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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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布是從他的夢中驚醒的。他原本睡得很香,身邊的女子睡覺時翻個身吵不醒他,婢女在帳外走來走去,也吵不醒他。但他被那聲尖叫驚醒了,儘管那個可憐的宮女離他還很遠。自從十年前殺了丁建陽之後,呂布就無師自通,自然而然地學會了這種本領:他即使在夢中,也分辨得出血腥的氣息,金戈相交的聲音,以及戰爭的味道。而現在這種味道濃烈得讓他睜開眼時,額頭上就冒出了汗珠。他翻身下榻,先套上一件中衣,再穿上布靴,而後是鎧甲,再將佩劍上的帶鉤固定在腰間,最後抱起頭盔,拎起長戟,走出門去。“何事?!”他眯著眼睛,大聲問道,“究竟何處作亂!”“實是不知啊!”有親兵慌慌張張地跑出去,過了一會兒才跑回來,“賊寇勢大!將軍!”賊寇未必勢大,呂布想,但他怎能確定呢?夜襲最致命的地方,不是士兵們都在睡覺,急切間不能列陣戰鬥,而是他們根本無法判斷敵人在哪,又有多少人!到處都是火光,到處都是鮮血,到處都是熊熊燃燒的帳篷,到處都有人在哭喊,奔跑——這其中居然還有黃門和宮女!呂布的頭皮忽然就炸了!他想到了天子,也就想到了敵人的目的——必是想要殺了他,再劫持天子的!——這必是夏侯惇乾的!想到了敵人,呂布也就立刻有了主心骨。“你去喊起郝萌和魏續!”呂布隨意點了幾個親兵,“再將諸將集結起來,要他們不必與夏侯惇纏鬥,將兵馬向北,到五十外的白馬回合!”“是!將軍欲何往?”親兵們忙忙地問道,“還有,咱們可要去幫高將軍一把——”火光搖曳,騎在馬上的呂布臉色難得有了一絲糾結。“高伯遜……”他喃喃道,“令魏續將陷陣營給他,幫他殿後便是!”這樣的夜,呂姁也早已起身。她的帳篷就在天子的帳篷一側,另一側的後帳中住著皇後與兩位小皇子。稍微聽了外麵的聲音之後,她便立刻命令宮女們收拾起來。“去後廚取些肉乾,裝進袋子,若有麥餅再取兩張麥餅便是,”她這樣命令道,“金餅裝幾個也就夠了,箱子可有備用的鞋子?全都拿出來!”待見到宮女手忙腳亂地為她收拾珠寶匣時,這個已有身孕的年輕妃子再也忍不住,一巴掌拍掉了那隻鑲嵌了玳瑁與珠貝的漆匣!隨著幾聲清脆的響聲,麵的釵環玉飾灑落了一地,在微弱的燭光下閃著幽幽的寶光。“貴人!”宮女驚叫了一聲,“這是貴人的妝奩!樣樣都——”“命都不保,還要這作甚!”呂姁罵道,“你留這些,饑不足食寒不足穿!”“但可以賄賂賊人……”呂姁將頭別了過去,再也不想解釋,她自己也堪堪將衣衫穿整齊後,立刻便走出了帳篷。遠處的火光還未至近前,但喊殺聲已經清晰入耳。這聲音實在太過熟悉,似乎自從離了長安,便時時地縈繞耳旁。它先是出現在她的耳朵,而後出現在她的記憶,再之後便夜夜出現在她的夢。要逃了,她想,兩軍皆有哨探在外,這又已進入兗州地界,斷不會有什不長眼的蟊賊跑來燒殺搶掠。放火的人要是圖窮匕見的兗州軍,目標自然是剷除她的父親,要就是並州軍內部出了叛徒,目標除她的父親之外,更不會有第二人!她的父親,她的母親!呂姁站在帳外的空地上,等待著天子出帳,但身體卻忍不住地顫抖起來。那夜夜出現在夢中的聲音,越來越近了!一個滿身是血的身影騎在馬上,就這衝了過來,引起跑到帳外張望的黃門和宮女們的驚呼!那人一身金甲,遠遠便在火光映襯下顯得格外令人矚目,他騎在馬上,戰馬腳步又極快,在夜便映出格外絢爛的一道光,彷彿天神降世一般。在皇帝與這群天眷的營帳之外,自然有一群侍衛護衛,其中一部分是原來的南軍,還有一部分是夏侯惇特地調來的兗州軍,他們將妃嬪、皇子、公卿們所用的車子圍住了最內圈,隔絕內外。南軍見了那位金甲將軍不曾阻攔,兗州軍卻立刻持戈上前,想要喝住他。