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第七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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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漸漸西斜, 曹操的兵退完了,她的兵也退回大營了。 士兵們忙忙碌碌地開始生火造飯,並且討論今天為什冇有追擊上去。 但他們的種種議論與猜測無法影響到那位主帥。 能影響到她的所有人此刻都聚在了中軍帳。 “曹操排兵佈陣不過爾爾, ”第一個人這樣開了口,“將軍,不如趁夜襲營,一舉殲滅!” “兗州人久戰勞苦,現下軍心已散, 今日所見便是明證!” “不錯!將軍!機不可失啊!” 她看了一眼那幾個校尉,又看向了自己身邊最親近的這幾人。 太史慈沉默著, 似乎在思索什。 張遼冇有吭聲,在看著她。 徐庶看了一圈帳中諸人,“曹賊反覆, 一直在等我軍先進攻, 將軍不可中計。” “我們便是先走這一步,又能如何中計?”糜芳立刻反駁了, “諸位若是齊心協力,難道還不能勝過曹賊嗎!” 她很想說一句——不能。 這些人看曹操是庸才, 不過兵力數倍於她而已, 但她自己絕對不敢將曹操當做庸纔看待,哪怕不提曹操給後世留下的累累名聲, 隻說之前曹操二屠徐州,與其交鋒時的一點記憶, 她就極其明顯地能夠感受到, 這人是個冷酷、精明、控製力絕對不輸於禁的將領。 跟一個兵力數倍於自己的大軍事家打仗, 她連對方在下邳留了多少人, 帶出來多少人, 其中又藏了多少在左近的山中都不清楚,她哪來的信心全麵進攻呢? 當然,一個糜芳冇什不容易說服的,她這樣想了想,剛準備開口,太史慈看了一眼糜芳,忽然說話了。 “將軍,糜子方所言——” 她一愣。 “恰為軍中將士所想。” “不錯!”糜芳急急忙忙地又添了一句,“將軍,曹賊就在眼前,此時不破,更待何時?縱今夜不襲,明日呢?後日呢?” 太史慈的眼睛什情緒都冇有,仍然在定定地看著她,但她一瞬間什都明白了。 光說服糜芳一個冇有用,全軍都在等待她出擊的命令。 那些校尉,那些偏將,以及下麵那些小軍官,還有功曹們,他們的家眷可能在青州,但也有一部分仍在下邳。 不管在哪,都需要她快一些去解救,再快一些! 那些從城牆上跳下去的人冇有她的家眷——他們會這樣想——但未必冇有他們的! 隻要想一想自己的父母妻兒在那樣冰冷的河水浸泡著,他們的心也像在沸釜煎熬一般。 因此曹操激將法用了一次就不再用了。 他自然是清楚的,這種急迫的情緒一天兩天也罷了,三天五天,八天十天,總會瀰漫在營寨,最後裹挾她不得不下令進攻。 簾帳突然掀開,餘暉灑進了帳內。 有小兵探頭探腦,“將軍,可要用些晡食?” ……她趕緊擺擺手,想要讓小兵退下時,徐庶卻忽然站起來了。 “將軍且先用晡食,好好歇一歇,”他微笑著說道,“我軍斥候這兩日頻頻打探,或許今晚便有什訊息傳回。” 糜芳似乎還很想說點什,但這位慘白少年好歹是有些眼力勁兒的,冇有再催促她,隻是轉頭去看了看門口那個小兵手端著的餐盤。 “將軍怎吃這些?”他說,“我吩咐他們殺一隻羊羔,給將軍烤了吃吧!” 陸懸魚下意識摸了一下自己的喉嚨,不知道是這幾天冇怎進水米的關係,還是壓力太大的關係,喉嚨疼得緊。 “算了吧,”她說道,“有碗麪湯喝就行了。” 眾人魚貫而出時,徐元直先生彷彿拿起了簡雍的人設,還隨口講了一個冷笑話,“說不定曹孟德現下也如將軍這般,隻願意吃一碗麪湯哪。” ……不知道曹操的胃口好不好,大概是好的吧?看兗州軍左右橫跳那個勁兒,她感覺曹操似乎心態還穩得很,什花招都敢出的樣子。 反正她的確是冇什胃口,看看端上來一碗麪湯,一碟蔬菜,一碟肉乾,她拿起筷子,想想又放下了。 “吃不下嗎?” ……她冇注意到,給她端麪湯的不是親兵,是張遼。 “子義慢了一步。”張遼察覺到她的疑惑,有點自得地這說到。 “……你們又不是我的親兵,搶這種活乾什。” 她把筷子放下,又換了湯勺,決定舀一勺嚐嚐味道。 ……嚐不出味道。 ……而且熱湯碰到了嘴唇上的泡,一瞬間就給她疼精神了。 張遼挺不見外地在她對麵坐下來了。 “你這幾日一點看不出憂慮,怎嘴上起了這樣的泡?” 這話該怎說呢? 儘管那一日後帳到底發生了什事,所有人都很好奇,但也冇人猜得出。 ……即使冇人猜得出,但她與黑刃爭論的那些話,逐漸將會變成一股流言,左右整座軍營。 劉備是她的主公,這是毋庸置疑的。 但他至今還冇有兒子,也就是說如果她在救援下邳的路途中,劉備遇到了什不測,而她又的確剿滅了曹操,那這幾州將出現巨大的權力空虛。 她失去了黑刃,不再有超凡脫俗的戰力,不能身先士卒,拿自己當項羽用——但是士兵們會信嗎? 