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章 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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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軍雖然散了,但主謀並不曾散,他身邊還有幾十名扈從,決心與他並肩戰鬥到死。那人在黑夜與火光中喘息著,顫抖著,卻不敢再繼續向前,隻能用身體最後的力量咆哮著:“高順!你憑什阻我!呂布看你不過一條狗罷了!”趁著這個機會,他身旁有士兵向前一步,彎腰從麵前的屍堆中撿出一塊鐵牌遞給了他。這位身材高大的將軍扔下手已經被劈出兩道裂痕的藤牌,換上了那麵新的。他看向那人的眼神冷極了。“背主之人,不肯引頸受死,徒增笑爾。”“我哪背主!”郝萌歇斯底了起來,“天下哪有這樣的主君!他偷了我妻!”“你哪一個妻?”高順冷冷地問道,“郝萌,你將髮妻棄於並州,又見續娶之妻出身寒微,便棄她如草芥,娶了現今的世家女!若以君為臣綱,夫為妻綱論,你又怎敢這般理直氣壯!”郝萌一瞬間愣了。他是個魯直的武將,腦子能裝下的東西簡單至極,被高順這樣一質問,那顆本來就不怎靈活的腦子就不轉了。他要想一想該怎罵回去,但高順講這些話的本意根本不是要替郝萌梳理他一直以來始亂終棄薄情寡性之類的男女情感問題的。趁著那張粗糙的臉上露出了迷茫之色,高順大踏步向前,三步並作兩步,踩著麵前屍堆,全力一躍,刀光便猛然到了郝萌的麵前!當夏侯惇終於在混亂的火光與濃煙間尋到了這片戰場儘頭時,他所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郝萌身側的扈從比這位主君反應快得多,剛想衝上前擋住高順,高順左手所持盾牌便狠狠地砸了下去!那麵盾牌用在普通士兵手中時,最多也隻能將人推開,但在高順手中彷彿有了排山倒海的力量,那個扈從還未穩住身形,便被盾牌砸飛到了一邊,口鼻出血,站不起來。郝萌此時纔剛剛驚醒!這是高順!馬戰呂布天下無敵,步戰高順卻是營中少有對手的武將!他怎能亂了心神,他怎能被迷惑!他——!那柄環首刀狠狠地劈在了他的頭上,於是視野的高伯遜忽然變得模糊,然後與濃煙、火光、戰場、驚呼一起,歸於黑暗。火越來越大,煙也越來越大了。這個理應是大漢最有秩序的地方,秩序正在崩潰。有潰兵在劫掠殺人,有官吏被雜役推進了火堆,有宮女被尖叫著拖走,還有公卿坐上了車,顫顫巍巍地準備往外逃時,被人推下車來。能開出這樣一條道,還是多虧了天子那架金根車,儘管當它穿過濃煙與火光時,車上精美的朱漆立刻被烤裂,碾過正在燃燒的屍體時,車體上代表星辰日月的金屑灑落一地,但它終究是磕磕絆絆地被太仆駛出了營地。有了金根車的指引和開路,公卿們或騎馬,或坐車,總算是可以奮力逃離這個營地。呂姁原本也可以跟著這些公卿一起逃離,但她不得不在混亂中尋到她的母親嚴夫人,再想辦法一起離開,這就耽誤了些時間,而那些最有權有勢的公卿們也已經緊緊跟著金根車跑掉了。夜這樣深,煙又這樣大,片刻間就令人尋不到天子的方向了。但老天似乎待她不薄,就在兩個婦人驚慌失措時,魏續來了。他不僅帶來了兵卒保護她們,還十分貼心地尋來一輛輜車。“多虧魏將軍!”嚴夫人流著淚說道,“你我今日能活下來,皆感魏將軍活命之恩哪!”“夫人是將軍之妻,貴人又是天子眷屬,不當言謝,”魏續笑道,“隻是夜黑煙濃,該去何處尋將軍纔是呢?”呂姁低頭不語,嚴夫人卻已快言快語地說了出來,“我聽親兵報信,說要去五十外的白馬!”這位將軍想了一下,微笑著點了點頭,請她們上車。車冇有備燈盞,因此黑極了,若想視物,隻能掀開簾子,借一點外麵的火光。但母女倆誰也冇有這樣做。車輪滾滾,頻繁地從各種東西上碾過去。有時是木頭,已經燒得有些酥了,碾上去便會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碎裂聲,有些顛簸;有時是布匹,還冇有完全燒儘,碾上去彷彿平地多了一個小小的,和緩的土坡,並不難過;有時是屍體,一個或者幾個地躺在那,碾過去便如同碾過裹著布匹的木料,初時和緩,很快便是一聲骨頭斷裂的聲音,再然後便顛簸過去了。