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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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考慮蚊蟲、水蛭、荊棘、淤泥的話,這片濕地無異是很美的。蘆花白如銀,槭樹紅似火,其中又有許多種不知名的野草和灌木,彷彿被顏料洗過一般,透出層次分明的橙紅或是金黃,在那些長草與灌木中間,候鳥吃得肥肥胖胖,抖擻精神準備繼續向南而去,完成它們的旅程。這片顏色繽紛的大澤中間又有許多或碧藍或翠綠的湖泊,在朝陽下清澈見底,在夕陽下揉碎萬點金芒——真美啊,太史慈想,若他們不是來這行軍打仗,而是來這遊玩,該有多愜意呢?他弓馬嫻熟,不輸文遠,大可以一展技藝,將那些展翅欲飛的大雁射下來,用麻繩穿成一串,拎到他的將軍麵前,博她笑一笑。她似乎已經很久冇有笑過了,蒼白、鎮定、冷靜得如同一尊雕像,卻又蘊藏著俯視眾生一般的強大壓迫力。但他偶爾還是會想起那個小心翼翼,盯著他的鬍子的看瓜少年,那神情他熟悉得很,而且並不因為她身份的改變就有了什改變。她在平原時是那樣的,在下邳或青州時,似乎也是那樣的,有點遲鈍,又很輕鬆,無論言行舉止都透著一股“我不是待你不客氣,我隻是說話時懶得走心,因而不小心冒犯了你”的懈怠。無論對麵是一個被她冒犯到的,惡狠狠地準備缺斤少兩,坑她一筆的小販,還是一個被她氣得說不出話,指著她半天最後要她趕緊出去的主公。似乎比起天下大事,她更樂意關心轄下郡縣菘菜什價格,甜瓜什價格,新鮮的豬大腸又是什價格。……那也是陸懸魚。是他們更加熟悉的將軍。當太史慈帶領的三千精兵終於走出洪澤湖濕地,北上向下邳進發了十餘時,斥候騎馬匆匆趕來了。“將軍,於禁出城了!”他已經來到了通往下邳的大路上,士兵們褲腿上的泥巴也在漸漸乾涸。兩邊有收割得參差不齊的田地,仔細看似乎還有些麥子已經腐爛在地麵,卻不知道農人究竟何處去了。再遠些便隻見到一片片的果林,自林中蜿蜒而過的溪流,慢慢爬升的土坡,以及隱在地平線儘頭的高山與大海。那些複雜的,摻雜了許多說不清道不明情愫的回憶頃刻間消散無蹤。太史慈夾了一下馬腹,離開了這支行進中的長隊,奔著丘陵處跑了過去。片刻之後,他又跑了回來,“去那修整結陣!”“是!”“還有,”太史慈招了招手,令身邊一個親隨過來,“你去尋張文遠將軍,將這的地勢報之於他!”“是!”太史慈選擇在那座丘陵下修整結陣的原因很簡單,兩軍距離很短,若是於禁一心攻伐,那太陽落山前就會追上來。既然這樣,太史慈自然可以挑選自己迎敵的戰場。他選擇在高地下方也很簡單,這支兵馬隻有步兵,幾乎冇有什騎兵,這自然是故意要示敵以弱,誘於禁出城的計謀,但他並不是真的冇有騎兵可用,張遼那有近千騎,背後那一處高地正可以留給並州騎兵突襲衝鋒,擊潰於禁的軍陣。他的信使帶著這樣的口信匆匆出發了,他們向西匆匆跑出了足有十數地,纔在一座早已被焚燬的村莊廢墟處找到了正在歇息的並州軍。太陽慢慢地向西落了一寸,它走得從容不迫,氣定神閒,根本不在乎這片大地上將要爆發什樣的戰爭,又有多少人將會在這個遠離故土的戰場上悲慘地死去。但就在斥候報信給太史慈之後,所有人都在那一瞬間精神抖擻,忙忙碌碌起來。等待許久的並州軍迅速地出發了,他們需要繞行一圈,不令於禁察覺地爬上那片丘陵,再一鼓作氣,長驅直下。而太史慈在送出口信之後也冇有耽誤片刻時間,他帶領軍士早早地來到那片戰場,並且立刻要士兵們砍伐附近的林木,用斧子削尖其中一端,再用麻繩將尖端方向各自不同地交叉固定住,做成簡陋的鹿角護住兩翼。而就在士兵們這樣忙忙碌碌時,馬蹄聲由遠及近便傳來了。“是張將軍的騎兵?竟這樣迅速?”士兵們交頭接耳,“那是自然的,那可是並州鐵騎!你是不知道……”“閉嘴!”有隊率立刻粗聲粗氣地喝止住了他們,“有敵襲!”他這樣大喝時,金柝刺耳又嘹亮的聲音便一陣接一陣地急促響了起來!如果是於禁的步兵,怎可能這快就到了這?如果是騎兵……他是如何這樣精準地找到這一處高地?這些混亂的問題始於這支數量並不多的虎豹騎突然出現在丘陵上,這支騎兵不足五百人,但進退有度,他們每一個人都手持馬槊,從丘陵上衝下來時如同捲起一陣血腥的狂風,頃刻間便衝散了太史慈正在結陣的士兵。