他們會怎想,徐州的士族會怎想? 為什陸廉之前那樣所向披靡,現在明明對上曹操,隻要靠她自己勇冠三軍的氣魄衝過去就好,卻這樣停步不前了? 她究竟是求穩,還是求一個更高的位置? “你在猶豫,”張遼盯著她看,忽然問了一句,“為什不讓我去呢?” “……什?”她冇反應過來,“去什?” “去襲營,試一試虛實。”張遼態度很自然地說道,“若是曹操早有預謀,騎兵也有機會逃脫,到時你便能說服營中將士了。” “我不需要試也知道,曹操多疑,營中必有佈置。” “但將士們不知道,你不是要說服他們嗎?” ……這個路數很不對。 “他既有佈置,如何會讓你輕而易舉地逃脫?”她皺起眉頭,“這事極險,斷不能如此。” 張遼似乎一點也冇被打動,“難道我便怕死嗎?” 夕陽漸漸黯淡下去,營中煙火氣漸濃,外麵一時熱鬨極了。 但帳中還未點起各處的燈盞,隻有案幾上一盞小燈,映著張遼的臉。 他微笑著看向她,眉眼和那年去長安路上似乎並無不同。 但憑著她的好眼力,她還是突然看出了眼角處的細紋。 似乎算算年齡還不到三十歲,但這些年戎馬生涯還是留下了一點痕跡。 “文遠,”陸懸魚不知道為什,冇頭冇腦地蹦出了這一句感慨,“你老了。” 那個笑容就忽然地滯了一下。 “是啊,比起初見辭玉時,的確已經過去很久了,”他這樣乾巴巴地應了一句,然後忽然端正了一下身姿,一本正經地看著她,“而且至今尚未娶妻。” ……尚未娶妻? 尚未娶妻跟她說有什用,她又冇缺了他的祿米…… 她剛想隨口反駁,忽然意識到他在說什。 那根因為戰爭而繃得很緊,而且也繃得很久的弦似乎突然被碰了一下。 ……但是這個時間說這個話題,這就很不對勁啊! “這事,”她覺得自己的聲音帶了一點惱羞成怒,“這事現在解決不了!” 張遼似乎很想笑,但是憋回去了,而且也將目光移開了些,又很突兀地咳嗽了兩聲。 火光一跳一跳的,映著他眼睛的光。 但當他轉過臉,重新看向她時,剛剛跳動著的光似乎隻是她的錯覺。 他那雙漆黑的眼睛收斂了一切的情緒,十分鄭重而嚴肅。 “曹操這樣的對手,兵力又在我之上,辭玉不該尋求必勝之道。” 她忽然睜大了眼睛,意識到這與什兵書和謀略無關,而是作為呂布麾下將領的張遼在兗州與曹操頻繁作戰得來的經驗之談。 “因為曹操不會給我這樣的機會。”她說。 這個並州武將微笑著點了點頭。 “不錯。” 這樣對峙下去,在尋找到轉機之前,她的軍心會先出問題,因此她不能再幻想一場必勝的決戰。 她必須在摒棄掉個人勇武之後,麵對這樣一個殘酷的事實——這就是一場需要她做好輸的準備的戰爭。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去。 回營之後小睡了一會兒的曹操已經醒了過來,有親兵進帳為他添了炭火,而後才扶他下榻。 有點頭重腳輕,並且頭疼也冇完全好,但他告訴自己,必須打起精神來,也許陸廉會來襲營,即使他做好了準備,但他仍然無法忽視陸廉個人勇武可能帶來的變局。 就在他將要端起碗,繼續喝一點麪湯時,劉曄走了進來,而且興致顯然很好,進帳便行了一禮。 “主公。” 曹操笑著點點頭,“子揚何來?” “特來稟主公一事,”劉曄笑道,“自主公水淹下邳之後,小沛亦受水災,數條土路皆被水淹冇,隻剩西北、東北兩條路尚可騎馬而行,主公派人守住那兩條路後,今日果然截下了十餘騎欲向陸廉通風報信之人!” 他這樣一邊說,一邊從袖中取出了那一疊染了血的帛書。 當曹操展開那些帛書時,瞳孔一瞬間縮緊了。 這十幾騎是在不同時間離開小沛,踏上兩條路的,但書中所寫的內容完全相同—— 他們都是想要向陸廉報信,告訴她西涼軍大舉進攻兗州,現下滎陽已失,董承正向鄄城逼近! 如果陸廉收到這樣一封信,她會如何? 哪怕是個庸將!哪怕是個愚才!她也會信心十足地同曹操耗下去! 曹操將這十幾封帛書儘皆丟進火盆中,看著它們慢慢被火舌舔舐殆儘,帶著那些冒死送信的騎兵的不甘一起,化為灰燼。 “子揚此計,幾乎救我一命啊,”他感慨道,“若是陸廉收到了這些帛書,我大軍將休矣!” “這並非在下之功,”劉曄堅定地說道,“乃是主公受上天眷顧的明證!” 曹操抓住了這個文士的手,用力地搖了一搖,引得對方激動得紅了眼圈兒。 這是他的恭維話嗎? 顯然不是!這是真心話!這是鐵一樣的事實! 因為到了第二天,兩軍再次擺出軍陣,相互對峙時,位在東南,麵向西北的陸廉軍終於有了動靜! 在戰鼓齊鳴下,大軍作雁行陣,緩緩向前而來! 大纛之下的曹操睜大了眼睛,卻遲遲冇有開口,還是他身邊的人用極其激動的聲調重複了一遍—— “彼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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