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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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漸長。他們在巢湖旁紮寨那會兒,寅時天光已經乍亮,湖麵上泛著橙紅與墨藍交織的波光,漸漸那一段橙紅色的朝霞間透出金光時,早起換崗的士兵正可以迎著那抹朝陽舒展一下筋骨,去湖邊看一看網子是不是鑽進了幾尾魚。待確定了朝食有冇有一點加菜之後,再慢吞吞地去帳篷躺下,而那時他的同袍們尚在酣夢之中。但現下也是寅時,士兵們默不作聲地從榻上爬起來,穿好衣衫,踩上草鞋,再用破布將腿綁得緊緊的,最後才掀開帳簾,一個個出門時,外麵的火把還在劈啪作響,散發著桐油焦糊刺鼻的氣味。透過火把的陣陣黑煙,天幕間仍有許多星星不肯離開,仍舊居於高天之上,冷酷地注視著這座已經甦醒,即將整裝開拔的軍營。在經曆了疲憊的行軍一日後,這個時辰起床無疑是痛苦的。但還有比他們更痛苦的人,比如枕戈待旦,根本無法睡得踏實的太史慈,以及他身邊的那些士兵,他們疲憊不堪的身體和精神經曆了一場前所未有的血戰。但好在他們堅持到了黑夜的降臨,也好在於禁是一個十分謹慎的人,不願意在十分有把握的前提下安排夜戰。士兵們埋坑造飯,朝食是兩個餅子,以及一碗肉湯,麵有煮過之後像泡水的紙一樣口感的肉乾,也有些艱難從沼澤地帶出來的羊,宰殺之後,那些羊肉來不及炙烤,切個稀碎就扔進了鍋。因此這一鍋肉湯浮著血沫,又膻又腥,難吃極了。但士兵們吃得津津有味,連那些血沫也很珍惜地一起喝了下去,或許他們其中有些人是吃不慣這種味道的,但誰也不會如此嬌氣地表露出來。這樣一頓豐盛的朝食代表了即將來臨的大戰,因此多吃一點肉,就多攢出一分力氣,也就多了一分活下來的把握。至於那兩個餅子,老兵們倒是不忙著立刻吃掉,而是隻吃了一個,留一個揣在懷。“打仗時吃得太飽可不行。”他們這樣交頭接耳。當灶坑的火被熄滅,所有的物資都被裝在車上,士兵們舉起旌旗,拿起武器,準備跟著她繼續出發時,陸懸魚難得地停了下來。“我有話要對你們講,”她說,“今天咱們要打於禁,我原以為此人不過爾爾,因此分了三千兵給太史將軍,要他去誘於禁出城擊之,但他的確很強。”在她身後,地平線的儘頭出現了一抹濃稠而凝重的深紅。士兵們沉默地看著他們的將軍,這支即將開始行軍的長隊如同林中的樹木,風一吹,隻有衣衫擦過的沙沙響聲,寂靜得再聽不到其他的聲音。“不過也僅此而已,”陸懸魚說道,“他難道能勝得過我?”她看著麾下那些士兵,那些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傷,因此已經不能承受高強度作戰的士兵,“你們殺得了曹仁,就同樣能殺得了於禁,但這一仗與往常不同,你們必須聽從我的命令——”“我們都聽將軍吩咐!”“將軍要小人去死,小人也絕不遲疑!”“不,”她說道,“我不要你們死,我要帶著你們活著回到青州。”“將軍!”“將軍!”“必勝!”“必勝!”她看了一眼身旁的親隨,忽然一笑,“去為我尋一架馬車。”太陽慢慢自林間升起,照亮了葉片上的露水,偶爾有鳥兒踩了一腳枝葉,晶瑩剔透的露水便在葉片的抖動下輕輕跳了跳,然後順著脈絡一路向下,落在了高坐軺車的陸懸魚額頭上。她抬起頭時,正看見那隻鳥兒舒展開翅膀,一聲清鳴,自林間飛起,向著東北的方向一路飛去。那有種特殊的氣味,那是盛宴的氣息,吸引著四麵八方的野獸、飛鳥、昆蟲向著那而去。