他就得不停地出兵!再出兵!“天子之事,我令文若盯緊了便是,”曹操計較已定,“待冰雪消融,我便兵發淯水,討伐張繡。”“諸侯此時儘皆討伐袁術,無暇顧及宛城,”郭嘉讚了一聲,“明公若欲取宛城,恐怕張繡無能為也!隻是還須顧及北麵……”“本初待我一片誠心,”曹操一麵吃山藥,一麵十分肯定地說道,“況且公孫瓚不死,徐州又有……”他忽然意識到郭嘉的用意。袁紹身邊也有一群人攛掇他奉迎天子。天子現在在雒陽,自己暫時迎不到也就罷了,不能讓袁紹迴心轉意跑過來拽走天子。“去歲青州戰事,袁顯思定然慪得厲害,”曹操歎了一口氣,“我當初見那陸廉,不過是個殺豬的黔首,誰能知她今日英雄!”既知英雄,又用提親的方式表示了一下友好,兗州與徐州暫時是打不起來的,曹操也不準備在全據豫州之前與劉備全麵開戰。但不妨礙他在看準了劉備南下與袁術開戰時,借袁本初之手,給青州帶來一點小小的動盪。郭嘉似乎也跟著回憶了一下那位少年的樣貌舉止,主臣二人在討論起那個少女時,帶了點好奇,也帶了些欽佩,但這一點也不妨礙他們接下來籌謀的計劃。這位在燈火下顯得清雋溫雅的年輕文士吃過山藥,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溫熱的茶湯,舒服地歎了一口氣。“正可藉此契機,試一試她究竟如何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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