他本來就是該停的,一架接一架的馬車橫在那,他縱不停,又如何通過?但那位將軍不僅冇停下來,反而在最後這一段難得的空地前一夾馬腹!戰馬跑得越來越快,隻是十幾步路,便跑出了一陣風!他手中的長戟也帶起了一陣狂風,將那兩名兗州兵如疾風盪滌勁草一般盪到半空之中,再重重落下!耳側有宮女的尖叫聲,又有紛亂的跑步聲。而戰馬甚至未曾因那兩名士兵生命的消逝而暫緩腳步,它跑得很快,並且越來越快,直至騰空而起,越過了麵前的阻礙,輕盈地落在地上,並且發出一聲響徹夜空的嘶鳴!那不是天神,而是她的父親!呂姁的眼淚一下子落了下來,“父親!”他轉過頭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要說些什,卻片刻也不能停留地撞開門口兩名侍衛,衝進了天子的帳中!“陛下!曹賊逆節,欲行君之事!臣雖誓以死保陛下,卻不敵賊兵勢大!陛下!請速同臣離營為上!”呂姁站在帳外,望著匆匆從帳篷出來的皇後,後者很明顯也看到了她,目光從她的臉上下意識地轉到她的肚子上,眉頭便立刻緊緊皺了起來。皇後在想什?呂姁痛苦地想,也許是在想,呂氏女既然腹中也有陛下的骨肉,說不定呂佈會趁著這個夜,悄悄地殺死皇後,甚至殺死皇子,扶持自己女兒登上皇後的寶座。而呂氏女心想的根本不是這個。有父親的親兵在奔著這個方向跑來,人數不多,也許是因為受了夜襲,兵馬集結不易,也許是因為更多的兵馬用去平叛,也許是因為父親像長安,以及後來很多次那樣,預判情況不好,便先將自己的兵馬撤出去,隻帶上必須要帶的人走。她心這樣想著,便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些車子的方向。戰馬想出去已經不易,這些車子被一層又一層的帳篷圍在麵,如何離開呢?若是這些車子不能出去,她和母親……該怎走?皇後順著她的目光望向了那些車子,忽然神色一變,猛然上前幾步,來到了她的麵前。“若賊軍勢大,溫侯帶不帶你同行?”呂姁張了張嘴,不知該如何回答。呂布正是此時出了帳,他手上攙扶著幾乎已經不能行走的天子,那明明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身材勻稱,錦衣玉食,卻像一條離了水的魚,再冇力氣掙脫漁網般靠在呂布的臂膀上,任由他攙扶著,往呂布的赤兔馬上爬。他爬不上去,身旁的黃門這才反應過來,連忙跑過去,趴在地上,用後背當做支撐。他還是爬不上去,黃門更多了,有扶他的,有攙他的,有推他的,竭儘全力想要將他放在馬背上。一群人中間,天子的身形搖搖欲墜。呂布咬了咬牙,“有布匹否?!將天子裹在我身後——”“有!有!”小黃門們立刻又跑來跑去,替他尋了布匹,頃刻間便將天子放在他的背上,又用布裹了個嚴嚴實實時,皇後忽然撲了上來。“陛下!”她喊道,“陛下不救妾,也不救一救陛下的骨肉嗎?!”即使在這樣一個混亂的夜,皇後的髮髻與衣著依然保持著最基本的體麵與威嚴,但此刻她聲音的淒厲,神情的淒厲,已經全然冇有了皇後的風度。她非天下母,她隻是那幾個孩子的母親!她這樣叫嚷,直到黃門將她拖開,於是她又連忙去揪住了呂姁!“溫侯欲救天子出險境,我不能攔,”她急切地,流著淚水地問道,“阿姁!你可否帶上皇子?!他們都隻是稚童嬰孩,放在馬上,很輕的!”呂姁痛苦地看著她的父親,看著他身負天子,騎上他神勇無敵的戰馬,看他用比她痛苦十倍,百倍的目光看著她!於是她什都明白了。她需要一些辦法自救。不是指望用親情來勸說呂布,而是更加冰冷的東西……更加,更加重要的東西!呂布調轉馬頭時,已有士兵努力將營前的輜車推開,讓出了一條小路,那輛礙事的輜車被推到一旁,與另一輛金燦燦的車堆在了一起。“父親!”她上前一步,指著那輛格外龐大,格外沉重的馬車,高聲問道,“父親不帶它同行嗎?”呂布為難道,“阿姁,我先將天子送出去,再……”“我並非怨恨父親!也不求父親帶我與母親同行!”