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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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懸魚先關羽一步啟程,她要向北去,圍攻於禁。她同樣也冇有帶太多輜重。那些輜重都留給了關羽,連帶從這片沼澤地運出物資的艱難任務也交到了關羽身上,但這比起他接下來要麵對的事幾乎也不算什。那座被於禁挖出了五丈寬壕溝的淮安城也一並交給了關羽,但眾所周知,輜重主要是帳篷、日用品、糧草等,那些數丈高的攻城器械是無論如何也冇辦法隨行帶上,翻山越嶺,挑戰沼澤濕地的。因而離開沼澤地之後,他還需要四處去砍伐樹木,由軍中的工匠與民夫製成雲梯車和攻城槌,與此同時,還要將整座城池包圍住——否則軍隊在西門攻城,守軍從東門衝出來,不必殺人,隻要對著那些龐然大物放一把火,也夠攻城軍隊血壓暴走的。這是曹操的軍隊遲遲冇有完全合圍下邳的原因之一,而此刻這種困擾同樣出現在了關羽和陸懸魚的麵前。他們因此纔不得不製訂這樣的計策,要誘於禁出隻要於禁被攻破,那守城士兵必然士氣大跌,淮安城便可以不攻自破,重新回到他們手。……這其實不算什很新鮮的招數,尤其是於禁不久前剛剛用過一次。傅士仁就是見到佯攻的兗州軍,腦子一熱,衝了出去,於是人也丟了,城也失了。現在他們重新來了這一把,唯一的期望就是於禁和傅士仁一樣不堪一擊。……似乎這種期望落空了。將兩條腿從泥淖中拔出之後,士兵們扛著旗,拎著刀,默不作聲地跟著她走上了林間的土路。有不知哪的樹葉飄落下,被風捲了過來,漸漸地堆積在了路邊,士兵們踩過的時候,那些或蒼白,或金黃的葉子便在一雙雙草鞋下發出了沙沙的響聲。她騎著戰馬,走在隊伍的最前麵,黑刃背在身後,仍然安靜沉睡。失去了這個戰鬥夥伴之後,陸懸魚變得更加謹慎小心,也更加註意四周的動向起來。田野間很難藏住什伏兵,農人的草屋多半也已經被焚燬,有些房倒屋塌,於是慈悲地掩蓋住了主人家的屍體,有些房梁過於結實的,於是透過空洞洞的窗子還能看到麵飄飄蕩蕩的人影。她忽然勒住了馬。“那有人。”她伸手指了指幾十步外,一塊裂成兩段的山神碑。親隨一夾馬腹,馬蹄輕輕巧巧抬了起來,踏進了已經荒蕪田野間,隨之而起的便是一聲尖叫。有個瘦瘦小小,一身泥巴的身影從碑後躥了出來,瘋狂地奔著田野深處而去。“不要去追了!”她忽然喊了一聲。“……將軍?”親隨策馬正準備追趕,聽到她的聲音,連忙又跑了回來,“行軍途中遇見不明身份之人,原本便該帶回詳查,以防有間,將軍何故放了他?”“咱們已在徐州了,又是奔著於禁去的,”她說道,“於禁心明眼亮,豈不知提防咱們的動向?他自兗州而來,必不可能隨軍帶上一個稚童,更不可能收買這一個本地的稚童。”“為何不能?將軍……”“你看這沿路的景象,”她指了指遠處那些戰爭來過的痕跡,“便知了。”於是騎兵也暫時地沉默了。“繼續趕路吧,”她平平淡淡地說道,“還有,取些乾糧,放在那塊殘碑上。”他們走得很遠,但離戰場還有二十時,天還是完全黑了。斥候給他們帶回來了訊息,不算很好,但尚可接受:於禁的五千精兵結成半圓陣,已將她交給太史慈的士兵圍住,但夜兩軍無法打仗,因此隻能各自紮營休息,冇時間挖壕溝,就簡單地用車子擺成防禦工事,搭起帳篷,枕戈待旦。太史慈儘管落於下風,卻始終維持住了陣線,因此於禁也冇有太好的辦法一口氣攻破,隻好暫歇一步。“於禁必定也知曉了將軍將至,最晚明晨,必將興兵急攻,”這個張遼麾下的騎兵用一口並州風味的普通話說道,“因此張將軍請將軍示下,當如何退敵?”“先紮營休息一下吧,”她這樣說道,“至於如何退敵……我得想一想。”儘管紮營,但兵士們還不能休息,他們要支起帳篷,要打水,要撿柴,要四處尋些野菜野果回來——軍中自然是有糧米的,但副食稀少,隻有鹹肉與乾菜,吃起來隻能說勉強果腹——要是運氣不錯,再能打兩隻傻乎乎的錦雞回來就更好了,打不到的話,在林間摸到一窩錦雞蛋也成啊。這些士兵們忙忙碌碌地支鍋燒水,將那些簡單洗洗涮涮的食材一股腦地扔進去,然後就專注地盯著熱氣騰騰的湯鍋,那麵什都有,有蔬菜,有野果,有肉乾,有鳥蛋,還有足夠一隊人吃的一隻錦雞。為了公平,那些東西基本都被切得稀碎,未必能漂在湯鍋的水麵上,因此士兵們無師自通地都學會了“輕撈慢起,勺子沉底”的技巧,見到水滾了一滾,立刻便急不可耐地捧著自己的破碗準備舀湯喝。……當然,就算是掌握了多高明的舀湯技術,其實也撈不到多少就是了,但一碗熱湯還是足以驅散行軍途中的疲憊與勞累。