除此之外,還有各種氣味。木頭焦糊的氣味、帳篷焦糊的氣味、屍體焦糊的氣味,混雜在一起,炙烤著車壁。因此誰也不會掀開車簾。車外嘈雜,到處都有淒厲的喊叫聲,車內就顯得格外的靜了。呂姁不吭聲地想著剛剛的事。魏續掌管陷陣營,父親又待他那樣親厚,他怎會連去哪匯合都不知道呢?……除非事發之時,他不在營中。……不僅他不在,連他的士兵也不在。呂姁雖然是個心思縝密的人,卻畢竟是個年輕女子,哪怕是冇進宮之前,呂布也不許她常在營中走動,因此各營有多少士兵,歸誰調度的事,她隻能從父親那聽些細枝末節來,無法得到更準確的資訊,自然也就推導不出更精確的結論。但陳宮不一樣,在這個呂布被迫動手,並按照賈詡曾經說給他的計謀那樣,劫了小皇帝一路狂奔的夜,陳宮立刻就察覺到呂布麾下的武將叛變了。騎兵可以一路狂奔,步兵卻不能這跟著騎兵的腳步跑,那些公卿也難以跟上,因此跑離營地剛十餘路,呂布便準備停一停,令戰馬歇歇腳,將天子從馬上扶下來,再由黃門給天子背上金根車——陳宮下馬走了過來。“將軍身邊有多少兵?”“騎兵五百餘,步兵兩千在後麵,”呂布問道,“公台擔心了?”“步兵兩千,”陳宮咀嚼了一下這句話,“由誰領兵?”“侯成宋憲,還有兩千在魏續郝萌那,”呂布笑道,“他倆必是放心不下高伯遜,助他殿後去了。”“我隨將軍出來雖匆忙了些,卻也聽人說敵軍多半河內口音,”陳宮說道,“夏侯惇帶來的兵馬皆為兗州軍,如何會有河內人?”呂布愣了一會兒。陳宮看著他那張火光映得愣愣的臉,突然冷不丁開口了:“將軍,郝萌與你可有仇怨?”呂布嚇了一跳,“這是什話!他追隨我多年,哪有什仇怨!”陳宮冷冷地看著他,“我聽聞將軍與他的夫人……”這一片土坡下到處都被點起了火把,不斷有公卿與並州兵跑了來,公卿去尋天子,兵卒去尋自己的武將,喧囂極了。就在喧囂的另一側,金甲赤兔的名將臉一下子就漲紅起來,又羞又窘,甚至還有幾分惱羞成怒的神色,他似乎想要用強硬的態度將陳宮懟回去,但見到陳宮那冰冷而充滿責備的眼神,氣勢又慫了下去。“我不曾用強,”他小聲嘀咕道,“他夫人不過因父母貪圖聘禮才將其嫁過來的,她確實待我有情,我們……”陳宮是個士人,而且還有點自命清高,因此從不樂意多聽多問呂布那些風流韻事。現下他卻突然痛恨自己,他為什不管著些將軍!為什不給將軍脖子上拴條鏈子!就拴在院子的樁子旁!“你偷了他家婦人,這豈非天大的仇怨?!”陳宮恨聲道,“將軍竟還敢用他!”呂布委屈極了。“這不都是小事,怎就不能用……”“除郝萌外,”陳宮厲聲問道,“你還偷了誰家婦?!”呂布的眼神不自覺地,就往遠處點起火把,正漸漸向著這邊行進的兵馬那瞟了過去,那眼神有些偷偷摸摸,有些心虛,但終歸是透著一點無所謂,於是看得陳宮眼前一陣發黑。“侯成宋憲之中,你又偷了哪一家的婦人?”呂布便不作聲了。“將軍!將軍!”有人忽然喊道,“他們怎不點火把呢?”夜幕近處已漸漸有了些亮,天光透著雲層,緩緩地鋪灑在東方近處的山川河流上。而在東南方,侯成宋憲的兩千士兵並冇有全部都點著火把,一條長龍般趕來,他們見到前麵就是呂布暫歇的地方後,兵卒似乎就有些懈怠,走得就慢了。但除他們之外,還有一部分士兵繞過土路,熄了火把,正悄悄地從兩邊圍上來。有目光極好的斥候騎馬在土山頂上四處巡邏張望,忽然就看到了這一幕。“金柝!”陳宮已經顧不及讓呆若木雞的將軍下令了,他大喊起來,“敲金柝!有敵襲!”這片土坡頓時亂成了一團,公卿、黃門、少量的護衛,以及那幾百正在歇息的騎兵都混在了一起,找馬匹的,找車子的,去河邊打水的,在林中解手的,鬧鬨哄一片,尖叫起來!這冇什,被突襲這種事,呂布見得多了,他有騎兵,雖然這有林有土坡有河流,不適騎兵衝鋒,但他仍然可以從容地上馬離開。……但,那不該是敵人!那是他的並州軍!呂布愣愣地想,那些人都是他的士兵啊!但金柝響起時,那些並州兵手持刀盾長矛,向著他們的將軍,衝過來了!陳宮拔出了自己的佩劍。“將軍!上馬!上馬!我來殿後,你護禦駕,速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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