那正是她要去的方向。太陽剛剛升起不久,於禁與太史慈已經簡單地將自己的陣型整頓好,於禁還剩四千出頭的戰力,而太史慈這邊則更慘一些,隻有兩千堪堪能戰的士兵,剩餘因為傷勢過重,已經留在了後麵的帳篷。當陽光灑落在這片浸透了鮮血的戰場上時,戰鼓一聲接一聲,士兵的腳步也一步接一步,越來越近,越來越急!張遼策馬來到太史慈的身側,見此情景並不慌亂,隻低聲同他說了一句。“剛剛有斥候報信,將軍將至,”他說,“最多不過一刻。”太史慈猛地看向了他。這一夜士兵們睡得也許並不踏實,而他則完全不曾入眠,因此兩隻眼圈立刻染上了一層青黑。“那三千兵馬久戰疲敝,尚不及我領出的這一支——”“所以將軍要輸給他看,”張遼輕輕地說道,“子義隻要一心守住,我來從旁襄助便是。”那張英俊但十分憔悴的臉上忽然綻放出了一縷神采。儘管因為這片戰場上有雙方的騎兵斥候往來巡邏,陸懸魚不能寫信同太史慈講明,但隻要她帶來了這樣一個口信,他便立刻明白了。於禁並冇有將全部的兵力都用在圍殺太史慈上,儘管他很想這做,但斥候報告說陸廉的兵馬將至,他必須留出一支預備隊來應付她,防止腹背受敵的困境發生。美中不足的是,他的斥候都不能接近那支兵馬,仔細看一看士兵們麵貌如何,士氣是高是低。儘管他抓到的俘虜聲稱陸廉帶的士兵身上都或多或少有傷,但於禁仍然認為不能掉以輕心,他因此派了十幾名斥候去探查,但每一人隻要近了二百步內,便會被射落馬下!陸廉身邊竟有這樣的神射手!但那些俘虜卻又都否認了,他們說軍中若論劍術,自然要推陸廉,但若說射術,那隻有太史慈是獨一無二的高手,現下太史慈就在這,陸廉身邊哪又出來一個高手?那也許並不是一個人,而是十幾名,甚至幾十名神箭手的把戲,於禁這樣不確定地想,心中又升起了一個猜測:陸廉既然用了這樣的手段,自然是軍中有什事怕他看出來。但他們遠道而來,士氣低落,兵卒疲憊已經不是什需要掩飾的事了——那她到底在掩蓋什呢?想起之前從淮水大營逃出來的那些兗州兵所說的——“陸廉亦身受重傷,可惜被她的士兵救回去了!”自那一仗到現在,還不到十幾天,她若真是瀕臨生死,勉強被救回來,隻歇了這幾天便能上戰場了不成?“將軍——!”“青州別駕陸”字樣的旌旗慢慢從田野間的儘頭升起。她的士兵走得不疾不徐,但那麵旌旗一瞬間便給了太史慈這邊士兵無窮的勇氣!“將軍來了!”“將軍來了!”“將軍在這!”於禁猛地轉過頭去,眉頭緊皺,注視著那麵旌旗——陸廉竟然有這樣的聲望,這的確是他所始料未及的!那些士兵經曆了昨日的苦戰,勉強支撐著傷痕累累的身體,似乎隻要他輕輕巧巧揮兵向前,他們便會一個接一個地頹然倒下,再也冇有任何反抗之力。可是現下隻是見到了那麵旌旗!這些身上的血跡尚未乾涸的徐州兵便從身體深處迸發出了無窮無儘的勇氣!他們在嘶吼著迎擊麵前的強敵!哪怕身受重傷,哪怕鮮血將要流乾——可是隻要還剩最後一滴血,隻要能等到將軍的到來!他們就一定能從這場戰鬥中活下來!於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眯起了眼睛,仔細檢視著那越來越近的兵馬,他很快發現了一點紕漏:陸廉是天下無雙的劍客,神勇幾如項王在世,幾次三番的惡戰幾乎都靠她一人決定勝局,但大纛下遠望並冇有騎馬的身影,相反那倒是有一架軺車,正被身側親衛們眾星捧月般包圍著。這樣遠的距離,於禁根本看不清軺車上坐著的身影,但他心中恍然大悟。她是男是女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到底隻是個“人”,到底是肉身凡胎,寥寥數日根本無法傷勢痊癒!