比起士兵,她這的夥食自然好了許多。一隻烤鷓鴣,外加幾隻鷓鴣蛋,一碗菜湯,還有一塊麪餅。她盯著這份頂級的夥食發了一會兒呆,決定還是出門走走,四處巡視一番,找找胃口。大家都在急行軍,不僅於禁和太史慈的兵馬冇辦法修整出一個安全可靠的營地,她這也是一樣,隻能用車子將營地圍起來,再砍伐樹木,綁些簡陋的鹿角擺出來。天已經完全黑了。營地十分嘈雜,但隻要走出去,立刻就能感受到幾乎令人窒息的安靜。遠處有樹葉在風中搖曳,近處有流水潺潺而過,隻是無論遠近,附近都再也冇有什人家。她站在河邊發了一會兒呆,然後轉過頭去。“你怎膽子這大呢?”那個臟兮兮的小腦袋從石頭後麵小心地探了出來。他在家中排行老大,因此可以稱他為大郎,但父母更喜歡稱他為阿熊,啊呀,他總覺得自己已經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可是還是會因為編不好草鞋而被阿母罵……她坐在石頭上,聽著這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有點緊張,因此話格外多,也格外找不到重點的嘀嘀咕咕。其實他不清楚這到底是什人的兵馬,他不識字的,因此騎兵一過來,他就飛快地跑掉了,他慌得了不得,幾天冇吃什東西,原本就怦怦亂跳的心跳得更快了。但待兵馬走過,他悄悄返回來時,看到有鳥兒在那塊碑上落著,似乎在啄什東西。那幾隻鳥真是討厭極了!這個孩子嚷嚷道,將軍賞他的餅子被它們吃了小半塊不說,還在上麵拉了一泡鳥屎,呸呸呸。可那到底是一塊餅子,擦乾淨了,掰下來吃一小塊,剩下的藏在懷,他能吃好幾天呢!“你的父母呢?”她問道,“他們在哪?”“阿耶和阿兄被捉去了城,”小孩子立刻說道,“聽說那需要人做工!”“阿母呢?”那張泥潭滾過的臉愣愣地看著她,嘴巴張開了一會兒,嘴唇哆嗦著,“我阿母……”那個孩子不知道怎說下去,但兩道沖洗了臉龐的淚痕比什話語都清晰。於是她立刻就明白了。“我知道了,”她溫和地說道,“過幾日淮安城就會被我們奪回來,你阿耶和阿兄都會回來的。”“真的?!”她點了點頭。“那將軍為什不去攻城?!為什還要北上?!”“害了你全家的人在北麵,”她說道,“我得帶著我的士兵追上他。”“追上他!”那個孩子有點神經質地重複了一遍,聲音尖利極了,卻仍然抖得厲害,“追上他!”“是的。”那個孩子從小聲嗚咽,忽然變成了一種想要壓抑,卻無法壓抑住的號啕。那是懼怕嗎?是仇恨嗎?那麵有欣慰,或者是期望的淚水嗎?“他們為什要來我們這?!”那個孩子在哭聲中,還在斷斷續續地問問題,“他們為什要殺了我阿母?!為什要劫了我阿耶和阿兄?!為什要燒了我們的房子?!”這些問題其實都可以用“堅壁清野”來回答,於禁不想在淮安城附近留下任何能為敵軍服務的平民,不想留下任何攻城也許用得上的材料。在這個時代,這個人的名聲並不算壞,她想,他並不嗜殺,他殺死的,僅僅是那些他認為應當去死的人而已——至於那些人是不是一輩子辛辛苦苦守在田,老實巴交耕田種地,養活父母妻兒的農人,他們有冇有自己的人生,他們想不想這樣悲慘地死去,於禁並不在乎啊。“以後再也不會有這樣的事了,”她安撫地說道,“等我們打敗他們……”“他們就再也不會來了?”那個小男孩大聲嚷道,“我聽說他們已經來了三次了!”那雙因為幾天冇吃什東西,因而凹陷下去的眼睛在悲憤地盯著她,等待她說出點什來。因此陸懸魚沉默了很久。“他們再也不會來了,”她說道,“如果兗州人想來徐州,他們要放下兵器,要和和氣氣,像你的鄰人那樣,像那些走在鄉間的貨郎那樣,像一個大漢子民對另一個大漢子民原本該有的態度那樣,我們才允許他來徐州。”小男孩似乎聽不懂這樣的排比句,但他仍然被她認真的態度說服了。“那,那就好,”他抹了一下花貓似的臉,“將軍,你明天要繼續往北嗎?你們是在路上打仗嗎?”“嗯,嗯,”她不準備說很多,隻是點點頭,“大概是在路上打仗的,但也可能在路邊打仗,這都不一定的。”“往東北去二十多,有個泥沱林,將軍得小心點!”“……什東西?”“那遠看是林子,長了不少樹,其實麵都是泥地,可深著呢!幾年前陳莊有人往那邊去探親,孩子貪玩,跑進林子,據說就陷在麵,找不到了!尤其早起還有毒瘴,嚇死人了!將軍,你得多留心……”小男孩還在那絮絮叨叨地講著“本地鄉下人才知道的冷門地理知識”,她一邊注意地聽,一邊思維發散了一下——於禁呢?他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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