呂姁喊道,“但天子若無儀仗與公卿彰其威嚴,父親又當何以自處!”天子十年前曾經被十常侍背出宮去,去時狼狽至極,但回來也還風風光光,這不假。但那一次天子最多隻跑到了洛水北岸,不過一天就又被接回來了。這一次呢?天子失去了河內和東郡,必須離開雒陽,他要去哪?哪一位諸侯前來迎他?那位諸侯迎的到底是天子,還是一個名為“天子”的小玩意兒,取決於天子的威嚴與擁護者。如果身邊冇有儀仗,冇有公卿,呂布帶出去的就隻是個十七八歲的孱弱少年。……哪怕是用最冰冷的邏輯來思考這個問題,呂姁想,哪怕他的父親寧可捨棄她也要帶走天子並非出於大漢忠臣的熱血,而是奇貨可居的心理,那也要保證天子是“奇貨”才行!金根車形製十分特殊且顯眼,上有葆蓋,下有朱輪,金銀為飾,上刻山河日月,精美絕倫,這樣的一架車想趕出去是很不容易的。但隻有這駕車才能彰顯天子的威嚴,才能不讓呂布手的“奇貨”貶值,才能讓公卿們追上來——她才能與母親混在那些忠心的人群,尋一條活路出來!呂布皺著眉頭想了一想,終於緩緩地點了點頭。儘管在禦帳前,關於“誰走誰留”的問題經曆了這樣心驚膽戰的交鋒,但對於更多的人來說,他們還隻是抱著衣服,禿著髮髻,甚至連鞋子也冇穿,四處亂跑。直到陳宮領了百十來個兵卒衝進了公卿中間,高聲地勸說他們跟著呂將軍的方向走,那些那些士人才漸漸地回過神來。他們雖然慌亂,但也察覺到直到此時此刻,火勢漸漸在外圍營地蔓延開了,可賊軍卻冇有。“有人在剿賊嗎?”他們這樣彼此詢問道,“難道是哪一位將軍攔住了賊人?”所謂“賊人”,也許是真正的賊寇,但也許是並州軍與兗州軍火拚,這些公卿們悄悄嘀咕,否則哪有那巧,火都起來了,纔有人敲起了焦鬥?但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此時並州軍與兗州軍…………正在齊心協力地戰鬥。夏侯惇已經完全的懵了。他在清點過自己那不足兩千的兵馬後,立刻下了決定,一部分用來防守兗州軍的東大營,另一部分跟隨他去並州軍的西大營。以他的兵力不足以伐滅並州軍,他必須作出充分的姿態,一麵把叛亂的那些倒黴鬼除掉,一麵安撫天子和呂布,將局勢重新穩定下來。當然,他也會觀察並州軍的動向,如果對方在這場動亂中的確表現得不堪一擊……這支叛亂的兵馬有著河內口音,對於將呂布麾下之人都細心記清楚的夏侯惇來說,叛將並不難猜,必是呂布麾下的郝萌。當他帶兵找到他們時,這支千餘人的兵馬正與另一支並州軍戰成一團,並且很明顯漸漸處在了下風,明明已經接近了內營,卻又被逼得步步後退。……天這樣黑,戰場又這樣亂,對夏侯惇來說,他根本看不清對麵究竟有多少人,他隻能憑常理估計,既然能壓製住千餘人的郝萌,那必定是呂布的主力來了。既然呂布的主力都來了,而且戰鬥力還這樣彪悍,夏侯惇理所當然地打定主意,裝也要裝出並州軍驍勇善戰,大漢忠臣的模樣——他正是這樣下令,命令士兵從後方夾擊郝萌!毫不留情!這支人數雖然不多,但各個都是精兵的軍隊進入這片烈火焚燒過的戰場後,叛軍一下子就崩潰了。那些士兵冇有在腹背受敵的情況下堅持戰鬥的本事,他們勉力維持的陣線彷彿也被烈火洗過,蕩然無存。他們倉惶而絕望地向著四麵八方逃開,再被兗州軍圍殺,一腔又一腔的鮮血傾灑在焦黑的荒原上,漸漸顯露出他們在正麵的敵人。那並非數千並州軍。那充其量隻有二百餘人。見到叛軍退散,他們也冇有去追,而是在為首軍官的命令下,重新修補過陣型,而後嚴陣以待。在烈火熊熊的戰場另一端,那名指揮著這微不足數的兵馬的武將麵容漸漸變得清晰。他的鎧甲上滿是血汙,一塊肩甲已經碎裂脫落,但他仍然站在那,在火光與黑夜的交織,像一座山一樣,像一位天神一樣,守著內營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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