如果她原本就是個纖纖弱質的小婦人,這一路的戰功都是靠運籌帷幄而來,那也就罷了,但她戰功中的一大半都是靠了她能衝鋒陷陣而來!現下她既重傷,憑什還能這樣激勵士氣?!“傳我將令,”他厲聲說道,“後軍改前軍,留文思兩千兵馬擋住太史慈,其餘跟我一同擊破陸廉本部!”“是!”他原本可以竭儘所能地圍剿太史慈,但那樣做也將令他自己的士兵傷亡慘重——他待他們並冇有什情分可言,若是需要,也可以毫不猶豫地令他們戰死,但他心中十分清楚,還有關羽一支兵馬正欲取城!騙取淮安之後,他暫時算是拔了頭籌,但這是離兗州千的徐州腹地,周遭郡縣又已經被劉備收服,就連庶民也在儘其所能地襄助劉備,現下明公尚未合圍下邳,陸廉關羽卻已至淮安!這場兗徐之戰中,誰人不是在沸騰的湯鍋煎熬?但隻要能夠攻破陸廉的兵馬——隻要能夠趁她重傷未愈斬殺了她,那顆首級將對徐州上下的士氣產生毀滅性的打擊!戰鼓一聲接一聲響起時,於禁座下那匹雄健的戰馬也甩開了馬蹄,滿懷希望地小跑起來。那些兗州兵頃刻間便如巨浪,撞在了那些排隊向前,陣線還冇有完全調整好的士兵身上!就在那一瞬間,久經戰陣的於禁立刻察覺到了這些徐州兵的狀態很不對勁!他們儘管看起來精神抖擻,士氣高昂,但麵對他的士兵時,卻隻有招架之能,而無還手之力!對麵的士兵中,不知道是誰第一個後退了一步,隊率立刻大聲責罵起來!聽了那一聲責罵,於禁心中卻湧起了一股巨大的喜悅。若是陸廉不曾受傷,若她兵精糧足,他現在豈能勝得過她?可是古往今來的戰爭總不會隻比兩軍兵勢——否則哪來的“天時地利人和”之說?她缺了一點運勢,那一點運勢是在她與曹仁鏖戰時消耗掉的,而於禁一點也不準備如宋襄公一般仁慈地放過她!這是他的勁敵,他當然要追逐這支兵馬,直到他們徹底死亡。“追上去!”他指著那開始徐徐後退的徐州兵,厲聲喝道,“能得陸廉首級者,銀錢百萬!仕之良士!”於禁治軍甚嚴,無論金帛還是軍功,從不濫賞,因而當主帥爆發出了這樣一聲怒喝時,兗州兵的眼睛一瞬間紅了起來!他們向著似乎已經開始潰散的那支兵馬而去,尤其是那個坐在車上,慌慌張張扶著車欄的身影。那輛馬車晃啊晃,在泥土間顛簸得將要飛起來,可是車伕還在瘋狂地用鞭子抽打那兩匹可憐的馬兒,要他們跑得更快些!隻是不管他怎著急,在這樣的林地總也跑不快——因此那山一樣的銀錢,閃著光的絲帛,還有良田美宅,還有從此一步青雲的戰功!近了!近了!就要到眼前了!那輛馬車慌不擇路,終於是陷進了泥淖——再也拔不出來了!那些士兵們心花怒放,步步逼近時,遠處不知哪傳來了一陣金鉦聲。並未一馬當先,而是壓著陣腳,緩緩而行的於禁忽然冷靜了下來,四處打量起他們追著這些潰散的徐州兵,究竟到了什地方。這似乎也仍然是一片林子,隻是樹高葉厚,光線稀疏地落下來,遠看有些昏暗,因此士兵們走進去了才注意到,也許這地勢低窪,數日前又下過雨,所以地麵十分泥濘,隨便踩一腳進去,便很難再拔出。這不是什好地方,於禁立刻這樣想到,他的士兵陣型已經跑散了,又追著陸廉進了這樣一片泥淖之中,若是——但那個似乎一直躲在車子,無力起身指揮軍隊的身影,遠遠地隨著這一陣金鉦聲站起來了,當她摘下了背後的長弓,向著於禁身後大纛的方向瞄準時,連金鉦也無法掩蓋住的,弩機拉開機擴,慢慢絞緊時發出的聲音,一片片地在周遭響了起來。可是於禁的腦內短暫地放空了。離得這遠,他似乎還是看清楚了她的一舉一動。她架在弓弦上的那支箭閃著冰冷的光,與她眼睛的光芒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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