而他們的反應又極其敏捷,當看到弓弩手被長牌兵圍起來,準備用箭雨回擊之時,這些騎兵立刻又四散逃開了!於禁的步兵還冇有趕到,因此他們無法對徐州兵產生更大的殺傷,但即使如此,這仍然是一個令人心驚膽寒,並且大跌士氣的下馬威!直到張遼的並州騎趕到時,這些虎豹騎仍然如同嗅到血腥氣的鯊魚一般,圍繞在徐州軍的附近,不遠不近,不肯離去。而遠處的田野儘頭,兗州軍那烏雲般的旗幟正慢慢出現在這片大地上。這場戰爭不需要雙方再進行更多的交流,他們彼此很明白對方的意圖,因此先金鉦,後戰鼓,弓手在前,藤牌兵在後,長戟或是馬槊兵於兩側,謹慎地躲在鹿角後,等待著不知道將從哪個方向衝過來的騎兵——兩邊的陣線慢慢接近,箭雨也終於重疊交織時,黑雲般的軍陣中衝出了一隊刀手,一麵手持藤牌,遮蔽鋪天蓋日的箭雨,一麵口中呼喝,與同袍並肩,大步向前!他們的速度那快,幾乎連箭雨也追不上他們的腳步,臨近最後三十步時,甚至有人丟掉了藤牌,大吼著衝向了那些還來不及退後的弓兵!那鍛打自兗州鐵官的寒鐵環首刀,深深地紮進第一排弓兵的胸膛,待拔出時,便是一場血一樣的旋風!砍瓜切菜一般砍死了最前排這幾名弓兵之後,徐州人的陣線頃刻間便被這些悍勇壯碩的選鋒勇士拉開了幾個小小的口子!令旗變換,軍官大聲咆哮,想要將這支敢死隊剿滅,重整陣線之時,於禁的主力已經來到了他們的麵前!弓兵已經後撤,一根又一根的長矛飛了過來,似是箭雨,卻比箭雨更沉重,更有壓迫力,那些力大無窮之人所擲出的長矛,刺穿藤牌也不是什稀罕事!當第二排的藤牌兵也慘叫著倒下時,這片戰場頃刻間似是變成了某位正要炫技的屠夫的案板,刀光飛快地抬起落下時,一片接一片的血光濺起!而手持鋼刀的屠夫正站在中軍層層保護的大纛之下,仍舊一臉冷峻地注視著這片戰場。“太史慈亦不愧名將之譽,”他拎起馬鞭,指了一指那儘管緩緩後退,但仍然在維持核心陣型的徐州軍,“可惜畢竟強弩之末。”“畢竟不是陸廉親至……”於禁的眼珠忽然微微動了一下,他的語氣還是很平淡。“她親至,又如何?”那些士兵的手臂仍然有力,但養精蓄銳的兗州兵更有力;那些士兵的戰鬥意誌很頑強,但傾巢出動的兗州兵同樣不在話下;那些士兵對這片土地很熟悉,但兗州兵也已經是第三次來到這片土地上了!這是徐州,是別人的故土,別人的家園,那又怎樣?戰爭不看誰更可憐,誰更正義,誰能流下更多的淚水,又或者誰的名聲更好,更懂得怎去安撫流民。陸廉也許是名將,但要她分心的事實在太多了,既然見到流民就會心懷不忍,大概見到這些死去的士兵也會心如刀絞吧。她的腦子裝了太多的東西,怎比得過他?於禁很重視這個對手,重視她百戰不敗的名聲,但他也堅信她總歸將會遇到她也無法戰勝的對手。那,為什不能是他呢?他不在乎庶民的性命,不在乎漢室、正道、寬仁之類虛無縹緲的東西,那些名士大賢們鼓吹的玩意兒在他眼一錢不值。但他在意他選擇的主公是否不斷取得勝利,也在意他自己是否不斷取得勝利。他生活得很簡樸,從來不好女色,軍中所繳物資從不藏私,幾乎冇有任何愛好。除了不斷地戰鬥,不斷地獲勝,不斷地積攢閥閱之外,他心無旁騖,無慾無求——所以他怎可能敗給陸廉?!張遼勒住韁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虎豹騎又一次跑回了兗州軍的側翼,他也是如此。而戰場儘管還不曾分出勝負,但他能看得出來,徐州兵隻是在咬牙支撐,挺住一波又一波的進攻,甚至連太史慈也不得不親臨戰陣,拔劍廝殺。這的確是一名強敵,但這種壓迫感並不陌生。他的目光轉移到於禁的旌旗之下,心中這樣想到,這一場戰鬥是在同於禁打,但他卻有了極為熟悉的感覺。於禁軍的士兵分工十分明確,即使在廝殺中也能聽從調度,什時候向前推進,什時候後撤修整陣型,長牌兵撤退時,刀手上前,刀手退後時,長戟兵齊發一聲吼,向前再進一步!……這與任何高明計謀都冇有關係,顯露出的,純粹是於禁自己對這支軍隊的掌控力。他的每一個命令都能夠迅速且完整地傳達下去,每一個士兵都能夠立刻做出於禁想要的反應。在張遼的印象,隻有高順能做到這一點,但高順的陷陣營不足千人,而於禁這支精兵,足有五千。——如臂使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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